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黄昏,西边地平线上方,从彩云缝隙里钻出来的几道霞光,分外耀眼。
众人迎着霞光,从岗顶上走下来,何起风和跟几个把总走在后面,正显摆他的左轮手枪,还有他的陆战营如何如何威风。
左轮手枪是个样子货,打不了仗,人家几个把总也是行伍出身,早就看出来了。
还有陆战营,陆战营军容确是能让人眼前一亮,可要是没有火枪,陆战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军容严整又如何,说不准,也是样子货。
他们真想打听的是火枪,便变着法儿地把话题往火枪上引,杨波在前面偶尔听到一耳朵,知道他们那点小心思。
‘起风还是太年轻,竟然浑然不觉,被人吹捧几句,便云里雾里放光彩了,回头得跟他说道说道。’
火枪是神物,比之官军的单眼铳、三眼铳,便是碾压式的存在,有了火枪,陆战营还需要跟人显摆么?
别说是单真、李文玉、郝邦骏等人,就是骆腾料也对陆战营的火枪心生忌惮,这还没完,陆战营,还装备十数门火箭炮,天下谁人能敌?
鲁国辅为人有些古板,刚才杨波对白华庵的误会,让他面色不虞,估计有些生气了,所以一路上,话不多。
杨波百无聊赖,目光投向这片海湾。
起潮了,潮水汹涌而至,拍打着石岸,涛声像什么东西脆裂一般,发出高分贝的声响,气势骇人。
大自然的力量,便是所谓洪荒之力。
大海蕴含着的能量越大,破坏力就越大,对渔民而言,风险就越大,哪天运气不好,遇到狂风暴雨,葬身鱼腹也是常有的事。
海湾里,星星点点的都是小渔船,打鱼人并不着急收网,都想赶在天黑之前,多撒几网。
可辛苦劳作一日,未必能换来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原因何在?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生产力水平低下,打鱼技术落后。
一是渔网,麻制的渔网不结实,经不住海水的腐蚀,用不了多久就烂了,没有石油化工,做不出尼龙,杨波也无能为力。
二是渔船,渔船的动力来自风帆和桨橹,机动性很差,腿短,走不远,只能在近海捕鱼,要提高生产力,得解决动力问题。
‘蒸汽机?’
杨波心下有了想法,险些脱口而出,瞅了瞅身边的鲁国辅,好在鲁国辅兀自一声不响地往前走,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这老头真是无趣。’
其实鲁国辅只是久经磨砺,脸上的皮肤粗糙不堪,看起来很老,论年岁,不过四十而已。
有了想法,便要诉诸行动,杨波索性把脖子下面的徽章翻过来,看看能不能跟乐水通个话。
他和乐水的通话,就像三体人思想说话一样,是用心灵在沟通,用意念进行交流,连嘴唇也不需要动,鲁国辅也不会察觉的。
果然,乐水在线,就像特地在等他一般。
‘乐水。’
‘师兄.......’
乐水的声音甜美,听着就像喝了美酒一样,让人心醉,杨波显得有些动情,‘乐水,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真...想你了。’
‘是么?’
乐水小嘴扭了一下,眼圈一红,眼见就要哭了,杨波赶紧岔开话题,把想要做蒸汽机的事跟乐水说了,要她立刻安排甘薪试制。
杨波在石庙,先弄的是发电机,然后电动机,那是因为当地条件的限制,没得选。
随着杨波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也许是时候考虑蒸汽机了,有了煤炭,蒸汽机作为动力,优势非常明显。
蒸汽机....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啊,哈哈。
举个
栗子,试想一下,用蒸汽机做动力的海船,那情景会是什么样?画面不要太美啊。
‘师兄跟我通话,就是要我做事的么?’
乐水小嘴儿撅了噘,嗔道:‘我不,我要你回来,跟我一起做。’
‘我不是分身乏术么,你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哼..那也要等你回来才行,我画图不行的。’
‘不过是一个圆筒、一个涡轮,还有偏心轮、连杆之类的几个部件,我相信你,你能行的。’
杨波略略思忖,又道:‘这是试制,你画个草图,交给甘薪,让他先试起来,时间紧迫,我们要力争朝夕。’
‘好吧。’乐水神色央央,十分得不情愿。
乐水的身影出现在老扈的办事房里,杨波知道她正在跟进天文钟,天文钟的关建在于游丝,其他部件按比例缩小,就可以把问乡楼上的大钟改造成小尺寸的航海钟。
‘游丝有进展吗?’
乐水撩起一个物件,在杨波眼前晃了一晃,‘这不正做着的嘛,我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试验了。’
‘不急,不急,慢慢来。’
‘不急,你催个什么?’
乐水的口气明显在抱怨了,‘现在倒好,又来了蒸汽机,你得回来帮我。’
‘这边事了,我便回去,不过在石庙可呆不了几日。’
‘你忘了?我们要一起去辽东的,这一去,没有几个月回不了,所以才要着急把任务交待给甘薪呀。’
去辽东,是乐水一直心心念念的,听杨波这么说,乐水立刻展颜一笑,丢下游丝,跟老扈交待了一句,拔腿就往外跑,显然是要去找甘薪。
“杨老板。”
杨波如梦初醒,赶紧跟乐水摊摊手,伸手把徽章翻过来,挂断了通话,抬眼一看,鲁国辅正冲他瞪眼睛。
“走神了,抱歉抱歉...”
杨波一抱拳,又道:“鲁守备,您有事?”
杨波的做派,就像大梦初醒一般,懵懵懂懂的,这人走着路,竟然能神游仙外,太过异于常人,简直就是个怪物。
要么,就是不尊重他这个小小舟山守备?
这么一想,鲁国辅就有些生气了,说起话来,嗓门儿也高上几分,“杨老板,你倒是睁眼瞧瞧啊。”
杨波愣了愣,这才抬眼观瞧,只见前面围着一推人,何起风和几个把总也在其中,吵吵闹闹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杨波奇道:“他们在干什么?”
鲁国辅没理会杨波,径直往人群走去,杨波只好跟在后面,就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又一个寻死的,这世道不活人哟...”
“孙可大家里的婆娘,上个月孙可大出海淹死了,有个叫嘟儿的儿子,前几天也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蹊跷得很。”
“也是,女人家活着,不就是为了相夫教子么,没了男人,又没了儿子,活着也没盼头,换成别人,怕也只有寻死一条路了,唉...”
“李把总,孙可大是岱山墩侯..”
有人认出了李文玉,叫了起来。
李文玉嘴角抽了抽,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一缩脖子,将话头咽了回去。
杨波在舟山也是个名人了,自然有人认得,刚走到近前,人群便呼啦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妇人?
身上的衣衫湿漉漉的,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那个跳海寻死之人,所幸,又让路过的渔船给救了,捡回一条命。
救人的人已经离开了,据说碰到这种晦气的事会倒霉的,那人把妇人抛上岸,便驾着自家的小船离开了。
妇人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身体缩成一
团,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
看得出是个俊俏的小娘,姣好的一张面孔,这要真跳海淹死了,怪可惜的。
“你,你,你...”
鲁国辅抬手点了三个人,阴沉着脸,喝道:“你们三个负责把人送回家,其他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
被点到的三个人立刻挤出人群,奔向那妇人,那妇人目光散乱,听到鲁国辅这么安排,身体立刻抖动起来,牙齿在打颤,一张俏脸都变形了,像是见了鬼似的,惊恐万状。
这是什么情况?杨波额头上浮现黑人问号。
那三个人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不由分说,架起妇人就走,妇人拼死挣扎,死活不从,一不留神,竟给她挣脱了。
那妇人发疯似的冲向鲁国辅,到了跟前,扑通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喊:“鲁大人,不要啊,奴家不要回家,求你了,鲁大人...”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回家,就在此地等死吗?”
“鲁大人,您就让奴家去死吧,您行行好...求你了,求..”
“妇人之见,哼...”
鲁国辅厉声喝断,不再跟那妇人多言,而是冲李文玉吼了一嗓子,“李文玉,就是绑,也要将这妇人绑回家去,送到家,是死是活,由得她去。”
鲁国辅说完,一甩袖头,竟径直离去了。
李文玉朝那三个人一努嘴,三人得令,冲上前去,有人抓胳膊,有人抓着腿,硬生生将那妇人架上肩头,抬起来就往墩侯方向奔。
只听那妇人撕肝裂肺地哭嚎,声音凄厉,杨波就是那么个心软的人,听得他是心肝直打颤。
这会儿,杨波终于弄明白了。
这妇人的男人叫孙可大,住在墩侯,孙可大是李文玉属下的一个兵哨,一个月前出海打鱼淹死了,只留下这女人带着个孩子,叫嘟儿,母子俩相依为命,但祸不单行,前几日嘟儿不知被人拐走了,还是遭了虎狼,妇人苦寻几日,也没找到,便在此处跳海寻死,被人救了,没死成。
“文玉兄..”
杨波扭头看向李文玉,“那妇人如此恐惧回家,想来必有隐情,这样强行送她回家,不好吧?”
李文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样吧,我和蒲家女儿蒲佩瑶也算...相熟,你让人把她送到蒲家,我托蒲佩瑶照料她几日,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再送她回家不迟。”
“不可。”
“为什么?”
杨波不解,瞅着李文玉,李文玉却是摇头道:“杨老板,这不管你的事,你又何必过问?”
“文玉兄,你这就不对了,好歹也是一条命,为什么我不能过问?”
“我看出来了,杨老板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李文玉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波,“那妇人倒是有几分姿色,莫非杨老板看上她了?”
杨波愣了一下,恼道:“文玉兄,你这是什么话?”
“那妇人刚死了男人,又丢了儿子,我是看她可怜,你们这样不弄清楚情况,便强行送她回家,无异于让她再死一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你知不知道?”
杨波好气啊,这年头好人就这么难做吗?
杨波身边的美人儿多了去了,他还真没往那儿想,真是冤死了。
“那好,杨老板,我就信你一回。”
李文玉转过身来,面向杨波,说道:“杨老板若是真要过问的话,我倒有个法子。”
“你...你几个意思?”
李文玉紧走几步,凑到杨波跟前,咬起了耳朵。
杨波听着,不由睁大双眼,愕然道:“竟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