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歧并不意外于江临渊的来。
这几日太玄都地牢难热闹, 像谢歧这样神奇的体制他们闻所未闻,知晓神仙塚一事的掌门都来瞧过,希望能见识一下他体内两种灵核的瞬间切换。
谢歧倒也很好脾气地一一答应了下来。
“表演一次, 我提个伤大雅的要求, 这不过分吧?”
明明是他身处牢笼之中,却显牢笼外的人都像是慕名而来的观众。
谢歧给仙门五首的几位掌门长老演示一番之, 原本漆黑简陋的牢房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掌门宗主来过之,今日又轮江临渊来了。
一身水墨色门服的少年比他大不过两岁,气质却十分沉稳持重,眉宇间凝着几分不属于少年的重重思虑,他立在牢门之外, 向谢歧的视线冷峻漠然。
“方才我来时,遇见了师妹。”
江临渊语气淡淡,眼瞳如墨色漆黑。
“身受剖丹之伤, 还未在床上躺满三日便为你之事而处奔波, 谢歧,你说你会护周全, 却让葬送了八年的修为, 从一开始你便没有真心实意把当做师妹, 是吗?”
听剖丹,谢歧唇边的笑容淡了几分。
江临渊将他此刻神情收入眼底, 漠然开:
“也对,你生而为魔,与我们本不是一族, 你藏在修真界,或许本就是别有居心,怎么会真心待人呢。”
最一丝淡笑如霜雪凝冻在谢歧唇边。
靠在椅背上的玄衣少年下颌微抬, 虽是关押在牢中的犯人,却没有丝毫示弱模样,眼风扫过,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
“纵我是魔,也是我的师妹。”
江临渊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你说你路上遇见了我师妹,想必也必定与搭过话,以我师妹的脾气,定然也没有给你什么好脸色。”
谢歧打量着江临渊神态,便捕捉了几分说中的模样。
他又悠悠开:
“我猜猜,你一定也让别再管我的事,说我和人魔殊途——”
江临渊眉间沟壑愈深,然谢歧这轻描淡写却样样猜中的模样触怒几分。
牢中的少年仙君却丝毫不觉,唇畔霜雪融化,扬起妖孽般勾人的狡黠笑意:
“是不是还会告诉你,若不是我为了救你们而暴露了身份,你们所有人恐怕都要葬身神仙塚之中,所以,纯陵十三宗的大师兄,你好像还欠着我还有我师尊一条命,对不对?”
他可不会同他那个好欺负的师妹一样,跟江临渊这样的人讲什么救世济人之道。
他救人随心所欲,救了便悔,却不代表有的人可以受了他的恩还能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
“江仙君,既然你自诩正道,要与我这样的魔族划清界限,那你也别用着我赏给你的这条命,今日你就当着我的面挥剑自裁,还我一命,也算是走清清白白,不堕你纯陵十三宗嫉恶如仇的名声。”
此刻的江临渊仿佛又了幻境中的那个少年。
笑起来又多好,嘴就有多歹毒。
“江师兄。”
地牢外传来守门弟子的声音。
“时辰,您不能再久留了。”
江临渊最了谢歧一眼。
他扯了扯唇角,眸中怒火他强按回去,化成一抹冷笑:
“仙门五首的商议结果很快便要出来了,你好自珍重吧。”
墨色轻纱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江临渊步伐沉沉,面上怒意几乎遮掩不住。
待江临渊的身影终于走远了,谢歧才向地牢尽头的拐角处。
“来你前师兄是真的我气坏了,连你躲在那听着这么久也没发现。”
光线昏暗的转角处,伸出一个脑袋来。
沈黛其实也没有偷听太久,未能进入玉摧宫,只好转道去求萧寻让进地牢一眼,不料谢歧此事关系重大,别人也就算了,沈黛是阆风巅的人,连萧寻也没有权限让随意进出地牢。
最还是方应许从天而降,一声不吭却十分排面地扔出一块令牌,太玄都的长老见了这才放进来。
沈黛将这牢房了一圈,谢歧本以为会如其他人那样露出惊叹牢房的豪华奢侈,不想沈黛抿着唇,却露出一副替他委屈的神色,真情实感道:
“二师兄,你受苦了!”
刚刚吃完一顿丰盛佳肴撑不行的谢歧:?
他觉他的师妹脑子好像真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谢歧失笑,抬手隔空打开牢门的锁,让沈黛进来。
懒洋洋的少年仙君撑着下颌,对道: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从哪出我受苦了的结论。”
方应许前天来地牢他的时候,原本揣着一大袋灵石准备来给他打一二。
结果踏进地牢没五分钟就掉头走人,嘴还念叨着“别的就算了,还有两个童伺候就离谱”,估计一路上都在悔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沈黛却真心实意地望着他:
“这再好,也不是阆风巅,更没有你自己的洞府好,你又没做错什么,明明救了人,却还要关在这受,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苦吗?”
沈黛垂下眼眸,眼中是显而易见的难过。
没有兰越师尊那样的能力,连玉摧宫都进不去,也没有大师兄这样的身份,进地牢他一眼都几波折。
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哪怕有重生这样的机缘,也不能像故事的主角那样随心所欲,大喊一声“我命由我不由天”,就能什么都办的。
前世普通,今生仍旧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能为力的普通人而。
沈黛低头着盘子放着的橘子,顺手就拿过来默不作声地替谢歧剥橘子。
等像个勤劳媳妇一样剥好放进他手中,谢歧愣了愣,忽而笑出了声。
沈黛茫然地抬头他。
“笑什么?”
谢歧将橘子瓣扔进嘴,舌尖甜丝丝的,一咬下,好像连着地牢淡淡的潮湿霉味也能驱散。
“若是天底下的男人都能如你这样知道反思自己,恐怕也没那么多倒胃的人了。”
神情全都写在脸上,细眉纠结苦恼地拧在一起,谢歧一眼便知道在想什么。
沈黛却会错了意,以为谢歧说这话是为了讽刺刚刚离开的江临渊。
于是宽慰道:
“你也不必难过的,纯陵的规矩就是那样,视除魔卫道为己命,铁律森严,哪怕是门内弟子若是入了心魔,纯陵十三宗也绝不姑息,你与江临渊关系本就不好,他现在知道你的身份,更把你当做洪水猛兽。”
“不过其他宗门的师兄师姐都记着你救了他们一命,玉摧宫前仙门五首的掌门向他们问讯时,都帮你说了话的。”
可以说,若非前往神仙塚的弟子们一力向掌门们陈情,恐怕现在根本不需要商议,仙门五首早就下令要将谢歧送往审命台处刑了。
当然,有兰越仙尊在,他们能不能做又是另一回事。
沈黛方才虽没能进玉摧宫,却从萧寻中知了一些面的情形。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太多人主张杀了谢歧。
大约是神仙塚一役让他们意识魔族的确是在谋划着什么了不的大事,而谢歧虽身为魔族,却并非一般的魔修。
至少他为救修真界的弟子暴露身份,一力劈裂空桑佛塔、毁了魔族在神仙塚的老巢的行为,就不是一个正常魔族能做出来的事情。
并且谢歧身为魔修的修为也让所有人震惊。
从十二三岁就入修真界,十七岁便入魔婴期,仙宗没有能让魔修修炼的魔气,修真界这些年也从未闹过魔修杀人的案子,便证明他能有这样的修为,全凭天赋,而非自行修炼。
若是杀了,修真界便少了一个站在他们一方的天才,若是不杀,他毕竟是魔,又唯恐他哪日叛变,反而养虎为患。
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虽关在牢中,真正坐立不安的,却是这些修真界的大能。
并且据萧寻所言,兰越还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若有人还抱着杀了阿歧的念头,劝你们趁早打消。”
唯一主张杀了谢歧以绝患的纯陵十三宗掌门抬眸,问:
“兰越仙尊何出此言?”
兰越笑意浅浅:“将阿歧收入门下时,我便探过他的底,你们杀不了他,就连我也不能。”
这话倒是让重霄君也有些意外,再追问下去,兰越又避而不答。
话题又绕回究竟该如何处置谢歧上,蓬丘洞府掌门主张收押封印,云梦泽掌门又主张放归,两种处理办法各有利弊,这也是玉摧宫内折腾了整整三日也未有结果的原因。
谢歧倒是早就料了这个结果,听沈黛说完也不觉奇怪。
“那是他们的事情,让他们烦恼去吧,我在这总归有吃有喝,我还从重霄君那诓了一副风月绘卷,聊了便入绘卷中戏听曲打发时间,比他们轻松多了。”
谢歧很是开,沈黛又不吭声地要给他剥橘子,顺势便从手中接过。
“倒是你,你的金丹伽岚君剖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谢歧表面说随意,他剥橘子的手却有些紧张。
他也不明白为何当时伽岚君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还非要兵行险着用傀儡术脱身,去剖沈黛的金丹。
他想不出原因。
唯一的可能,便是伽岚君想借此报复他。
“确实有。”
沈黛像是忽然想起来这件事,了周,确认没有人会听见的话,又谨慎地起身凑谢歧耳边。
“我觉,我没了金丹,好像不仅没有变弱,反而便强了。”
谢歧紧绷的指尖松了松,不敢相信自己听了什么。
……没了金丹,还变强了?
谢歧半信半疑,待他食指落沈黛的眉心,仔细探查了的灵府之,他才意识说的似乎是真的。
金丹刚刚剖时,心脉损毁,灵府千疮百孔,若非作为体修淬体过,怕是伤势更重。
然而这才过了三日,的心脉便渐渐修复,灵府中也恢复如昔,始终一股温润和缓的灵气包裹着。
谢歧知道兰越离开时给沈黛疗过伤,服用过上品灵丹替护住心脉。
哪怕是兰越,也不可能让一个剖去金丹的人,体内还能存住这么多的灵力。
就好像,的身体之中还有其他能凝聚灵力的存在。
沈黛见谢歧也露出讶异之色,又补充:
“我现在不仅还能修炼,而且转换灵力的速度远比往日更快。”
沈黛掐指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如果继续保持往日的勤奋,大概很快就能恢复剖丹前的修为了。
此刻沈黛再感受着体内运转灵力之通畅,再想以前那活都存不住的灵力。
从前便知道天赋很重要,却没有想对于那些天赋高的人来说,修炼原来可以这样轻松。
努力一分就有一分的回报,而不需要像从前那样,用十分力气,才能换一分进步。
“所以,虽然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觉我好像因祸福了。”
谢歧着沈黛毫芥蒂的模样,却渐渐敛了笑意。
沈黛不计较,却并不代表他也能不计较。
“是我的错。”
他忽然开。
“是我太过自信,我以为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暴露我的身份,护着你不成问题,却不想伽岚君会出现在那,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才害你平白故遭受这妄之灾——”
谢歧顿了顿,难正色。
“你应该怪我。”
沈黛头一次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愣了许久才笑了笑:
“你这话说,一也不像我认识的二师兄。”
“……你认识的我该如何?”
“我不知道。”沈黛望着他,从他手中接过一瓣橘子,“总之不会说这种奇怪的话。”
谢歧失笑:“这话怎么奇怪了?”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啊。”
剖丹的人是伽岚君。
哪怕伽岚君是因为谢歧才注意的,哪怕他突然做这种事是存着报复谢歧的心思。
这份过错都不该落在谢歧的身上。
因为也人这样责怪过,所以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歧见沈黛毫怨怼、态度堪称菩萨在世,半信半疑地反问:
“你真这样觉?”
沈黛反而他问茫然:
“……真的啊。”
谢歧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
在纯陵十三宗时,总是运气不好,旁人便也担心沾上的坏运气而疏离,替江临渊用宗内的清规戒律拘束着弟子们,挨处罚的弟子们便将怨愤都撒在身上。
之所以能这样清醒的不迁怒任何人,不是生来就好脾气,而是自己人迁怒了太多次,所以知道这样迁怒别人是一件多令人难过的事情。
一瞬间,谢歧心中泛起了酸酸涩涩的滋味。
“……你年纪,大道未成,竟要修成菩萨了吗?”
沈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在夸还是在骂。
“我不修菩萨。”
想了半天还是提醒他。
“二师兄,我们修道之人,飞升也成不了菩萨的。”
谢歧却又笑出了声,半响才收住,再望向时,眸光一片澄澈柔和:
“那便不当菩萨。”
只需当个心城府的仙子,一心修炼,叩问长生,心旁骛。
恶鬼阎罗,自有他来当。
“诶呀,我就知道,阿歧是最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了。”
沈黛回头一瞧,果然是兰越来了。
“师尊!”
青衣墨发的青年仙姿出尘,格格不入的站在地牢之中,望着两人掩唇轻笑。
“仙门五首商议完毕,虽然有些条件,不过他们同意我带着阿歧回去了。”
说着,兰越拂袖解了开铐住谢歧脚踝的缚仙扣。
旁边的方应许却狐疑地盯着谢歧道:
“你和师妹说什么呢,笑那么恶心?”
谢歧:?
谢歧:“你这是对你刚逃生的师弟该说的话?”
“你倒是你这哪像逃生了?我你进来几天人怕是还胖了一圈吧。”
两人吵吵闹闹走在前面,兰越习以为常,只是唇边噙着淡笑。
“我让杏姨买了丹桂花糕和荷花酥,晚上再多准备些菜,也算是庆祝一二。”
说完又着还不走的沈黛,停下脚步,话有话地对道:
“还不走吗?我还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呢。”
沈黛这才回过神来。
师尊果然什么都知道!
“……天生仙骨?”
阆风巅,离恨台。
兰越一边吃着荷花酥,一边轻描淡写地对沈黛道出了身负的秘密。
沈黛却完全没料会听这样的回答,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天生……天生什么来着?”
“是天生仙骨哦。”
兰越说完向一旁给他们端来心的杏姨,笑眯眯问:
“这次的荷花酥比以前买的好吃,是换了一家店吗?”
杏姨是阆风巅给大家做饭的厨娘。
并非修仙之人,据说是兰越仙尊早年游历山川时捡回来的,约莫五十左右的年纪,皱纹藏着风霜沉淀下来的温柔,眼眸明亮不像个老人。
“是换了,以前常去的店搬走了,我知道您爱吃荷花酥,在流洲又寻了一家。”
兰越了然头,温声道了句“辛苦了”。
等杏姨走,兰越才复又向呆若木鸡的沈黛,笑眼弯弯地问:
“如何,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听是听清了,好像又没听太清。
天生仙骨。
听起来是主角才会有的配置,怎么也不会落在一个炮灰女配上。
沈黛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了本假书。
“天生仙骨……具体是什么意思啊?”
兰越:“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十洲修真界万千寻道之人,哪怕天赋再高,修的也是肉体凡胎,而天生仙骨的人却不同,哪怕肉体杂质难除,光凭仙骨便能比旁人修炼容易多。”
“……原来是这样。”
沈黛怔怔道。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这听起来,应该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天赋吧。”
兰越眸光闪烁了一下。
“确实不是常人能有,不过是好是坏,也并不绝对。”
沈黛没注意兰越这句话,只是疑惑: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从前修炼那么艰难呢?”
兰越顿了片刻才答:
“神仙陨落,仙骨方成,大约是陨落时便带着封印,所以化作凡胎也不会这么轻易现身吧。”
所以如今之所以现身,是因为金丹碎裂,性命垂危,来护性命的?
可前世这仙骨也并没有替力挽狂澜,救于危难之际啊。
还有,伽岚君所说的礼物,他是知道天生仙骨的存在,还是误打误撞说中的呢?
这些问题沈黛隐约觉很重要,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兰越见皱着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温声道:
“别想这么多,如今你虽失金丹,却有了仙骨,修道一途必然顺遂许多,以你便随我修习我的剑法,做个剑修如何?”
听剑修,沈黛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
“可、可以吗?”
拜入纯陵十三宗时,最初便是想做个剑修的。
可惜身长物,供不起剑修的开销,唯有体修不需要耗费大量灵石,便只好选了体修。
如今可以从头开始习剑法,沈黛开心都来不及。
“自然是可以的。”
兰越两手揣着袖子,似像个文弱书生,开却道:
“你师尊剑修体修医修都略通一些,若说最擅长的,还是用剑,你这些日子先好好修养,待炼气期我便带你去挑你的本命灵剑。”
哇哦。
本命灵剑。
沈黛前世今生加起来,还从没有一把自己的剑呢。
从前那些剑修仙气飘飘,持剑而立,剑上都饰以自己喜欢的剑穗。
沈黛想,以也能去挑一个剑穗,挂在自己的剑上了。
“你有体修的根基,若是荒废了也是可惜,待会儿我拿淬体和剑法的功法给你,你二师兄也双修剑法和炼体,你先拿去,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嫌我这离恨台远便可问他。”
沈黛拿了两本功法抱在怀中,从离恨台去谢歧的洞府时一路都舍不放进乾坤袋。
了千秋殿,远远就瞧见谢歧正躺在槐花树下的躺椅喝酒。
树叶打碎阳光落在他冷白的面庞上,一双狐狸眼将闭未闭。
沈黛忍不住想找人分享,因此老远就喊:
“二师兄!师尊让我来找你,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歧着沈黛怀抱着不撒手的功法也就明白了,他懒懒地窝在躺椅,像只晒太阳的野猫一样不想动弹。
“我该午睡了,师尊让你找我做什么?”
大约是这一天峰回路转的运气砸晕了头,沈黛的笑容都带着几分傻气。
想也不想,从兰越方才的话中摘取了几个词便脱而出:
“师尊让我找你双修!”
捧着酒坛刚饮下一的谢歧猝不及防,一酒全喷了出来。
慢半拍的沈黛:“……”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