杨宏进房,向着负手而立,手握佛珠一串的杨业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关上了门。
见三子得归,杨业心底不喜那是假的,只不过宦海沉浮多年,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缓缓落座下来,抬头来望杨宏。
父母慈爱之心流溢于表,父亲大人说不出母亲关怀的话来,严父的形象一直维持到六年前,在那之前,自己在一家人的眼中就是游手好闲的那一个败家子。
心底流淌而过这一段记忆,杨宏叫了一声父亲,才把杨业的眼神从自己脸上移开。
咳,似乎为了掩饰片刻间的失神,杨业不禁叹了声,而后道:“先前你语焉不详,为父也不知你究竟师从何人,如今,人家的弟子都到了家里,弘儿,你也该把事情给为父讲一下了罢?”
杨宏点头,不急不缓的说道:“袁术,我于数年前遇上他,当时就惊为天人,道是神仙下凡不为过,后来之事,让我明白了,当初的猜测还是错了,师兄他本来就是神仙中人。”
杨业神情有奇异,也有期盼一见的渴望,不过这神色也就一瞬而过。
杨宏本来以为父亲会好奇、震惊,但他现在这神情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话。
书房内没有了话语声,顿时静了下来。
一炷檀香在杨宏刚刚进来的时候才燃了个头,俩人静坐看着这一炷香烧了半截,竟都没有说话。
杨业既欣慰,又伤感。
看着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这一个儿子,他嗫嚅开口道:“为父老了…,你进来的时候就不执晚辈之礼,莫非是还记恨当年为父…”
父亲的背有些佝偻,这些年支撑着这么一个大家族,任何事都一肩抗,其中的辛酸苦辣也就母亲知道。
杨宏微微低头,道了声不敢,而后讲道:“师兄教导过我,就算是修炼成仙,已然有人伦大节…,只是父亲,你早年的安排不就是这样吗?”
“大哥、二兄,不是没有自己心爱之人,但为了这个家…”
杨宏的话依然有埋怨,但他已经明白了他的二位哥哥为什么会选择放手。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杨宏的才情不在他俩哥之下,只是因为年轻,因为父母的宠爱,就算他愿意牺牲自己,就算他愿意抗起这幅重担,但最终还是沦为一个被人笑谈的纨绔。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之前那个玩遍整个京城勾栏房的杨家三少,会有仙缘,走上修炼大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杨宏念了一句听自袁术的诗句,便讲道:“儿子前半生浑浑噩噩,就算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后半生,父亲,我不打算这么过。”
杨业震了下,哦了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袁兄学究天人,我跟随左右,自觉所学不足万一,敏敏那丫头,袁兄临别之时,寄语曾道,我一身所学已全部传授给你。”
说道此处,杨宏慎重道:“我想…”
“乒!”
杨业突然挥手将案几上一尊非常珍爱的玉佛给掸落地上,摔的粉碎!
震怒异常,杨业斥责道:“世上有多少人想求仙缘而不可得,而你唾手可得,跟随你的师兄几年,想必自然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这凡俗世界有多少险恶,有多少肮脏隐藏在下,你好好的神仙不作,为何偏来搅这趟浑水?”
沉默了半晌,杨业胸膛起伏不定,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的时候,杨宏道:“我不想做那无情之人。”
“什么无情?!”
须发皆张,杨业继续怒斥道:“你俩兄长牺牲了那么多,他们的付出,所求为的不就是杨家子弟能够活的富贵吗?你想让他们的付出,所有的这一切,付之东流吗?”
杨宏摇头,平静说道:“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父亲你这些年的布局现在已经实现,如今论起这北周天下,谁是第一门阀,我杨家自承为二,无人敢称第一!”
“父亲,你难道不懂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道理?”
“表面上富贵,一朝就会倾覆!”
“这不是危言耸听。”
“当然,父亲你宦海多年,毋需我多言。”
“只是成了他人眼中钉,肉中刺的我杨家,使得天子寝食不安的我杨家,下一步该如何?父亲,你心底究竟有打算?”
深深的低垂下头,大力的咳嗽,完全看不出来之前还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杨业精神健硕,眼光锐利。
“观史书,览古籍,我杨家走不出一朝换天的轮回…”
杨业低沉的喘气,他张嘴欲言,最后归结化为二个字,“慎言。”
被这儿子给盯着,杨业抬头起来正视着他,摇头叹息道:“弘儿,你难道看不出为父真的老了吗?权倾天下,你兄长位及人臣,这样一副家业已是我能力极限,再多,也无福去享受。”
愣了半晌,听着这样的话,杨宏忽惨笑道:“父亲,你这一生骗了多少人,我都不会怪你,可你为何当着我面说出这样的话?”
低沉的喘气像是野兽,杨业摇头,用苍老的声调讲道:“野心是没有止尽的魔鬼,为父这么多年深受其害,宏儿,你要防备。”
“为父现在说的话不是假话,而就是真话!”
抬起手来,伸向杨宏,杨业握住了杨宏的手道:“鸿儿,你想听真话?如此,为父就把真话告诉你听,望你莫走入邪途。”
杨宏点点头。
记忆在这个时候浮上心头,杨业慢慢的开口讲道:“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穷酸书生,家徒四壁…”
说了好长一段往事,总算提到了结识了当年微服私访的太子殿下。
“陛下当初与我兄弟相交,由是感恩,为父竭尽所能扶陛下登上皇位,由此我杨家才兴盛起来。”
“富贵迷人心,为父也曾沉沦,为父也收受过贿赂…,然后链接成**,独霸朝堂…”
“宏儿,你以为是父亲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吗?”
“陛下初登皇位,诸多事宜颇为掣肘,我若不为之,何人敢为?”
“建兴一案,人头滚滚,整个朝堂少了一半…”
“其中有好人吗?”
“当然有…”
“但更多的是那些贪得无厌之辈,杀了的不足为惜!”
…
“这样的事,我从没在你俩位兄长面前说过,今天为父告诉你,就是想要你知道,比起你的两位兄长,我失去的更多,为父…,为父…失去的是作为人…,最为基本的良知啊!”
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不敢睁眼看杨宏,压抑着喘气声。
杨宏怔怔发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