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完学原本一早要离开普陀山,前去杭州赴任,他也是在白华庵听到杨波要来的消息,临时起意,决定要见一见杨波这位神奇少年。
见过之后,那种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因为陆完学急着要赶去定海港的船,两人见面时间不长,也就两炷香的功夫,先不说杨波神奇不神奇,单就此子的言谈举止,乍一见,颇有些痞气,又一琢磨,似乎又不是,总之,大大地异于常人。
陆完学是新任浙江巡抚,官位可不小,也没见这小子对他有多少敬意,杨波的大话,倒是灌满一耳朵,之后,陆完学便匆匆离去。
因为太过怪异,陆完学意犹未尽,索性让龚士道留了下来,由头便是要紧跟杨波,直到把那一百支火枪弄到手。
杨波知道当官的花花肠子多,陆完学定然别有用意,却没有多想。
懒得去想,爱咋咋的...
横竖有火枪在手,天下我有。
任你千条计,我自岿然不动。
想得多,估计错的就越多,还是不想好。
龚士道自我介绍是绍兴人,又是个师爷,弱不禁风的文士模样,杨波一听,心下立刻不待见了。
‘无绍不成衙’这话,杨波是听说过的。
据说明清时期,绍兴人满世界做师爷,朝廷各部,各地省、府、州、县的衙门里,都盘踞着来自绍兴的师爷,到了满清,遂成一弊。
所谓师爷,其实为各衙门主官聘请的帮忙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的辅佐人员,本身并无官职,师爷靠自己具有的刑名律法、钱粮会计,文书案牍等方面的专门知识和才能辅佐主官,就身份而言,是主官自己掏银子请来幕宾,或者谋士。
大明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主官自己每年的俸禄有多少,还能请得起幕宾,银子从哪来?
绍兴人文荟萃,读书人多,但科举难就,幸运儿也就那么几个,落榜的秀才举人们便退而求其次,做起了师爷,一来二去,做师爷的越来越多,同乡同声连气,相互提携帮衬,便形成了绍兴师爷这个极具地域性的群体。
衙门里的师爷,一个两个是绍兴的,正常,天下衙门之多,里面都是绍兴师爷,显而易见,日久必生弊端。
龚士道,弱不禁风,一个文人模样的一个老朽,还是个绍兴师爷,自然让杨波的额角出了黑线,心底顿生鄙夷之感。
杨波又先入为主了,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此时的绍兴师爷做为一个群体,远未成气候,绍兴师爷头脑灵活,手脚勤快,办事能力极强,还出过不少名人,比如明代书画大家徐渭,才气斐然,难得还是个知兵之人,就曾经给时任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做过师爷,为抗倭献计献策,深受胡宗宪倚重。
“龚先生对舟山海防,可有定见?”
杨波试探着问,口气轻慢,多少有些考校的意味。
龚士道都老成精了,在他眼里,杨波就是个玻璃人,当然知道杨波的心思,却丝毫不在意。
年轻人嘛,谁还没个轻狂的时候。
“杨老板算是问对人了。”
龚士道瞧了瞧杨波,转过头去,眼望大海,捋着胡须傲然道:“老夫跟随陆大人在福建办事多年,海防之事倒也略知一二,不过难啦,我大明海疆何止万里,防不胜防啊。”
杨波眉头皱起没眉头,心道:‘就这?还略知一二?’
“海防海防,
首先要弄清楚防的是谁。”龚士道回头看着杨波,神色玩味儿:“老夫听说郑家兄弟里的郑芝虎乃是杨老板的结拜兄弟?”
“想必杨老板一定知晓郑家为朝廷招抚之前,在海上做的是什么行当咯..”
郑家被招抚之前,在朝廷眼里,和倭寇并无二致,这还用说?
杨波知道龚士道想说什么,无非是说,所谓倭寇,实际上,大都是倭华混杂的亡命之徒。
后世也有十倭九华的说法,没有纯粹的倭寇,至少里面混有位数不少的大明人士。
问题是,不管什么贼,来了都是要抢劫的,有区别吗?
杨波眉头紧蹙,有些不耐烦了,“不管是贼寇是谁,登岛都是为了抢掠,我们都是要防的。”
“这个巧儿就在这里了,以老夫在闵地所见,贼寇来去如风。一次冒险必求最大之获得,每每得逞,而后从容离去,杨老板可知为何?”
“为何?”杨波奇道。
“内奸是也。”
龚士道呵呵一笑,接着道:“贼寇突袭之前,必先收买内奸,规划好来路去路,内奸或充当向导,或做内应,或二者兼有,贼寇得以在突袭之时,轻车熟路,里应外合,焉能失手?”
杨波闻言,一阵汗颜。
昨晚,他特地找来何汝兵的《兵录》,连夜翻了翻,何汝兵在书中详述了他的海防布置,但为什么那样布置,却语焉不详,如今听龚士道这么一说,令他豁然开朗,现在琢磨,二者颇有共通之处。
不过,抵御海上来袭,至要的竟然是要防止内奸,这让杨波心情颇为复杂。
杨波暗暗点头,龚士道也算有几分见识,对他的印象也有了改观。
眼前就是舟山营设在普陀山的峰墩,峰墩设在高台之上,向外视野开阔,可以兼顾东、南、西三个方向,是个不错的选址。
峰墩跟长城上的烽火台的功能类似,遇到敌情,可燃起狼烟,给本岛示警,此外,还设有一只铜锣,有意外,可敲响铜锣,聚集同伴。
有一个老卒在生火,不过,他可不是在点烽火,而是在煮饭,峰墩就他一个人在值守,其余的人都出去打鱼,或者干些别的什么营生去了。
这个峰墩形同虚设。
老头只是看了众人一眼,手里的伙计也没停下,说了句,“这几年海寇不来了,朝廷也不发饷了,除了小老儿,谁愿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
众人闻言,也是一阵唏嘘。
杨波心里却是有了定计,他打算直接采用何汝兵的布防之策,可能稍微有些调整,但大部分直接照搬。
因为即便杨波有后世海防的理念,但在当下,却是想不出比何汝宾更高明的办法。
何汝宾的布防之策,简单来说,就是死守为数不多的人口密集区,比如,将旧昌国县城,沈家门海港,军营等要地堡垒化,岛上之人实行编户齐名,控制人员进出,出了纰漏,施以连坐之罪,等等。
如此,即便有海寇登岛,先保堡垒不失,再伺机将海寇诛杀或驱赶。
何汝宾的海防之策,在当下有限的条件下,已然相当完备,只是因为各方面多有掣肘,难以执行下去。
但杨波可以,他有银子,还有火枪、铁丝网这些‘高科技’加持,做到‘不要给人杀个措手不及’,应该没问题的。
接下来,海寇只要还在海岛上,想用手上的大刀对阵陆战营的火枪?
想多了。
小小的一个普陀山,完整地转上一圈,也都不容易,遑论面积两万平方公里的本岛,以及数千个大小不一的离岛。
好在杨波和龚士道之间的话头一旦打开,一路畅谈,倒也不显无聊,很快众人便又乘船赶回对岸的沈家门。
众人到了西歧寨,杨波正要和鲁国辅、李文玉他们几个辞别,许二江带着个亲兵匆匆赶过来,禀报了一个关于孙可大的媳妇儿余秀珠的消息。
骆腾蛟的人把余秀珠给带走了。
关于余秀珠,杨波直觉此事有蹊跷,昨日回到西歧寨军营,特意交待许二江,让他派个人去孙可大在墩候的家附近盯着,以防不测。
为什么?
许二江当时就问了,但杨波支支吾吾地,也没说清楚。
余秀珠跟孙可大成了亲,还生有一子,但人依然年轻,生得身段窈窕、柳媚花娇,俨然一个水灵灵的美貌少妇,又遭遇那样的不幸,确实让杨波心生怜惜。
这话,杨波是不会跟许二江说的。
但要说杨波贪念人家的美貌,想要插一腿,应该也不会,杨波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这么安排了。
墩守的亲兵心里在想,定是杨波看上那小娘子了,现在竟然有人将自家老板的女人给领走了,那还得了?
杨波刚回来,那亲兵便火急火燎地找到许二江,来给杨波禀报了。
还好,鲁国辅、李文玉几个人没走远,赶紧让人给追了回来,杨波把余秀珠让骆腾蛟的人领走的事都说了。
“李把总,这什么情况?”
杨波看着李文玉,责怪道:“你不是安排了两个婆子照顾秀珠么?”
“骆腾蛟想要把人领走,就是安排十个婆子,又管什么用?”李文玉哧笑一声。
杨波急道:“不是,孙可大是你的人,这关骆腾蛟什么事,嗯?”
龚士道听了半耳朵,笑眯眯地看着杨波,心道,‘人家男欢女爱,又管你什么事?’
李文玉翻了个白眼,“既然杨老板如此关心这个余秀珠,不如就亲自去一趟参将府,问个究竟,岂不简单?”
听口气,有揶揄的成份,显然李文玉也以为杨波看上了那美貌小娘子。
“也好。”
鲁国辅面无表情,点头道:“正好请杨老板这位贵客,赏光在参将府饮杯茶。”
杨波让人找来马,便要跟鲁国辅一道去参将府,何起风、龚士道俩人也饶有兴趣,一起打马追了上来。
鲁国辅,还有几个把总,包括骆腾蛟都住在位于老昌国县城内的参将府。
参将府并非只是参将一人的府邸,而是舟山营当官的居住地的一个统称,这和陆地上府衙的规制不同,岛上的人都知道。
把总们各有驻地,骆腾蛟的沈家门离老城最近,其他几个把总的驻地都地处偏远,他们的家眷又都住在参将府,往来颇为不便。
战时,把总都在驻地打仗,可这几年也不见倭寇来袭扰,把总们自然要回到老城,跟家人住在一起,驻地反而很少去了。
何汝兵迁任广东都督佥事之后,舟山营的参将之位一直空缺,参将府也空着,平素倒是有人在府上照料,岛上有什么庆典,就在参将府举办,间或有岛外的大人物造访,也可在此地暂住。
陆战营驻地西歧寨离老城并不远,打马骑行不消两刻便到了,杨波下了马,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