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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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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桂花香, 佛顶珠开满浮花岛。

木船划过飘满桂花的水面,停靠在岸边,阆风巅一行人踏上浮花岛的地界, 是受邀来参加宫泠月与皓胥的婚宴。

“好大的阵势,只怕是半个修真界都来了。”

谢无歧看着天边仙船往来,海岸船舶如织, 如是感慨。

沈黛见了宫泠月也道:

“来了这么多人, 你每个都要招待,肯定累了,不必管我们,我们自己随便逛逛就好。”

今日大婚的宫泠月盛装华服,一身红袍金冠立在佛顶珠树下,秀丽眉眼浸在胭脂香粉里,像是被画笔勾出了十二分的妩媚艳色,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没关系, 我虽身体弱,却也是个修士, 不至于站一天就立不住的。”

宫泠月握着沈黛的手, 笑得暖融融的,眉眼都含着新娘的喜悦。

“不日你与谢师弟成婚,来的人恐怕要比今日更多, 到时候你肯定比我辛苦。”

方应许将他们带来的贺礼交给浮花岛的仆役,对着一旁的皓胥随口道:

“恭喜啊, 终于娶到了心仪已久的道侣。”

皓胥闻言却蹙了蹙眉,略抬下颌, 严肃地纠正他:

“不是娶, 是入赘, 我师姐是重羽族的下任族长,族长怎可嫁人?”

“入赘”两个字被皓胥说得掷地有声,仿佛是一种荣耀,一旁的宫泠月并不言语,只是用一双含着笑意的温柔眼眸默默望着他。

这二人情意绵绵的眼神甜得掉牙,方应许看得发腻,转头看沈黛,又听谢无歧同沈黛耳语:

“入赘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能入赘——黛黛你什么时候娶我?”

方应许:……这个世界对他好像不是很友好。

“别胡闹。”沈黛一把摁住谢无歧凑过来的脸,对宫泠月道,“宫姐姐,此次来浮花岛,我们还有一件事需麻烦你,就是之前寄给你的信上说的那件事。”

宫泠月的婚宴在浮花岛的南边举行,重羽族族人大半都去吃酒,北边的族长祠便显得有些寂寥。

萧瑟秋日,族长祠外银杏正盛,金灿灿铺了一地。

天青色的衣摆拂过银杏落叶堆成的石板路,行至族长祠外,以兰越的修为,想避开这些守卫并非难事,很容易就闯入了这设下重重禁制的族长祠。

绣满超度经文的轻纱层层叠叠悬挂在祠堂内,芝兰玉树的青年抬手掀开那些纱幔,走向那累累如山的牌位。

牌位虽多,重羽族的历代族长却只有八位。

兰越在最末端的牌位前站定。

牌位后高悬着族长本人的画像,与前面那些白须老态的族长不同,这位重羽族的第八位族长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紫衣如烟霞,绛唇如点朱。

本是明艳昳丽的容貌,眉眼却如暮春竹林里的锋利竹叶,带着少女坚韧清冽的锐芒。

兰越站在画像前看了许久。

昏暗的祠堂泛着少有人至的淡淡陈腐气息,窗外的银杏却开得极灿烂。

偶有一片被风吹入祠堂,落在了女子的牌位前,兰越长睫微动,玉雕般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火,点燃,置于铜炉中。

烟雾缭绕中,兰越在蒲团前盘膝坐下,将手揣入袖中,他唇边仍带着几分淡淡笑意,似与老友重逢,寒暄道:

“一别百年,差点,都不记得你的模样了。”

婚宴结束的第三日,宫泠月带着重羽族的祭司来到了沈黛师徒落脚的小院。

这位戴着雪白幕篱的祭司踏入房内,看到的便是躺在床榻上的杏姨。

“……一个月前,杏姨便毫无征兆地倒地晕厥,我师尊封住杏姨的最后一口气息,遍寻十洲,找了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给杏姨延续寿命,但都没有成效。”

沈黛坐在床边,眉间忧虑重重。

“后听闻重羽族有秘术,能够为人织造肉身,故而才寄信给你,希望宫姐姐能帮我们这个忙,救救杏姨。”

杏姨并非修士,只是兰越机缘巧合捡回来的一个凡人,年过七旬,对于凡人来说,确实是寿数将近。

但修真界不乏延年益寿的办法,普通的凡人就算不修道,多服些灵丹妙药,至少活到百岁是没问题的,可杏姨这口气却断得太快,且药石罔顾,因此才觉得蹊跷。

“她命该绝,神鬼难救。”

戴着白幕篱的祭司淡淡启唇道。

方应许顿时蹙眉,忍着脾气问:

“什么意思?杏姨身体向来很好,怎么就她命该绝了?”

长可及地的幕篱中伸出一只手,莹白修长的手指落在杏姨眼皮上,顿了几秒道:

“凡人食五谷,怎么可能不生病,她不生病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早就是个死人了。”

沈黛三人皆惊愕地望着她。

“你们的师尊修为高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这位祭司又思索了几秒,忽而笑道:

“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此刻才会去替浮花岛重设结界,以此作为交换的筹码,希望我们能尽力救活她。”

宫泠月若有所思,手指也触上杏姨的双眸,讶异地眨眨眼:

“她的眼上,有重羽族的法术。”

沈黛简直听得一头雾水。

杏姨只不过是个凡人,被师尊捡回阆风巅,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数十年如一日,实在是没有什么与旁人不同之处。

谢无歧坐在一旁,捏着手中茶杯晃了晃,半响才开口:

“那你们的意思就是,杏姨救不了了?”

“……倒也不是救不了。”祭司抿了抿唇,“但是此人与我重羽族有关,我需知道她眼上法术的来龙去脉,才可救人。”

谢无歧:“那要如何做?”

“很简单,重羽族有窥瞳术,引人神魂,入其瞳中,见她生前之所见,便能知道她眼上法术是从何而来的了。”

一树银杏一叶秋。

沈黛师兄妹三人醒来,仍是银杏秋景,差点以为祭司的窥瞳术没有成功。

可当耳边剑啸阵阵,剑锋割破风中银杏,三人看清那银杏林中的少女背影时,便清楚这已经是在杏姨的记忆中了。

“楚璎。”

有人唤了少女的名字,紫衣少女回眸一顾时,沈黛结结实实地惊艳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静观时是水墨的画,动起来便是活色生香的艳,实在是个标致的美人。

只不过这样的艳带着冷冽锋芒,和她手上的剑一样锐利,且不可轻易靠近。

唤他的少年扔给她一个轻飘飘的行囊,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收拾收拾东西走吧,族长之位不会传给你一个小姑娘的,你自行离开,外出游历,待三十年后回来,哥向你保证,浮花岛还会有你一席之地。”

行囊扔在这个叫楚璎的女子脚边,她没动,只是用那双冷情又理智的眼望着他。

“你怕我。”

对方变了脸色。

“我比你优秀,你怕我同你抢重羽族族长之位。”

少年脸涨成猪肝色,想要反驳,又见楚璎弯下腰,将行囊里的东西收入乾坤袋,淡淡道:

“我父母早亡,楚家收留我,于我是有恩情的,这位置你想要,我不会与你抢,你放心。”

“只是你若真当上族长,切记一点,你这位置,不是你配,而是我愿意让。”

轻描淡写的语调,却掷地有声。

明明这少女才是被赶出家门的那个,她身后的少年却气急败坏地恨不得拔剑与她决一死战,可见这少女是怎样狠厉的角色。

沈黛看得心潮澎湃,感慨:

“好厉害的姑娘。”

谢无歧靠在银杏树下,却疑惑道:

“不对劲,这不是杏姨的眼睛吗?我们看到的,应该是杏姨生前之景,可听这二人所言,这里是浮花岛,他们是重羽族,这与杏姨一个凡人有什么关系?”

方应许环顾四周,也困惑道:“难不成……这位叫楚璎的姑娘是年轻时的杏姨?”

也不对。

杏姨是货真价实的凡人,这个楚璎年纪轻轻,修为不凡,怎么看也不是个凡人。

更何况这少女容色出众,哪怕年华老去,也与杏姨长得全然不同。

三人怀揣着满腹疑惑,跟上了楚璎。

紫衣少女一人一剑,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离开了浮花岛。

离去时无人相送,楚璎看上去好像也并不在意,眉眼冷淡得与过于昳丽的容貌反差巨大,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动人。

沈黛看得两眼发直,仗着楚璎看不到只是一缕神识的他们,还大着胆子凑近了看。

就算谢无歧几次凑在她旁边对她说“你比她漂亮多了,想看美人找个镜子照照就行”,还是不能分走沈黛的注意力。

□□失败的谢无歧百无聊赖,只好回忆了一下他们临行前祭司交给他们的法诀,将时间流速调快了些,跳过这些行路的时间。

三年时间便这样倏忽急逝。

谢无歧等人这才发现,杏姨瞳中的世界是在百年前的修真界。

而百年前这个叫楚璎的女子独自一人漂泊十洲,一路除魔降妖,时而风餐露宿,时而出入红墙宫闱,这短短三年的时间,经历竟十分奇诡瑰丽,跌宕起伏。

然而时间到了某一年,谢无歧却忽然放慢了时间。

寒月高悬,晚风飒沓,此处仿佛是一个富商的后宅。

楚璎从庭院尽头的紫荆深处走来,她浑身浴血,手中提着滴血长剑,踏过满地尸首,明明容颜妍丽如同深闺中娇养的贵族小姐,举止却带着利落杀意。

她藤色的裙摆扬起遍地凋零花瓣,脚步停在了满院尸首中,唯一一个还喘着气的人面前。

谢无歧愕然望着视线中的一个身影,脱口而出:

“那个是……”

沈黛也喃喃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像……”

方应许定定看了几秒,认真确认了一番,才开口道:

“是有点像师尊。”

三人的视线汇聚在同一处。

满院被邪祟所杀的尸首中,站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眉眼秀美,虽衣衫破旧,却不掩他身上那沉静自若的气质,月光自竹叶间漏下,落在他染了些血迹的侧脸,如新雪覆红梅,有种奇异的美丽。

毫无疑问,这个小男孩有着与兰越七分相似的眉眼。

这样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毫不惊惶的出现在一地尸首中,任凭是谁都会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警惕地握紧了剑。

楚璎也一样。

“你是什么人?”

小男孩抱着一柄长剑起身。

站起来时楚璎才发现,那长剑比他个头还高,与小男孩的身形反差巨大。

一旁的沈黛等人见了,第一反应就是——

糟糕,还挺可爱。

而可爱版的兰越丝毫没有小孩子的稚气,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个大人一样,他盯着楚璎的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

“你就是他们说的修士吗?好像比我见过的,要厉害一些。”

凡间修士寥寥无几,即便有,也与真正仙山修道的修士差距甚远。

楚璎只觉得这小男孩十分诡异,若说他是凡人,可他面对这一地尸体的淡定,怎么看也不是普通孩童,可若说他是妖邪,他身上气息纯净,甚至还有几分灵力,没有丝毫邪祟气息。

还未等她想明白,一个晃神,眼神白光如闪电,眨眼已逼至她眼前!

楚璎这才发现,纵使小男孩手中长剑比他个子还高,但他依然能够灵活地甩开剑鞘,拔剑而出,能以一种远超凡人的速度刺向她面门——

那股纯然锐利的杀意,完全不像是一个凡人孩童,楚璎甚至能断定,就算是一个炼气期的修士,也未必能在这一剑下全身而退。

可惜。

楚璎也并非泛泛之辈,至少拦下一个小孩子绰绰有余。

于是顷刻间,兰越便被人卸去手中长剑,反身压在坚硬的鹅卵石小径上,楚璎的膝盖抵在兰越的脊骨,但他始终没吭一声。

“啊,真的比我见过的修士都要厉害呢。”

他甚至还平静地给出了一个评语。

谢无歧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师尊。”

方应许也道:“师尊如今尚未踏入仙途,便有这般天赋,难怪日后那样厉害。”

沈黛:“哇,这个楚前辈真帅。”

谢无歧&方应许:?

楚璎并不知自己在百年后还多了个迷妹,此刻她只是反手握住剑柄,剑端没入地面三分,刀刃擦着兰越的长睫,没有因他年纪小而有丝毫的放水,反而实打实地震慑了一番。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都算厉害,只能说你没见过世面。”

兰越虽然被摁在地上,但并没有任何狼狈情态,仍直勾勾地望着楚璎:

“是吗?这世上,还有很多和你一样厉害的人吗?”

楚璎神色淡淡:“比我厉害的,更多。”

“这样啊……”

兰越感慨了一声,他这样的年纪发出这样老成的喟叹,总觉得有些别扭。

但他自己不这样觉得,还很自然地顺着话头对楚璎道:

“那我能跟你走吗?”

楚璎想也不想,冷漠否决:

“不能。”

见她否决得这样迅速,稚气面庞上终于出现了几分小孩子该有的失落。

楚璎抿了抿唇,声音放缓了几分: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虽然邪祟已被我斩杀,但也可能有落网之鱼,回去找你家人吧。”

“我家被邪祟灭门,我没有家人。”

楚璎一愣,看着这满院尸首,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兰越还反过来安抚她:

“不用怕,我父母是去年去世的,我说的不是这一家。”

楚璎没想到他一个小孩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残酷的身世,隔了一会儿才松开他,起身道:

“想靠卖惨打动我是不可能的,比你可怜之人,我见过千千万万。”

兰越眨了眨眼,看着楚璎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姐姐。”

他叫住了楚璎。

楚璎回过头,月光皎洁,在小男孩身后投下长长影子,不合适的衣袍露出一截细骨伶仃的手腕,看上去惹人怜惜。

然而楚璎并不动摇,只问:

“何事?”

兰越定定看着她道:“你方才力气太大,我的左手脱臼了。”

楚璎走上前,没什么表情的握住他肩膀给他正了回去。

咔咔咔。

兰越面色平静,楚璎看上去也很平静。

“人死如灯灭,拿走人家的钱袋可以,但记得逢年过节,给人家烧点纸钱,当报恩了。”

说完,楚璎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跨出院门。

浓紫色裙摆在风中如花瓣绽开又合拢,楚璎走远后,身后的景物也迅速坍塌。

沈黛等人看着兰越的身影逐渐消失,还未来得及感慨,便又见画面一转,变成了白日繁华的酒楼。

楚璎在客栈二楼喝酒,兰越在楼下抱着长剑望着她,像是一路跟随而至。

从白日到傍晚,楚璎关窗睡下,兰越便在街边露天席地而卧,等楚璎动身去下一个地方,他又随即跟上。

沈黛看着这发展,默默猜测:

“难不成……楚璎是我们的师祖?”

按照兰越如今这恒心,要是不能拜楚璎为师,看上去很难收场。

谢无歧却道:“大胆些,说不定是师娘呢?”

沈黛:“?你有问题。”

谢无歧一脸无辜:“这有什么问题?我这是合理推测啊。”

沈黛不信,转头问方应许:“大师兄,你说呢?”

方应许不置可否,只说:

“我想不通,对杏姨施展的窥瞳术,为何一直都是楚璎的视角,而且——”

楚璎与兰越,必然有些渊源。

可杏姨与楚璎的渊源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只好顺着瞳中境的发展看下去。

谁都想不到,兰越跟着楚璎足足跟了大半年的时间,偶尔跟丢,兰越又总是很快追了上来,就连楚璎也似是被兰越的毅力打动,终于在某一日的破晓踏出客栈,走向路边蜷缩成一团的小男孩。

“我没跟别人一起同行过。”

楚璎的嗓音依旧冷淡,没有什么人情味,一点也不像个十八岁的、本该明媚可爱的少女。

“你若给我添麻烦,我还会再丢下你的。”

席地而卧的兰越睡眼惺忪,一睁眼便被好消息砸在头上,他揉了揉眼才看清拂晓晨光中少女带着点别扭与不情愿的模样。

小男孩唇畔绽开一抹笑容,难得显出点孩子气的雀跃。

“我会努力不添麻烦的……师父。”

楚璎紧紧皱起眉头,几乎是原地跳起:

“别叫我师父。”

兰越困惑地望着她。

“我一个人随意惯了,你叫我一声师父,又给不了我什么,反而平白给我添些责任,记住了,你若要跟在我身边,第一件事便是不要叫我师父,知道了吗?”

兰越掸了掸身上尘土,颔首:

“知道了师父。”

楚璎:“你再叫?”

“可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越眨眨眼,小孩子般的天真无辜。

他实在有一副好皮囊,只要不学着大人说话,真是路人都忍不住给个糖葫芦吃的乖巧可爱,楚璎被他看着,重话从嘴边过了一圈,视线又落在了他因为要紧跟自己,都没时间给自己买双新鞋的脚上。

“楚璎。”她看着兰越那双脏兮兮破了洞的鞋道,“我叫楚璎。”

“我叫兰越,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徒……是与你同行之人了。”

兰越眼尾弯弯。

两道孤独的影子被渐渐升起的日光拉长,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沈黛三人跟着他们,看着楚璎给兰越买了合身的新衣服,买了干净的新鞋,又带他去客栈里洗了个热水澡。

本就是芝兰玉树般的小男孩好好拾掇了一番,乌发如绸,眸似新月,与楚璎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纷纷暗自夸赞这一对姐弟真是得了老天爷偏爱。

沈黛却心中无比唏嘘。

今日楚璎待兰越,正如兰越后来待她。

沈黛从前便想,为何师尊这样心善,喜欢四处捡孩子回阆风巅,就连对她也是,虽只见过几面,却也好得掏心掏肺,好得让她都不知该如何回报。

原来是因为他也曾遇见过温柔待他的人,所以才心有余焰,可以将这样的温暖分给旁人。

时间又不知不觉飞快掠过。

从八岁到十八岁,十年时光,兰越与楚璎形影不离。

两人踏遍万水千山,一边除魔降妖,一边入道修仙,楚璎手把手带着兰越踏入仙途。

从炼气期到元婴期,兰越只用了十年,楚璎从第一眼就知道他天赋异禀,却没料到在他十八岁生日这一日,他便已经能轻而易举地震飞她长剑,将她反身压制在树上。

“阿璎,你输了。”

少年兰越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像是春日餍足的竹笋,铆足劲地往上蹿,那种少年人的锋芒无人可挡,哪怕瞥一眼,都好似会被这锐意划伤。

看着十八岁的兰越,无论是沈黛还是谢无歧,都很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最喜欢揣着手盘膝坐在炉边烤火,又笑得慈祥和善的师尊联系在一起。

可见虽然修仙人能容颜常驻,但兰越口中的“年纪大了”还真不是开玩笑。

然而楚璎却并没有一丝变老的迹象。

二十八岁的楚璎甚至更加容色绝艳,眉眼间仍带着少年时那不服输的倔强,哪怕这不是她第一次败在兰越手下,可一次比一次败得更快,也让她面上挫败之意显得更加强烈,更加不肯屈服。

她被兰越双手反剪在后,虽不至于掐疼她,但也不会让她轻易挣脱。

楚璎挣扎失败,冷着脸道:

“兰越,你应该叫我师父。”

她试图用这层他俩谁都不信的关系,在这场对峙中稍稍找回面子。

沈黛心中暗叹。

这位师祖,又或许是师娘,她并不清楚,师父其实并不是个安全的身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职业了。

比如此刻的兰越,虽然依旧笑得如沐春风,似兰花高洁不染纤尘,但就算下一秒就欺师灭祖,好像也不会觉得违和。

“你不是一直不让我叫你师父吗?”

兰越回忆了一下。

“嗯,说我给不了你什么,还平白给你添责任。”

楚璎被他用自己的话噎了一下,默了片刻才镇定道:

“既然亏已经吃了,一声师父,我倒也当得起。”

兰越失笑:“原来阿璎觉得吃亏了啊。”

“自然。”楚璎望着不远处银杏林中的竹屋,“我没听说过天底下有哪个师父,还要给徒弟做饭的。”

说到这个,兰越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做饭的确不是他强项。

“唔……至少这竹屋是我搭的?”

“我一个人也能搭。”

兰越缓缓松开了她。

午后阳光被疏疏竹叶筛下,落在楚璎秾艳眉眼上。

她已经拔出没入泥土中的佩剑,拭剑时有剑光映入她眸中,是清泉映日的光。

他望着这样的楚璎,忽然开口:

“我入世时,总觉得我似乎也算还有些长处,可为何我回了银杏林,又好像觉得我也没什么用处?”

楚璎并不能领会到他患得患失的心情,只瞥了他一眼:

“连饭也不会做,本也不指望你派上什么用场。”

兰越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

沈黛与谢无歧见了这场景,不禁交头接耳。

谢无歧:“哇,师尊被嫌弃了!”

沈黛:“真的,师尊被师祖嫌弃了!”

谢无歧:“什么师祖,就是师娘,你信我,我绝不会看走眼的。”

方应许在一旁摇头叹气,他觉得他这两个师弟师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当然,虽然楚璎这么说,但她很清楚兰越如今的实力有多强。

十八岁的元婴期修士,剑意已出露化神之意,这十年来兰越与楚璎行走十洲,兰越时常隐在楚璎之后,众人不知他姓名,但又实在惊叹他剑法精绝,一来二去,竟有了剑皇之名。

剑皇这名头太重,十洲修真界人才济济,有大把人不服兰越,便找来银杏林要与兰越试剑。

换做阆风巅的兰越仙尊,大约只会嫌麻烦。

但十八岁的兰越还是少年心性,纵使他从小便要比普通孩子早熟,但骨子里仍似刚开刃的新剑,总要见血,才能平复血液里的战意。

随着剑皇之名在十洲渐响,楚璎那位远在浮花岛的养兄楚宴也升起了极大的危机感。

虽然楚璎与兰越只是在银杏林定居,平日没事就是帮山下百姓除祟之类的,但在楚宴看来,楚璎精心培养出一个扬名十洲的剑皇,就是有了与他争夺族长之位的筹码。

于是趁兰越某一日下山采买,楚宴暗中派了重羽族的一等修士杀入银杏林,火烧竹屋,更将楚璎重重围困,欲将她置于死地。

百年前的重羽族还没有仙脉断绝,其修炼的术法不比仙门五首差,顶尖修士各个都实力不凡。

楚璎很快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楚宴将剑架在她肩上时,楚璎浑身浴血,气息虽乱,双眼却亮得惊人,似有一团火灼灼燃烧。

“楚宴,你就这样容不下我?”

楚宴闻言微微蹙眉。

他与楚璎,也勉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五岁时他父亲将父母双亡的楚璎带回家中,告诉他,今后楚璎就是他的亲妹妹。

一开始倒也并不讨厌她,只是有些人生来便要夺去旁人的光芒,楚璎太过优秀,令所有站在她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而楚宴无论什么,只会像个努力了却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活在她的阴影下,就连她离开浮花岛多年,也不能逃开。

楚宴想,唯有楚璎身死,他才能解脱。

“要怪只能怪你也并非是我亲妹妹,只不过是个外人吧。”

楚璎一怔。

下一秒,剑鸣铮铮,飞溅在她脸上的却并非是她的鲜血。

随着楚宴人头落下的那一瞬,迎上楚璎视线的是长发未乱,气喘吁吁赶来的兰越。

一贯清风朗月的少年,难得露出这样冷凝肃然的视线。

“阿璎——”

他快步上前,长剑被他随意扔开,兰越正要查看楚璎的伤口,却蓦然见楚璎不轻不重地靠在了他肩头。

半响,传来她疲惫的声音。

“兰越,竹屋被他们烧了。”

听她嗓音,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兰越这才放心几分,无奈道:

“一间屋子而已,烧了再盖就行。”

他顿了顿,声音里又染了几分笑意。

“我没什么用处,但盖房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楚璎沉默了一会儿。

“有用的。”

兰越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但再想问,她却又岔开话题。

“这次若要盖,盖大一些吧。”

靠在肩上的女子明明很轻,但又像是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地。

兰越也放轻了语调,问:

“为何?”

楚璎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少年人的肩本该单薄,但楚璎靠在他肩上,只觉得心安。

“我想找个人成婚。”

兰越全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有苦意在舌尖蔓延,半响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为何?”

这次,楚璎隔了许久才答:

“我想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家人。”

楚璎微微侧头,看向地上楚宴的尸首。

“我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我父母的样子了,小时候和他们的事情,不管我怎么想努力记住,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但那个被忘记的位置,却始终有个空洞,提醒着我,必须找个什么东西填满。”

她没有家人了。

没有可以填满这个空缺的东西。

竹屋在烈火中发出噼啪声响,已是摇摇欲坠,唯有靠着的这个人是温热的,切实存在的。

——可是终有一天,他也会离开。

今日的十洲剑皇。

不日便会成为十洲最强的修士。

他会开宗立派,广收弟子,或许还会飞升成仙,走入那个千百年来无人可至的神域。

从前一个人惯了,楚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惧怕孤独。

“盖好新的竹屋,我对你的恩情,你便也算还清了。”

楚璎直起身,直视着兰越的双眸,似多年前初见时那样冷淡又理智。

“如今十洲动荡,北宗魔域即将大举进犯,太玄都的掌门已数次邀你相助,兰越,你该下山了。”

兰越并不言语,只是跪坐在她面前,仍维持着方才任她依靠的姿势。

但刚才的依偎只像是他的幻觉,楚璎很快杵着剑起身。

“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高兴,但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

一旁默默看着的沈黛全然没料到这个发展。

楚璎这话说得很坚决,她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全然没有留一丝地方给兰越。

沈黛看得着急,蹲在兰越身边,明知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也想叫他起来追上去,像小时候那样,只要他不走,楚璎或许就会心软留下他,不再赶他走。

可兰越没有。

他不是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楚璎也不是那个十八岁时孤零零没有着落的小姑娘。

竹屋盖了半年方成,半年之后,兰越下山,楚璎独自一人在竹屋里又住了半年,她确实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只是有时候总是会看着银杏林的尽头,像是在看一个不会再来的身影。

楚璎也真的委托山下的红娘为她牵线搭桥,只是要求着实离奇。

“……要高一点的,不要太胖,也不要爱板着脸的,最好脾气好些,爱笑,脑子聪明些,至少琴棋书画要精通,修为倒不必很高……别的要求也没什么了,哦,最好品味淡雅些,穿天青色外袍好看就更好了。”

沈黛三人都与那红娘一样齐齐沉默。

要求具体到这种程度,和直接点名要兰越又有什么区别呢?

楚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加上红娘挑来的人个个都像是兰越的低配版,她看了心情复杂,便再没让红娘登门。

没多久,浮花岛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族长离世,族中青黄不接,北宗魔域又时常来犯,故而希望她能回去继任族长,执掌大局。

楚璎对此没什么兴趣。

她一个人在银杏林过一日算一日,赏景练剑,偶尔自己出去物色郎君,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并不想自找麻烦。

直到北宗魔域正式与修真界开战。

这一战的惨烈程度,并不输于沈黛他们这个时代,并且因为没有沈黛与谢无歧两个神祇转世相助,修真界打得更为艰难。

可以说,直到以太玄都为首,包括楚璎在内的五位修真界大能出手之前,北宗魔域几乎是势如破竹,一路直捣黄龙。

但是很快,仙门五首各掌门接连出手,十洲动荡,浮花岛的传讯仙符一道接一道,楚璎迫于无奈,只能临危受命继任族长,带着重羽族直奔战场。

“兰越呢。”

楚璎没见到兰越踪迹,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太玄都掌门。

“我把我徒弟交给了你,他人呢?”

太玄都掌门也是惋惜:

“那孩子天赋异禀,的确是为剑而生,当得起剑皇之名,可到底年纪尚轻,修道若有了心障,任他天赋在高,也有了软肋——”

楚璎不信,趁着休战间隙孤身闯入太玄都,终于见到榻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兰越。

沈黛等人从没见过兰越受这样重的伤,就连楚璎也没有。

她看着兰越被血染透的天青色衣袍,脚下踉跄了两步,但也并非过于失态,至少面上还能维持镇定。

探过灵脉,楚璎睁开双眸,毫不犹豫地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什么,喂兰越服下。

一旁侍立的弟子大惊,问她:

“您、您给他服了什么?”

楚璎凝望着兰越的苍白睡颜,沉声答:

“勿相忘。”

沈黛没听过这东西,谢无歧眼中却忽然漾开奇异的神色,似是感慨,又似是怜悯。

与天毋极,与地相长。

怡乐未央,长毋相忘。

勿相忘听上去像是恋人之间含情脉脉的誓言,可事实上,却是一昧忘情的丹药。

越是情深,服下勿相忘,便会忘得越彻底。

楚璎察觉到是情障阻碍了兰越的道途,所以,哪怕是未经兰越同意,她也要让兰越服下勿相忘,斩断情丝,迈入无上大道。

只是楚璎唯有一事不解。

——兰越的情障,会是她吗?

“族长。”下属在外催促,“前线危急,几位掌门发来数道仙符,催您赶回呢!”

楚璎没能等到兰越醒来,也不知道兰� �醒来以后还会不会记得她。

等到勿相忘药效散开,兰越积累许久的灵力顺着他灵脉涌动,终于打破了那层阻碍着他修为进阶的壁垒,促使他一跃而入化神期——

此时的楚璎,却正率重羽族与北宗魔域殊死一战。

两方实力仍不算势均力敌,再这样下去,十洲众修士,唯有一死。

楚璎咬牙抵抗,心中天平起起落落。

最后一端落下之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到的腾云御剑而来的一道熟悉身影。

少年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破境,但身上重伤深可见骨,若此刻再战,除了同归于尽,没有第二个结果。

仙宗各掌门见了他却仿佛见了救星,一面与魔族大军对峙,一面对他道:

“兰越!快!快去救你师父!”

兰越眉间微蹙,喃喃道:

“师父……?”

“她是重羽族血脉,身负神血,她此刻必是想焚尽神魂与魔族同归于尽,你再不去助她,她就要死了!”

兰越闻言不再犹豫,拖着重伤之身立刻向楚璎而去。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楚璎早已力竭,她不能再等,手中掐出一个极复杂的诀时,便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因此兰越赶到时,只见空中火焰灼灼,似有凤凰清鸣,盘旋一周。

下一秒,滚滚热浪瞬间将那张狂魔君吞噬,在重羽劫火中与楚璎的神魂一起化为漫天尘灰——

兰越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触碰那团本该灼热的火。

“兰越。”

三魂七魄一一湮灭,最后的命魂熄灭之前,有个女子的幻影在兰越眼前浮现。

他怔怔望着她。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兰越唇色苍白,干涩裂开,舌尖有血腥味蔓延。

他应该记得,他听旁人说,这是他的师父,他不可能不记得。

可他脑中,一片空白。

“你不记得了。”

楚璎已从他神色中看到答案,那昳丽风情的眉眼如春花徐徐绽开,迸发出夺目生辉的美丽,却在同时有泪落下。

“很好,这样就很好了。”

越是情深,越会相忘。

楚璎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

重羽劫火轰然暴裂,兰越还未来得及思索楚璎话中的意思,便与所有人一道被这大火冲开。

楚璎的身体坠入底下的怒蚩海中,只消一瞬,便被浪涛吞没,毫无踪迹。

窥瞳术的视角依然跟随着楚璎。

楚璎必然是活不了了,但怒蚩海的激浪倒也没有将她彻底吞没,命魂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爬上岸,四周是一片茫茫雪山,她茫然四顾,像是已经不知道这是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支撑她的仅剩一个执念,令她没有目的的在雪山中又走了足足一日。

或许是老天也被她打动,楚璎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日,在雪山山谷中,捡到了一个失足跌入谷中的少女。

她喂她服下丹药,吊起了她的性命。

少女从鬼门关里被拉回来时,见到的便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紫衣女子。

她生来就是盲女,这是她第一次能看到东西。

“是我救了你。”

少女一怔,正要道谢,又听紫衣女子道:

“我救了你,你便要替我做一件事,或许不那么容易,又或许会花上你一辈子的时间,你愿意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少女迟疑了许久才有动作,她正色跪在楚璎面前,诚挚道:

“阿杏没什么文化,只偷听过夫子讲学,学过一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救我一命,又让我重见光明,对我有大恩,阿杏愿意倾其一生,以报今日之恩。”

楚璎已十分虚弱,她从怀中掏出一枚仙符,断断续续道:

“我将我的眼睛给了你,你……替我去寻一个叫兰越的人……他是个剑修,个子很高,并不胖,脾气很好,爱笑,常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他除了修炼,什么也不会,你……你留在他身边,替我照顾他,替我……看着他吧……”

叫阿杏的少女怔怔听完了楚璎的话,看着她空荡荡的眼眸,看着她脉搏停止。

她将她的恩人埋在了第一缕拂晓能照到的地方,珍重地揣着仙符下了山。

尽管有仙符引路,但兰越却时常走动,阿杏一介凡人,只能步行,盘缠耗尽又要再赚。

待她寻到兰越时,时光倏忽而逝,早已过去了五十年。

“大娘,您这样盯着我,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妥吗?”

佩剑,个子很高,爱笑。

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袍。

一如当年那位恩人所描述的那样,阿杏终于找了他。

卖糖糕的铺子前,兰越看着泪如泉涌的老人家,面露疑惑。

“没有没有……”

阿杏擦了擦脸上泪水,捏着衣角,掩饰着内心的大喜大悲,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编了一个格外蹩脚的借口,希望兰越能收留自己。

如果错过今日,阿杏怕自己等不起下一个五十年,再不能完成恩人交代的任务。

还好,如恩人所言,这个叫兰越的仙君,是个脾气好,又心善的人。

“不瞒您说,我不善厨艺,正缺一位厨娘,若您愿意随我回去,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阿杏连连道谢。

“不必客气,我只是给您一份工作,今后还要麻烦您呢。”

兰越揣着手,与她一前一后行走在人潮熙攘的街道上,忽然回头:

“对了,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阿杏擦了擦脸上狼狈的眼泪,答道:

“我叫银杏。”

“那我便叫您杏姨吧。”兰越的视线停在与他对视的双眸上,顿了顿,旋即笑道,“杏姨的眼睛真漂亮,一点也不显年纪,还有些……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杏姨连忙追问:

“什么故人?”

兰越却沉默了许久。

“不记得了。”

“既是故人,怎么会不记得?”

“是啊……”兰越悠悠叹息一声,像在问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呢?”

沈黛三人一路无话,跟着兰越与杏姨一道回家。

两旁景物渐渐熟悉起来,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兰越回的是银杏林,时移世易,银杏林中的银杏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株银杏树孤零零的立在山巅。

兰越在此修建了洞府离恨台,又围绕离恨台,修建了无数宫阙丹房。

最后,还给这座无名之山命名为阆风巅。

画面很快又转到了哭哭啼啼的小方应许被兰越牵着入阆风巅山门的那一日。

兰越牵着离家出走的小方应许,就好似当初楚璎牵着他那样,指着这阆风巅,还有离恨台的那株银杏,对他道:

“以后,你就要与我一起住在这里了,你愿意吗?”

小方应许点点头。

没过多久,兰越又牵着谢无歧踏入了山门。

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童,包括沈黛。

杏姨一如她向当年双目复明时第一眼见到的女子许诺的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兰越,还有兰越捡回来的小徒弟们。

她有时也想问兰越到底还记不记得楚璎,但是想了想,这似乎又不该是她知道的事情。

她的职责,便是安静地陪着兰越,用这双眼注视着他,直至她走向这一生的尽头。

离恨台银杏飘落,杏姨自知大限将至的那一日,去离恨台见了兰越最后一面。

兰越正提笔写着什么,凑近了看,一页是给二徒弟写的聘礼单子,另一摞是给小徒弟写的嫁妆单子。

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兰越却没觉得有半分问题。

“杏姨,你来看看,给黛黛的嫁妆还有什么漏掉的吗?”

杏姨淡笑道:

“都很好,黛黛看了会开心的。”

兰越笑着摇摇头:

“那孩子懂事,怕是会觉得太多,心中不安……还是匀一些给阿歧,反正成婚以后,都是黛黛的。”

兰越又重新起草一张单子,杏姨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

“孩子们的婚事都定了,您呢?就打算和我这老太婆大眼瞪小眼的过后半辈子了?”

笔锋顿住,半响,兰越放下笔,随口道: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您就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吗?”

兰越半真半假道:“没有,年纪大了,不想这些。”

“是不想……还是知道,想也没用?”

兰越缓缓侧目,看向杏姨。

杏姨垂眸,叹了一声道:

“我看不透仙尊的心意,但我知道,有个姑娘很喜欢您,哪怕魂消身死,也还一直一直牵挂着您。”

“仙尊,她留了许多泪,我都替她记着呢,我死以后,您多想想她,千万……别忘了她。”

浮花岛岸边银杏飘落,浮在水面,随着海波漾开。

兰越坐在岸边,似是发呆,但当沈黛三人走近时,他却很快开口,问:

“怎么样?”

沈黛推了推谢无歧,谢无歧又推了推方应许,身为大师兄的方应许只好硬着头皮答:

“杏姨本该五十多年前便身陨,是楚璎的灵力支撑着她多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灵力耗尽,算是寿终正寝……楚璎不只给了她灵力,还……给了杏姨一双眼……”

兰越指尖微缩。

方应许将窥瞳术中看到的一切,都同兰越复述了一遍。

“……重羽族祭司说,那双眼中还剩一缕命魂未散,她说重羽族仙脉断绝之后,想要再用重织肉身的秘术已经很困难了,但楚璎是重羽族的前任族长,地位尊崇,她姑且一试,能不能成功……叫我们不要抱太大希望……”

这话实在残忍。

既给了人一点希望,这点希望又像是风中烛火,稍有不慎就会熄灭。

沈黛在瞳中境里走了一遭,早已在看到楚璎剜目时就哭得泣不成声,此刻见了兰越更是有一肚子想要替楚璎问的话。

可转念一想,有勿相忘在,兰越什么都不会记得,问了也没有用。

“尽人事,听天命。”

兰越面色如常,温柔眼眸中掺杂着几分不明显的怅然,抬手用手帕替沈黛拭去眼泪。

“回阆风巅吧,还要替杏姨筹备葬礼呢。”

从浮花岛回去的路上,兰越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淡然。

操持完杏姨的葬礼之后,过了几个月,兰越又默默地开始筹备沈黛与谢无歧的婚宴筹备,整个人倒是忙得脚不沾地,有时沈黛半夜醒来时都能见到离恨台灯火通明,摇了摇旁边的谢无歧,他只道:

“师尊有师尊的事要做,我们假装不知道就行。”

说完便揽住想要多管闲事的沈黛睡了。

浮花岛一直未有好消息传来,但某种意义上,没有消息也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那一株希望的小火苗还没有被吹熄。

第二年,沈黛与谢无歧的婚期到了,婚宴盛大,对外一直神神秘秘的阆风巅终于在今日大开山门,让全修真界、甚至包括北宗魔域的魔修们都开了眼。

沈黛从离恨台出嫁,嫁去谢无歧的洞府千秋殿,阆风巅从上到下,既是娘家,又是夫家,正常情况下,这场婚宴应该比寻常凡人的婚礼还要更顺利些。

然而就这既是娘家人,又是夫家人的师尊,带着底下一帮小童和徒弟,硬生生地将婚礼难度增高了数百倍。

想要接新娘子,先打败自己的同门大师兄,再战仙门五首的各家精英弟子。

一一打败之后,还有以宿檀为首的仙子们堵门,谢无歧若是拿不出什么能让宿檀另眼相看的宝物,她下一秒就能一脚将谢无歧从离恨台上踹下去。

所幸谢无歧早有准备,带着他往日在仙盟里结识的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北宗魔域那些魔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将婚礼变成了宗门大比以及第三次修真界大战。

见了宿檀和宫泠月等人,他更是脚步都未停一瞬,待他召来天元时,众人才惊觉谢无歧不知何时将武库隐界中的溟涬海隐界都给搬了出来,天阶法器就跟撒喜糖似的往下掉,哪里还有人去拦谢无歧?

只不过谢无歧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兰越会在最后一关拦他。

“小聪明倒是很多,看你如此诚心,为师也不为难你,若是能打败我,便让你进去。”

谢无歧:……如果这都不算为难,还有什么是为难呢?

但夫人总是要娶的,谢无歧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而且让他颇觉意外的是,他本做好了认真与兰越一战的准备,却还未使出全力,就已胜了兰越。

谢无歧一愣,忽而明白了什么,敛目恭敬答:

“师尊放心,我对黛黛的心意千真万确,如有辜负,师尊可亲自来斩,我绝无二话。”

说完躬身见礼,脚步匆匆推开了兰越身后的房门。

房内新娘红袍曳地,华冠轻摇,还没回过神,就被见谢无歧已垂首钻入她盖头,猝不及防落下一吻,吓了沈黛一大跳。

“谢无歧!没有你这样接亲的!”

“黛黛,虽然我也很喜欢你连名带姓地叫我,不过这个时候,也该叫声夫君来听听了。”

“……”

兰越早已拾级而下,今日来的人多,接亲大约也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不着急拜堂结契,也就没到兰越出场的时候。

方才谢无歧下手毫不留情,兰越伤了元气还没恢复,他那一掌又着实有几分力度,引得兰越气血上涌,想找个僻静地方歇息一会儿。

坐在清净山门外,兰越远眺群山如黛,连绵起伏,又好似回到了从前此处还是银杏林时的日子。

人影是模糊的。

情绪也是模糊的。

但景色尚且清晰,兰越偶尔会望着这些熟悉的景物,希望能够勾起一些不一样的回忆。

多数时候只是徒劳。

不过如今有了方应许转述的那些,他至少能够根据回忆的轮廓,慢慢往里面填充一些自己的想象。

比如他们口中的楚璎。

蹁跹的紫衣,冷淡的眉眼,从紫荆尽头信步走来,眼眸中盛有流泉,藤紫的衣袖里,藏有一缕朦胧暗香。

兰越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山门外长阶尽头,有一个好似从他脑海中走出的身影,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在他震惊目光中,撑着纸伞的女子轻轻抬起伞沿,秾艳眉眼静静扫过他面容,眸中似有山雾升起,又很快散去。

“兰越。”

女子的嗓音如清泉,冷冽又动人。

“听说你为了救我,折了不少修为,若是打不过我,你说,你的几个徒弟会不会笑话你?”

兰越喉间一滚,半响,抿出一个温柔笑意。

“师尊输给重羽族的前任族长,或许有些丢人,可输给师娘,却不丢人。”

女子浓睫如蝶翼轻颤,偏头笑了笑:

“勿相忘不会失效,你怎么还记得我?”

兰越两手揣在袖中,坦然道:

“记不得了。”

紫衣女子静静望着他。

“可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的徒弟应该有你这样一位师娘,并且也只能是你。”

山门内喧哗声起此彼伏,应该是沈黛被谢无歧抱出了离恨台,准备正式合籍结契,立誓同心。

“走吧。”兰越向楚璎伸出了手,“我那个小徒弟为你哭了许多天,你若是再不来,她怕是都要讨厌我这个师尊了。”

伸向楚璎的手宽厚温暖,这双手,已不再是那个什么也抓不住的少年的手。

楚璎缓缓将手放入他掌心,下一刻便被紧紧握住。

他稍一用力,便将她从无边地狱中拉回了滚滚红尘。

并且楚璎知道,这一次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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