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当真比打他几个耳光还要响亮。
杨修身子一颤,下意识的回过头,向蔡贞姬看了过去。
院中的女人头发凌乱、满脸血污,身上腿上全是鞋印、泥土。
若是一般人,早该被打的哀嚎痛哭、难以动弹了。可她还是站了起来,她不仅站了起来,更毫不畏惧、一往无前的向自己靠近。
杨修心里一慌,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他突然发现,无论自己下手有多重,无论骂的有多么难听,这个女人根本就不闻不问。她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扇自己这三个巴掌,她绝对不会罢休。
明明是醉花楼里的老鸨,明明是自己家提携出来的老妈子,可就因为曹德一句话,她竟然连命都不要,铁了心的要跟杨家作对。
杨修实在被逼的没法,他仰面朝天,字字如血的道:“曹德,你如此羞辱于我,我杨修若不能讨个说法,从此以后,绝不为人!”
话未说完,蔡贞姬已然走到。她高高扬起右手,重重的向杨修扇了过去!
“就你?要跟我家二爷作对?你也配?”
一个巴掌打完,蔡贞姬再次抬手,又扇了一个。
之后,她一脸蔑然的盯着杨修,一字一顿的道:“今天的三个已经完了。明天辰时,我还会来,还要再打你三个!”
杨修怔怔愣愣,呆若木鸡。他捂着脸颊,望着蔡贞姬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许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主簿院死一样的寂静,一众大小官员、文书干事,三三两两的溜了回去。大伙别管手头上有事没事,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谁也不敢大声喧哗。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实在忍不了这种氛围,各级官吏彼此交流了个眼神,便蹑手蹑脚,缩着脖子一哄而散。
中午休息时,司空府外驶来一辆马车,杨家派人过来,将杨修接了回去。
来到家中,杨修一个字也没吭声,坐在卧室中,盯着院中的树叶发呆。
杨彪站在他身旁,见爱子如此狼藉,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只是在心底暗暗发狠,早晚要去找曹德算这个账!
下午申时,也就是三四点钟,院中的奴仆说老家主回来了。
杨彪闻言大喜,急忙小跑着迎了出去。
老家主杨赐,是隐士杨宝之孙,名士杨震之子。他的祖父杨宝,就是开启了杨家世代鸿儒的小宝先生。他的父亲杨震,即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四知先生,有“关西孔子”之称。
杨赐此人,不仅完美的继承了杨家代代鸿儒的优良传统,成为名震天下的经学大家;于军武之道也十分优秀,其先后做过越骑校尉、司徒、太尉,掌管过大汉的军务事项。当年,黄巾军尚未形成气候时,杨赐便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场灾难。几次对天子上书,直言要提前做好黄巾贼的防范准备。
杨赐在文治方面,是帝师,是大儒,是德高望重的文坛领袖;在武功方面,是太尉,是君侯,是一呼百应的大汉国柱。
杨修突遭此劫,他能赶回来,无疑是杨家的一颗镇定剂。
杨彪跑出院外,一见到杨赐,便满脸喜色,喊道:“父亲!”
老太尉杨赐缓缓点了点头,问道:“修儿呢?”
杨彪指了指院落,“在屋内坐着,从早到晚,一整天滴水未进。”
老太尉抬了抬手,“我去看看。”
来到屋内,见桌子上的饭菜已然凉透,且丝毫未动;小孙儿木木愣愣,双目无神的坐在那里,老太尉难免生起了舐犊之情。
他背负双手,望着桌子上的饭菜道:“一箪食,一瓢饮,得之不易。不可糟蹋了粮食。”
杨修失魂落魄,听到有人说话,便拿起碗筷,呆呆傻傻的往嘴里送去。
老太尉长叹一声,不忍再看,转过身对杨彪吩咐道:“去吧,下几副帖子,把那些老朋友老伙计们都叫来。”
杨彪恭身说了声是,随后快步而出。
杨修与曹德之间的恩怨,本为小儿争斗。可偏偏是小儿争斗,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几乎要毁了杨家数百年来的清誉。身为家主的杨赐,不能听之任之。
他等杨修吃完了一大碗白饭,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随我来吧。”
一老一小爷孙两个,离了小院,直接走向府中会客厅。
老太尉威严肃穆,端坐堂前;杨修垂头丧气,站在身后。二人从申时起,一直在会客厅内待到傍晚,彼此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酉时,也就是五六点钟,杨府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人。
首先到的,是杨彪的几个老伙计,董承、王邑、孔融。
赵温、伏完、陈逸、祖弼,这些与杨家关系十分密切的老相识紧随其后。
再过片刻功夫,王子服、吴子兰、吉平、韦晃等人也已赶到。
老太尉杨赐不仅是前朝国柱,又是弘农杨氏的家主。他所代表的,可不单单是杨家这么简单,更代表着大汉的顶流圈层,代表着世家门阀的脸面。
众人三三两两的走进大厅,先对着堂前抱拳拱手,喊了一声:“老太尉”。之后便按照席位,依次坐了下来。
大厅右侧,是宾客的席位,按官职和资历排序。以司徒赵温为首,其次是国舅伏完、国舅董承、司农王邑、少府孔融;再次则是陈逸、祖弼、王子服、吴子兰等人。
大厅左侧,是主家的席位,按辈分和长幼排序。以杨奉为首,他是老太尉杨赐的小叔,杨彪的叔祖父;其次是杨奉的长子杨敷,也就是杨赐的堂弟,杨彪的堂叔;再次是杨奇、杨彪、杨众等人。
杨家孙字辈的人物,如杨亮、杨宽等,站在厅内侍候,并不入席。
众人皆已落座,可杨赐依旧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董承见他如此,一时心急,忍不住高声问道:“老太尉,有话但说无妨,怎么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王邑、孔融两个,急忙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乱说话。
又过了两刻钟,大约在六点左右,杨府门外车马吱呀,门房小厮一路快跑,跪在大厅内说道:“家主,王朗到了。”
老太尉微微颔首,表情稍稍有些和缓,说道:“请他进来吧。”
杨赐一生授徒无数,连先帝都是他的学生,于师生之道,自然是有教无类。但授徒归授徒,讲学归讲学,他这辈子最为宠爱,也最为器重的弟子,只有一个,便是如今名满天下的经学大家王朗。
王朗来到堂前,尽管厅内已经坐了许多人,依旧目不斜视。
他头戴高冠、身穿礼服,双手持恭走到杨赐五步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缓缓起身,手持儒礼,望着脚下足尖喊道:“学生王朗,见过恩师。”
老太尉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入座吧,大家等你多时了。”
王朗再次鞠了一躬,说道:“多谢恩师。”抬头挺胸对着在场诸位一一见礼后,这才转身来到杨彪身侧,在他前面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董承冷不丁的嚷了一句:“装模作样!”随即重重的哼了哼,扭过头,不去看他。
众人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没有计较。
老太尉见诸位宾客皆已到齐,便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我杨氏一族,自先祖幼罗公诛杀项羽,受封赤泉侯,到如今已经传承了十一代。若是算上杨修这一辈,那就是十二代。”
幼罗,即是杨喜的字。杨喜是汉高祖刘邦的骑将都尉,《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当年垓下十面埋伏时,杨喜正自追杀项羽,因被项羽瞪了一眼,人马俱惊,一连逃窜十几里路。后来,项羽在乌江自刎,他与另外四位分了项羽的尸首,这才被封为君侯。
这种并不光彩的过往,老太尉自然不会提起。他刻意点名杨修,那就是暗示众人,今天这场聚会,就是为了杨修而来的。
在场诸位宾客心里也都明白,董承捶了捶腿,跃跃欲试的道:“杨修贤侄,是年轻一辈的俊彦翘楚。老太尉能有这么个好孙儿,实在是杨家之幸。”
老太尉对他礼貌的笑了笑,并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反而谈起了杨氏一族这些年来的陈年往事。
弘农杨氏,是大汉朝的第一世家,是如今天下的第一门阀,此事已无需多言。杨家自发迹以来,无论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无论皇宫里当权的是哪家太后,于杨氏而言,关系并不大。
汉高祖当朝时,他杨家是侯门;汉武帝当朝时,他杨家也是侯门。哪怕是王莽篡政、刘氏式微,杨家依然是侯门相爷满街走,大官小官一抓一大把。
等到东汉时期,杨家已然迎来了顶峰。侯爷,相爷,三公,太尉,说句不好听的,死皇帝不死世家,天子换了一轮又一轮,杨家依然是大汉朝的顶流,依然是天下世家的脸面。
这些事情,老太尉虽然有所提及,但他说的十分隐晦。他所表达的意思是,杨家自开门立户以来,从不与世人争斗,也不与外人交恶。一直是本本分分,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辅佐朝堂上的江山社稷,兼顾天底下的黎民百姓。
说到这里时,老太尉话锋一转,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许怒意。
“我杨家与人为善多年,本以为世人也一定会与杨家为善,谁知,大汉朝才迁都几日,就有人把耳光打到我孙儿身上了。”
这话一出口,那就等于把目的直接挑明了。
董承第一个站了出来,对着在场诸位宾客一抱拳,不无愤慨的道:“老太尉,诸位同僚,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大伙想必已经听说了。那曹府的小儿曹德,借着他大哥的权,仗着他大哥的势,竟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等,是可忍孰不可忍!”
董承身为国舅,对曹操的所作所为含恨已久。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国舅,而是能够正儿八经掌权的外戚。他所要的,也不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卫将军,而是被曹操夺走的兵马大统领车骑将军。
眼见董承起了个好头,会客厅内顿时议论纷纷。老太尉回头看了看杨修,指着堂前宾客道:“这两日,我在山庄避暑时,常听人说那曹德如何如何羞辱你。你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的说一说,在场诸位,都是你的叔伯长辈,定然能为你做主。”
杨修恭恭敬敬的说了声是,随后对着众人一拱手,容颜凄凄的道:“诸位叔叔,诸位伯父,那曹德,那曹德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将曹德如何辱骂小宝先生是他的一条狗;如何使诈骗了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巴掌;如何蛊惑蔡贞姬赶去司空府,一连抽了他六个耳光;自己又是如何隐忍,不与女子为难;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