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张廷登带着韩赞周、骆天翼,还有一个姓左的,来到问乡楼位于三楼的明厅。
杨波一脸的黑人问号。
姓左的,杨波在淮安‘白云边’见过他和骆天翼下棋,他来干什么?
韩赞周早前跟他说过,是周延儒要来和他下棋,为什么唯独不见他来?
“淮安出了点事,漕运总督杨一鹏大人遣了他的女公子找周大人有事相商,就在楼外。”张廷登看出杨波的疑惑,解释道。
“杨若菲?”杨波大惊。
韩赞周立刻插嘴道:“正是那疯疯癫癫的丫头。”
淮安出了什么事,杨波也能猜到,想必是张鈇被溺死在黄河一事爆了,想到这一层,杨波大概也明白杨一鹏为什么会遣人过来找周延儒,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要跟周延儒摊牌了。
问题是,总督府人多了,干吗非得是杨若菲?
杨波和杨若菲有言在先,杨波过几日就去淮安,让她在淮安候着,她怎么又悄不做声地来到沈家堡,真是不听话。
“淮安出了什么事?”杨波假意问道。
“这个....过些日子,你自会知晓,今日我们下棋。”
张廷登招呼那姓左的和骆天翼过来,介绍道:“这位是左卓英大人,前扬州知府,如今已是淮安知府了,这位骆天翼,今后便是海州市舶司提举,驻节沈家堡,你们日后要多多合作才是。”
骆天翼出任海州市舶司提举,杨波已经知道,但左卓英调职去淮安任知府,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起来,除了用那封亲笔信,召杨一鹏回京,崇祯还布置了不少后手,一环扣一环,这分明是要对江北的官场来个大换血的架势。
杨波不知道的是,张鈇也是要取代谢文治,出任海州知州的,不过张鈇现在人下落不明,张廷登没提。
崇祯意在对沈家堡进行‘合围’,不过不是用兵,他现在没银子,而且也打不过。
杨波在洪泽湖剿灭刘二,那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己方几无损伤,被韩赞周在奏报里一通猛吹,他本是出于好意,崇祯最初也挺高兴,直到崇祯在宫后苑试过火枪,又赶上王西铭被绑架一案,才让崇祯幡然醒悟,杨一鹏和杨波可能早有勾结,如此以来,杨波竟成了崇祯的心头大患。
“杨波,老夫年轻时便不善棋道,如今活过一个甲子,更是老眼昏花,既然周大人不在,老夫只好勉为其难,与你来上一局,你可要手下留情啊,呵呵...”
“哪里话,张大人切莫过于自谦。”
两人这么说着,便摆开架势,下起棋来,余者皆在一旁观棋。
对于围棋,张廷登只是能下,水平的确差强人意,这样的棋局最是无趣, 不过,也有个好处,杨波可以趁张廷登长考的当儿,开个小差。
杨波滋了杨若菲,质问她为什么悄无声息地跑到沈家堡来。
视野里,杨若菲的对面正是周延儒,周延儒面无表情,呆若木鸡。
‘是我爹派我来的,谁说我不能来的?’
杨若菲反呛,扫了一眼屋内的几个人,目光落在了骆天翼身上,又道:‘骆天翼、张鈇,还有个京城里的大官叫个温体仁的,都是老皇亲的人,温体仁是企图对王西铭杀人灭口的背后主使。’
‘等等,你先说老皇亲是个什么东东?’
‘笨死,老皇亲就是国丈,国丈就是皇后的爹爹,懂了没?’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刚知道的呀...’
杨若菲小嘴
儿翘翘,说道:‘那个叫鸿福的嘴挺硬,罗川叔叔也是刚刚拷问出来的。’
杨若菲说的颠三倒四,杨波需要捋一捋,便问起细节,首先谁是温体仁?杨若菲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大官儿。
温体仁,字长卿,此时正在南京礼部尚书的任上,不过已经让崇祯召进了京城,历史上,崇祯三年,也就是明年,他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跻身内阁,担任次辅,他是崇祯一朝呆在内阁时间最久的辅臣,长达八年。
此人很会做官,采取的方式却堪称奇葩,就是与朝堂上几乎所有的同僚为敌,把人都得罪光了,什么阉党余孽、东林党、楚党等等,他是无所不怼,而这正是他苦心经营自己‘孤臣’人设的手段。
因为他早已暗悉崇祯皇帝的心中所想,崇祯打心眼儿里认为朝堂上的大臣都在与他做对,不知不觉中,崇祯便入了坑。
崇祯对温体仁评价极高,说温体仁辅政八年,无一字欺朕。
温体仁玩儿的是人设,这是心理学层面的东西,非常高明。
温体仁自称‘不纳苞苴’,就是不收贿赂,入仕三十年,虽然为人阴险,但表面上非常谨慎,“硁硁自守”,从未被人弹劾过,也没有结党的迹象。
这又是一个人设,‘廉洁’,尤其令崇祯赏识,因为温体仁知道崇祯缺银子,最痛恨大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其实温体仁是收的,而且收的还不少,他的做法也很奇葩,他是前脚收进来,后脚就送出去,自己不留分毫,只是他行事周密,一进一出的对象也相对固定,不为人知罢了。
杨若菲说他企图对王西铭杀人灭口,正是因为王西铭经过温体仁的手,向老皇亲行贿,若是王西铭被押解进京,经三司会审,温体仁“硁硁自守”的人设就崩塌了,这对正在谋取首辅这一位极人臣的大位的温体仁来说,极为不利,温体仁当然不会让它发生,必须除掉王西铭。
所谓老皇亲,便是当今周皇后的父亲周奎,周奎本是苏州一个商贾,如今女儿做了皇后,又有温体仁这样的朝堂重臣多方照应,逢年过节还要送上大礼,想不发财都难。
历史上,周奎也的确家产万贯,富可敌国,但周奎为人却极端吝啬无情。
李自成打到北京城,官军缺饷节节败退,崇祯下令在北京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要捐银助饷,周奎百般推脱,还要皇后出面,才抠扣索索拿出了五千两,周皇后怕人笑话,变卖宫中首饰,又为他垫资五千两,凑足一万两,就这样,还让周奎克扣了两千两。
周奎做了一世的守财奴,到头来,却便宜了李自成,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对城内的勋贵大臣严刑拷打,周奎也在其列,被拷问出五百多万两的家产,更悲催的是,交了银子,还丢了卿卿性命,这便是老皇亲可悲可恨的悲喜人生。
问题来了,周奎家里的五百多万两银子从何而来?崇祯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他不制止?如果不知,自家人都管不好,也保不住,崇祯也够笨的。
‘我还要跟周延儒的说话,你小心点那个姓骆的...’
白光一闪,杨若菲竟然下线了,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一通,让杨波很是抓狂,这死丫头。
行至中盘,盘面的悬殊已经很大了,横竖没有赢棋的希望,张廷登的落子亦是越来越随意。
张廷登摇了摇头,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抬眼望着杨波,说道:“一盘棋,天下局。”
“嗯?”杨波不解。
张廷登微微一笑,试探道:“老夫说的是你那副对联,
八方宾客论英雄,万古江山话春秋,细细品来,似意有所指,杨小友可否坦诚相告,所指为何呀?”
杨波一愣,忙道:“张大人见笑了,对联是苏洛儿跟我讨要的,我就随手那么一写,如此而已。”
杨波说的是实话,毕竟是做过键盘侠的,华山论剑、倚天屠龙、厉害了我的国、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类的豪言壮语,杨波见得多了,在网上杀时间的人,谁不能说个十句八句的?
键盘侠之所以是键盘侠,就是光说不练,那就没意思了,说到底,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张廷登却不这么看,自从在戏台见到这对联,便一直记在心上,杨波的对联,谈不上工整,但胜在格局宏大,气势不凡。
杨波年纪轻轻的,这会儿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搁一般人,那是轻狂。
但杨波却不是一般人,有人替杨波算了算,工厂、银行、地产加起来,身家超过三百万两,还有他的火枪、火炮,亦是无人能敌。
杨波这人瞧着,凡事都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却是一种举重若轻的超然气度。
杨波的对联隐隐有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意味,只是用在梅氏杯这种围棋大赛上,不显得咄咄逼人罢了。
杨波断然否认,张廷登也不意外,话锋一转。
“老夫听陆完学大人提及,你在普陀山上,曾经有个周期律的说法,说帝国之初,民生凋敝,其兴也薄焉,到了中期,国力渐强,奢华日盛,土地兼并,官商勾结越来越猖獗,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危机四伏,帝国之末,内患四起,强敌环伺,天灾频仍,其亡也忽焉。可有其事?”
杨波老脸一红,摸了摸鼻头,说道:“晚辈确实说过。”
杨波的内心还是不够强大,作弊的时候,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陆大人还说,你的应对之道,便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嗯嗯..”杨波落了一个子,支吾道。
“你的说辞确有些新意,实不相瞒,老夫咋一听,也有醍醐灌顶之感..”
张廷登看了一眼杨波,眉宇之间,颇多感慨,又道:“可是老夫以为,不可行,如何能做到耕者有其田?你说的是革命?”
“这..这个..”
“老夫理解,革命就是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张廷登干脆不再落子,“这天下的财货本有定数,有人多拿,就有人少得,最紧要的,大明如今内忧日剧,外患难除,已经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杨波只是点头,听到‘天下财货本有定数’,不由双眉一挑,听完张廷登的长篇大论,杨波立刻道:“张大人,这天下财货并非只有定数。”
“哦,老夫愿闻其详。”
“我们沈家堡现在流行一种煎饼,这么大个,这么薄....”
杨波比划着,他说的是煎饼果子的那种煎饼,因为他爱吃,专门教人做了,后来在西市流行开来。
“若是一个人独吃,能吃饱,若是多人分食,则都不能吃饱。山东流行一种锅盔,这么大,这么厚,即使多人分食,也能吃得饱。”
张廷登瞧着杨波,迷惑不解。
杨波又道:“这天下财富并非定数,而是逐日递增的,财货多了,就像煎饼变成了锅盔,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老百姓也都都能过上体面的日子。”
其实,杨波想说的是,把蛋糕做大,每个人都能分上能填饱肚子的一块,只是现在没有蛋糕,要想说清楚,就要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