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到了河北之后,自然受到了十分隆重的接待。
这其中,家族名望、祖上德行占了一半的功劳,而袁氏与杨氏的世代姻亲,则是另一半。
他出使邺城,除了寻亲叙礼之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为了甄家与刘备。
杨修当着一众文武的面,故意抬高了嗓音,对袁绍说道:“袁公,在下听闻,半月之前,刘备带了河北二十万石粮草,到许都卖粮,可有此事?”
袁绍有苦难言,他自然不能对杨修表明,那二十万石粮草,有十几万是自己的,想来想去,只能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刘备狗贼,奸诈狡猾,故意诓骗我等,掳走了几仓谷米,实在可恨。”
几仓谷米?
好家伙,二十万石粮食,就这么几仓谷米敷衍过去了,袁本初,你可真是心大啊……
杨修清了清嗓子,故作义愤填膺的道:“何止如此?刘备因为栽在了许都,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所以竟胆大妄为,想要对我家二爷行刺。不知,此事袁公是否知晓?”
别说这事袁绍不知道,哪怕他知道了,也绝对要装聋作哑。
冒然行刺,而且还是针对曹府,这要是传了出去,于自己的名声肯定大为妨碍。
他不是怕曹操,也从没将什么曹二爷放在眼里,他怕的,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他袁绍不够光明磊落,只会做偷鸡摸狗这种勾当。
“德祖何出此言?袁某待人,向来示之以诚。刘备原来投我,我念于昔日情谊,不忍拒绝。但,他做什么事,与袁某却无关。”
杨修微微颔首,抬起手来,郑重的行了一礼,“既是如此,那么,请袁公将刘备家室妻小,送往许都,二爷那边,也好有个交待。”
二爷二爷,自杨修来到议事厅中,已经提到了好几次二爷。
曹德曹二爷,他有多大能耐,竟值得杨德祖一直念念不忘?
袁绍已然有些不快,摆摆手道:“刘备虽然奸猾,可他妻小皆是妇孺,袁某纵然无德,也绝不会对女人幼童下手。德祖此言,再议,再议。来人,摆酒设宴,袁某要为杨公子接风洗尘!”
摆酒设宴,那就表示,话说不下去了。
甄逸的管家,张安,也就是甄宓的舅舅,愣愣的站在旁边,半句话没接上,眼看着就要散场了,心中一急,连忙拉住杨修询问道:“德祖老弟,你怎么不说甄家的事?我家老爷还在许都扣着呢,不是说,要用刘备的家室妻小,换我家老爷回来吗?”
用刘备的老婆孩子,去换甄逸回归河北,这是曹德之前与甄家父女定下的计策。
一来,对外宣称曹德扣下了甄逸,可以让袁绍觉得,甄逸在本质上是忠于河北的,洗刷掉甄逸所犯的过错,以此来保住甄家;一来,可以用妻女钳制住刘备,逼他交出甄家的印玺、信贴。
可现在袁绍不提换人的事,那么,这一切都会落空。
杨修顿了顿,偷偷瞄了瞄在场的沮授、审配、许攸、逢纪等一众谋士,不无感慨的道:“袁本初帐下,能人辈出,我若说的多了,怕是会适得其反,早晚要露馅。”
张安冷笑一声,摇着头道:“袁绍此人,好谋无断,哪怕他身旁谋士再多,可到了他那,始终下不了决心。德祖老弟,你得逼一逼他。不逼他,他铁定做不了决断。”
杨修一愣,“有这种事?”
想了想,似乎二爷也曾说过这话,他在心里便已经有了打算。
酒宴之间,大伙的情绪都不太高。
因为白白送给了许都二十万石粮草,君臣上下,都觉得十分憋屈。
如今,刘备已经畏罪潜逃,甄逸又被曹府扣了,田丰、张郃,因为谋划不周、做事失利,一回到邺城,就被软禁起来,袁绍可以说是人财两空,丢人丢大发了。
再加上那一百多匹战马,被一个名叫猪哥的小毛孩子,喂了几百斤巴豆,狠狠的窜了七八天。
回来的路上,又不停的赶路,虚脱之死的,足有三四十之多!
这等窘境,大伙如何能高兴起来呢?
众人喝了几轮闷酒后,眼见没人说话,杨修便站了起来,以退为进的道:“袁公,刘备与我家二爷,乃是死敌!河北既然不肯放人,将他妻小家室送往许都,杨某恳请袁公,将其就地正法,以解我家二爷心头之恨!”
“你,你放肆!”
袁绍一拍桌案,整个人都暴怒起来,“袁某身为名门之后,向来以宽厚仁义处世,岂可因为个人私愤,而诛杀无辜妇孺?杨德祖,莫要继续胡言乱语,否则,莫怪袁某不念亲情,将你逐出河北!”
杨修还要争辩,袁绍却愤然起身,扭头回到后堂去了。
厅内一众谋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杨修那番言论,各有各的想法。
一时之间,大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修默默的坐在席位上,只自顾自的喝酒吃菜,对于那些闲言碎语,一概不予理睬。
过了片刻,沮授率先站了起来,对着杨修抬了抬手,往后堂找袁绍去了。
再往后,审配、逢纪也纷纷离席,对杨修行了一礼,追沮授去了。
接着,便是许攸、郭图……
转眼功夫,大厅内的谋士们,已经去了十之七八。余下的,都是些没什么分量,说话权重不高的。
过了约一个时辰,袁绍突然笑呵呵的从后堂走出。
他重新坐回主位,先举起酒杯,敬了杨修一轮,之后便瞪视着沮授、审配等一众谋士,厉声训斥道:“误听你等之言,险些错怪了好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沮授重重喘了口气,审配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有些不快。
其余谋士,除了郭图之外,也大多低头叹息,对于主公袁绍推诿责任、举棋不定的做法,都感到有些失望。
袁绍回过头来,看着杨修,点了点头,笑道:“德祖呀,既然你家二爷执意如此,袁某也不好推诿。刘备家室,正圈养在邺城之中,袁某立刻就派人取来。另外,我让张郃、田丰戴罪立功,送她们入许,可否?”
杨修大喜过望,连连称谢道:“既是如此,在下替二爷谢过袁公。袁公名望播于四海,威猛传于江东,真不愧是天下明主!”
“哦?说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袁绍心满意足,仰天大笑。杨修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场间谋士,或绝望扼腕,或气愤填膺,或苟且无助,或心怀鬼胎……
酒宴,便在这样一种奇特的氛围下结束了,从始至终,袁绍没有提过甄家一个字。
只等到杨修取了刘备家室,准备返回许都的路上,袁绍那边,方才派郭图给他送来了一封密信。
信中说道:“德祖老弟,邺城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不便用计,以免被外人得知。袁某恨刘备久矣,早就想杀了他一门妻小,眼下,正好借你家二爷之手,斩草除根。”
“另外,甄氏一族,与袁氏有莫逆之交。请德祖老弟上复曹公、曹德,杀了刘备妻小,可将甄氏族人,交与张郃。他自会亲自领兵,护送甄家安全返回河北。”
“兄,袁绍顿首。”
杨修看了书信,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与郭图抬了抬手,笑道:“此事包在我身上,郭先生,你就放心回去复命吧。甄老爷子,以及甄家族人,在二爷府中过的自在着呢。”
可一旦出了邺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恐慌。
打开密信,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这才发现,袁绍所指的,并非甄老爷子自己,还包括整个甄氏一门。
“可将甄氏族人,交与张郃。他自会亲自领兵,护送甄家安全返回河北……”
“可将甄氏族人,交与张郃?”
“他自会亲自领兵,护送甄家,安全返回河北?”
杨修嘀嘀咕咕,反复品味这几句话,嘀咕着嘀咕着,他突然抬起头,盯着张平问道:“你们甄氏,在河北有多少人?有多少产业?”
张平满是自豪,指着身后的邺城道:“家大业大,钱粮无数。虽说,我们是商贾,登不了世家门庭,可我们有钱啊。不然,刘备那厮,以及袁公,怎么会想起来与甄家合伙,一起做生意?”
杨修惊恐万分,再次质问道:“到底多少?有个准数没有?”
张平见他如此慌乱,还以为被自家的底子给吓到了,当即意气风发、摇头晃脑的道:“杨老弟,这么跟你说吧,河北四州,别看地盘挺大,但能随随便便拿出五万石粮草的,只有我们甄氏一家。就这,我家老爷也没放在眼里,若不是袁公亲自来请,谁会傻乎乎的拿着五万石粮草,跑到许都凑热闹?”
“我们甄家以前,也是阔气过的。当年平帝时,甄家老祖甄丰,还做过大司空。只可惜后来他儿子甄寻,爱上了平帝的皇后,在平帝死后,竟然鬼迷心窍的矫诏伪书,要把皇后嫁给自己。因此,得罪了王莽,株连了宗室亲朋,被杀了好几百人。”
“从此以后,我们甄家便世代经商,绝不再碰朝政军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的从商积累,这里面到底赚了多少钱,怕是连甄老爷子自己,都数不清吧……”
他一边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描述着,当年甄寻是如何爱上了平帝皇后,如何冲冠一怒为红颜,矫诏伪书,害死了族里的几百号亲人;一边又禁不住嘚瑟炫耀,备述甄氏家族这一百多年,积攒了多少财富,囤积了多少钱粮,连河北袁绍,都求着跟他们做生意……
杨修脸色阴郁,趁张郃冷笑转身、扬鞭催马之际,凑到张平耳边,沉声警告道:
“袁绍,要灭你满门!他要将甄氏一族连根拔起,灭了你家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