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岸防炮台,便设置在南溪河河岸的高处,两岸都有,南岸因地势较低,只安置了三门炮,都是沈家堡原有的虎蹲炮。而在北岸,却有五处,其中一处,却是人头攒动。不少人在炮台里面忙乎。
炮台本身看起来却似一个浅坑,四周由低矮的垛口围起来,韩赞周能分辨出这一处便是用水泥浇筑而成。
水泥这东西甚是神奇,泥巴糊糊一样的东西,掺些沙石,放上一宿,就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无比,用来构筑要塞再合适不过。
人站在炮台里面,只能看到腰身以上的部位,其中一人却站在垛口之上,叉着腰,探头往下看,吆五喝六的,正在指挥下面的安装人员,调整炮口的角度。
这个人,韩赞周倒是认得,可惜没什么交情,只知道他是铁厂的大匠,韩赞周猜测杨波定是有了新式火炮,否则甘薪不会在此地出现。
沈家堡原本就有炮台,不过用的都是虎蹲炮,威力太小,射程也不够远,并不能封锁整个出海口。
韩赞周猜的不错,正在安放的火炮确是杨波的最新加农跑,这种火炮用的是石庙铁厂炼出来的铁水,由失蜡法铸造而成,相比荷兰人的铜质加农跑,重量更轻,精度更高,射程亦是不差分毫。
这都要归功于石庙的碱法炼铁炉,炼出来的铁水已经无限接近钢水,刚度和硬度确非现世的的铁器可比,造出来的火炮性能卓越,炮管根部亦是做了加厚处理,不易炸膛。
可惜数量太少,只有两门,一门用于测试,已经差不多打废了。
现在安装的正是剩下的那一门,杨波把它拉过来,临时充当岸防炮,加上沈家堡原有的虎蹲炮,敌船想从南溪河闯进来,怕是不容易。
韩赞周很想到跟前看看,可炮台的入口处插着个牌子,上写八个大字。
‘军事重地,禁止入内。’
又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看守,那哨兵面色不善,目露凶光,盯着他们两个人,韩赞周估计他不会轻易让人靠近。
上次皇爷就问起,杨波单枪匹马,是如何缴获荷兰人的战舰的?要知道七月号上还有近百船员呢,韩赞周当时身在沈家船队一号船上,并没有跟随杨波去到七月号,事后问杨波,杨波亦是不肯细说,皇爷问起来,韩赞周自然答不出。
皇爷失望的眼神,却是让他几天都睡不好觉。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近距离观摩一番。
“相文兄,看杨波这架势,是要把沈家堡经营成国中之国啊,下官实在看不下去。”左文灿黑着个脸,愤愤不平地说道。
韩赞周用责备的眼神,瞥了一眼左文灿。
杨波怎么回事,韩赞周还不清楚吗?
可杨波在沈家堡是地头蛇啊,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
你左文灿日后可是要在沈家堡提举市舶司的,跟杨波闹翻了,你如何提举?
这人实在迂腐,心里只有怨恨,简直不通时务。
“左大人..”韩赞周沉声道:“无用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是..是学生出言无状,学生愿听韩公公的教诲。”
坏了,这阉人生气了,左文灿立刻怂了,竟自称学生,姿态放得可够低的。
“算了..说话要谨慎些,小心隔墙有耳,日后你还要同杨波共事的,道理你该清楚。”韩赞周一摆手,负手来回
走了几步,叹道:“杨波确实没把朝廷放在心上,咱家岂能看不出来?不过,他也没有明显的敌意,用他的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就够了,至少眼下是够了。”
韩赞周四下斜乜,正寻思着找个熟人带他去炮台看看,却是看到东边走过来三个人,其中俩人还真是熟人。
“徐大公子?”
韩赞周认出那人是徐骥,当朝吏部左侍郎徐光启的大公子,惊道。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苏洛儿,他当然认得,一个是徐骥的长子徐尔觉,尽管不曾见过,大体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当初在南京,韩赞周跟徐骥见过几面,一起喝过酒,没想到徐骥竟然会来沈家堡?
徐骥能来沈家堡缘于早前苏洛儿写给徐尔觉的一封信。
苏洛儿当年在扬州可是大大的有名,弹得一手好琴,人又生得美,徐尔觉慕名去扬州寻苏洛儿,两人都喜好音律,一见如故,谈起音律更是无止无休,终是结下了几分香火情。
石庙学堂差个校长,杨波得知苏洛儿跟徐尔觉有旧交,便授意苏洛儿去信徐尔觉问问,他爹徐骥愿不愿意来沈家堡做这个校长。
沈家堡地处滨海一寓,是个荒芜之地,徐骥瞧不上,所以得到邀请之后,根本没考虑,直到他远在京城的父亲来信,要他找机会去沈家堡走一遭,这才想起早前苏洛儿有个邀请,这也正是他此次前来的名头。
徐光启在北京城,杨波的事迹也是听到一耳朵,最初的固体酒精尚未引起他的兴趣,直到石庙出了火柴,他拿来一看,火柴虽小,却是非同寻常,立刻写信回家,让徐骥尽快到沈家堡走一遭,看一看杨波是如何做出火柴来的。
后来,杨波在海上跟荷兰人干仗,还抓了不少俘虏,被俘的荷兰舰长万贝恩是天住教徒,徐光启本人亦是大明官员中位数不多入了天主教的,有泰西人传教士便找上门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求徐光启出面帮忙赎回万贝恩,于是乎,徐光启又写了一回家信,让徐骥顺便也打听一下荷兰俘虏的事情。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连着两份父亲写来的家信,徐骥还能不来吗?
昨日,徐骥父子就已经到了梅镇,今日早起,便赶到沈家堡,刚好赶上沈家堡的一级战备,跟韩赞周一样,由苏洛儿领着,赶来码头找杨波,杨波只是和徐骥说了几句客套话,却匆匆上船离开了。
军情紧急,徐骥倒是没有怪杨波无礼。
“徐兄,你父徐大人学贯中西,徐家家学深厚,这个杨波倒是会挑人。”韩赞周笑道。
徐骥今年刚好四十,倒是年长韩赞周不少,韩赞周以兄称之,倒也合适。
“相文兄,我只是想来看看,校长之事..眼下还不好说啊。”
徐骥并没说出,他是应他父亲要求前来,并不是一定要做这个什么校长而来,又看向左文灿,问道:“这位仁兄..”
“这是左文灿左大人,左大人原是在海州知州任上,皇爷打算破格在沈家堡设置市舶司,文灿兄便是前来出任市舶司的提举一职。文灿,这位便是当朝礼部左侍郎徐光启徐大人的大公子,徐骥,这位小哥是长孙徐尔觉。”
“久仰,久仰。”众人连连拱手施礼。
“左大人,奴家苏洛儿这厢有礼了。”苏洛儿亦是向左文灿轻福一礼。
“哎呀,你便是苏小姐?”左
文灿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昔年苏姑娘的美名传遍江淮,今日得见,果然风华绝代,盛名不虚,本官听闻姑娘拂得一手好琴,高山流水,如鸣佩环,更是能兴云致雨,让人清耳悦心,本官唯愿做一知音耳。”
左文灿见苏洛儿果然如传言所说,人生得极美,堪称国色天香,看过来,眼睛便挪不开了,立刻口灿莲花,马屁拍得震天响。
这情状,苏洛儿可是见惯了,典型的酸腐文人做派,嘴上风花雪月,心里贪图的还是她的美色,这种人,她一个眉眼抛过去,便如饿狗遇见根骨头一般,一口咬上去,死也不肯松口的那种货色。
心里想的,自然不会形于脸色,苏洛儿却是掩嫣然一笑,矜持道:“左大人,过誉了,奴家担不得的。”
寒暄过后,徐骥终是明白,原来韩赞周也是来找杨波的,大笑道:“今日好巧不巧,原来我等都是为杨波而来。”
“不巧,不巧,荷兰人要打过来,咱们都没找到,哈哈哈.”韩赞周亦是凑趣道。
徐骥闻言,心中却是一动,父亲让他打听万贝恩在沈家堡的下落,虽未言明,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就是要他设法营救万贝恩,如今...
可能荷兰人等不及了,竟然找到沈家堡来,万一双方打起来,万贝恩的事儿可就难办了。
杨波此人的秉性,徐骥倒是也跟人打听过,倒是知道他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徐骥抬眼向东边的大海望去,今日是个大晴天,风势并不大,海面似乎风平浪静,徐骥猜测荷兰人既然想营救万贝恩等一众俘虏,应该不会贸然开火。
“可是,杨波会怎么做呢?”徐骥心中自问。
徐骥的心里话,正在指挥舱里拿着望远镜观看敌情的杨波,自然是听不见。
指挥舱里,雷矬子在指挥驾船,这是难得的观摩机会,何起风自然也在,还有一个人,却是南京木材商陆广源,荷兰人的船队封锁南溪河出海口的消息正是他首先发现的。
因为荷兰人拦住他的船,不给他的船队过来,而他的船队却是满载着木材,这些木材正是杨波特别要求的熟料,拿来可直接用来造船,杨波可是连连催促,急着要用的。
陆广源也是用尽了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从官营苏州府太仓船厂偷运出来,价格自然是高上不少,但杨波肯出两倍的高价,陆广源仍是有不少赚头。
现在船队被拦荷兰人的战舰拦住,不让过来,陆广源自然是最着急的,赶紧摸黑乘小船沿着海岸边上,赶到沈家堡报信。
杨波这才一大早在沈家堡宣布实施一级战备。
杨波观察已久,荷兰人远远地躲在后头,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清荷兰人的船号,而前面的都是些中式船只,据陆广源报告,这些中式船只来自广东沿海一带,首领是个海盗头子,叫刘香。
广东的海盗团伙这么老远,赶来沈家堡?
确实如此,而且刘香的到来,说起来,还跟他有关。
早前送给郑芝虎的那三门加农炮起了作用,郑家不仅用来仿造,更是拿来对付仇家,海盗刘香,几次海战打下来,刘香给郑芝龙给打怕了。
刘香便去找荷兰人帮忙,双方一拍即合,这次荷兰人来沈家堡,觉得刘香可能有用,便把他的船队也带过来,让他们打头阵,这叫以华制华,至少可以先探一探杨波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