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着珊瑚群的海礁被涌来的矮浪拍击,水花一次次溅上粗糙的小腿,上边布满了错综交错的伤痕,以至于根本无法得知小腿到底遭受过多少伤害,也难以辨认出到底有多少种方式在上边留下过伤痕。
小腿下方的礁石被清澈见底的海水包围,依稀可看到鱼儿被海水扭曲的身影,底下的虾蟹以诡异的方式在缓缓移动。
路尘安静地站在两块粗粝的礁石上,他的脚掌曾一次次起茧、破茧、受伤、愈合,现在已经变得厚实粗糙,完全无视礁石硌人的突起。
路尘像是礁石的一部分,他静得无声无息,好似在很久以前就在这里,经受风浪的洗礼依然没有被侵蚀的迹象。
他保持着上身前倾、左腿跨出的姿势,右手持长矛举到与毛茸茸的三角耳朵平行的位置,矛尖与他的脸朝向一致,左手摆在腹前,而腰上缠着修长的尾巴,在尾尖有一簇长毛。
鱼儿在水下一掠而过,冰蓝色的眸子宛若冰晶般的宝石,随着鱼儿的闪过而闪烁着光芒。
但他没有动,直到目前为止他的鱼篓还是空空如也,如同三个小时前那样,太阳似乎有些累,从至高点往下爬了一些,也许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工作,不知太阳是否会纳闷这个青年为什么站在礁石上动也不动。
海风携着清新的腥味扯起路尘随意扎起的马尾,显得很乱,数缕发丝在额前乱晃,轻轻撩拨肌肤,腰上的尾巴尖儿的毛发如同杂草面对晚春的风雨时胡乱摆动。
路尘只穿着一条布裤,裤腿挽上膝盖,裤子和他的身体一样完全湿透,其功劳不知是汗水多一些还是海水多一些。
路尘的眸子快速转动着,不止是视线的焦点,连同余光里的细小事物也不曾放过,唯一能确定他不是一块礁石的证据是他平稳规律的呼吸与心跳,以及不停转动的眼睛。
他苦苦等待的猎物来了,猎物缓缓地在珊瑚和礁石间谨慎地游动,小鱼群在游动时企图绕过猎物,猎物也是猎手,但此刻猎物似乎明白自己的立场,并没有去在乎小鱼群。
猎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改变了方向,路尘的心脏跳快了一拍,他知道又白等了,虽然将长矛投掷出去可能会命中,但他依然保持着静止,身为猎人必须要拥有足够的耐心,贸然行动只是心存幻想与侥幸心的赌徒,猎人可不是执行着与狩猎相关的行动就可以被称之为猎人。
猎物又转回了原来的方向——路尘所在的位置。这让他的心脏欢悦地跳动了几次后归于平稳。
猎人与猎物的距离在渐渐缩短,路尘的狩猎成功率正在向着百分之百攀升。
距离的缩短比等待猎物出现更为难熬,猎杀者的冲动会冲击耐心,杀死猎物的兴奋越来越强盛,渴望得到满足感的内心变得紊乱起来,逼迫着他赶紧出手刺穿猎物。
路尘强压着欲望,耐心等待着完美的时机。
他早已身经百战,深知猎人最大的敌人不是猎物有多凶猛,也不是把自己当做猎物的猎人,更不是与自己盯着同一猎物的竞争对手,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猎杀欲望。
时机已经趋于成熟,猎物只需再游动五厘米就必定会被路尘这个年轻但老练的猎人刺穿。路尘倒数着剩下的距离,反复计算着成功率,以及猎物在做出反应后的位置偏差,同时悄悄地积蓄力量,只为在那一瞬间,以猎物无法逃离死亡的速度与准确性将长矛刺出。
路尘的力量猛然爆发,将手中的长矛迅速刺出,矛尖刺破海水,径直地向反应过来后开始提升速度逃离的猎物袭去。
他确定猎物必定会被串在长矛上。
猎物改变了行动轨迹,躲过了长矛的刺击。
路尘的脸色呈现出与雪白的头发近乎相反甚至已经扭曲的颜色,已然黑得发青。
他默默地看着猎物的影子在水下迅速掠过,快如闪电,一点也不慌张,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样,挑选出最迅速最安全的路线逃离。
路尘的脑袋和双肩瞬间就塌了下来,即便是宽大的肩膀这么一塌也显得不那么宏伟了。他知道他再也没法在这里埋伏到这只猎物了。
第一次知道海边的珊瑚礁里生活着棱鳞鳗时,让路尘很是惊讶,这种曾在故乡难以捕捉的鳗鱼属于外来物种,没有天敌的棱鳞鳗在短时间内便泛滥成灾,族人所搭设的网箱常常被毁,外出捕鱼也经常被成群的棱鳞鳗袭击小舟,到最后不得不倾尽全族之力进行了捕杀,虽然大规模屠杀很残忍,但为了让生活的家园最大程度的保留原样,还是不得不以这样的借口来实施这场屠杀。
路尘从不是个谦逊的青年,在故乡他的勤练无人敢质疑,掌握且精通多种技艺,无论是哪一个身份他都被族人们认可为优秀与出色。对此他引以为傲,也许正是如此,他逐渐被认可时便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想要获取更多的称赞,这对他来说就是荣誉。
那场围捕让路尘慌张且失落,他确实出色,但无法面面俱到。他刻意追求心中的完美与极致,却总是认为不够。在那场围捕中,他发觉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傲慢地认为自己终有一日会得到族长之位,得到所有族人的尊敬与赞许。
事实上他在那场围捕中的表现十分普通。
他不是水栖种族,在水下必须消耗更多的体力,最大化自己的体力使用效率只能是站在礁石上抓漏,即使是抓漏也不如那些生来就能够在水下生活的族人优秀。
族人们所使用的工具异常简单,用的最多的矛与叉是最简单的木杆加刃构成的武器,有的甚至就只是把一根木棍削尖就被当做矛使用,而他打造的那些兵器除了战斗与狩猎外还能用于日常生活,坚固得可以当做传家宝,也正因如此,实际上并没有派上太多用场,除了耐用外,效果和削尖的木棍没什么差别。
族人受了伤,他自然会义不容辞去为他们治疗,治疗的质量也十分可靠,可近乎倾族的围剿行动免不了出现大量的伤员,他没法同时为所有伤员治疗。
生来的身躯注定在特定环境下没有优势;无法损毁的工具需要大量的优质材料与长久的时间来锻造,量产几乎不可能实现,反而会因精美而沦为收藏品;他是单一的存在,无法提供大量但劣质的治疗,在这种集群行动中,他优质的治疗与劣质的治疗完全等效,量比质的价值更高。
他只是一个优秀的传承者,但优秀的只是他自己,也只是那些他掌握的技艺,他只能做到他做到的事,却做不到一群人能做到的事,曾几何时他都在想能不能把自己劈成几个十几个。
路尘认为一群人聚在一起也不会有太高的效率,一个人则能自己控制流程与进度,无需去在乎其他人有没有按时按量完成任务,满意与不满意全凭自己。
“一个人做到一群人能做的事”,为此他涉险求取外力,最终他做到了,以一己之力成众人之事,只是也造就了现在远离故乡的窘境,他因“盗火”被流放,他失去了他以勤练换来的所有荣誉。
那一天没有亲朋好友来送别,他并不惊讶,因为他本就孤身一人,只有族长和长老们板着一张黑脸,没有任何话语,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对他说了,目视路尘将小舟推进海里,随着兀自流动的水流远去,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上升起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