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眼看着这片无尽的血红花海,以及天边一沉不变的黄昏之幕,觉得心跳也渐渐慢了下来。
“鬼卿,你说过。彼岸花,开千年,落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千年前的忘川之畔,是不是没有这般妖冶颓靡的美景?”
“虽说如此。”他顿了顿,“千年了,我却没见过这片花海有凋谢的时候。”
“大、大人来啦!”
那个戴着官帽、头发披散着的小鬼差不知从哪里骨碌碌滚了出来,趴在我脚边做低眉顺眼状:“小的不知两位大人要来,有失远迎……不、不知二位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没什么,就是带走一只鬼罢了。”我风轻云淡地说,“帮我招一艘船来。”
“带、带走一只……”小鬼差听了,立刻苦了张脸,“大人,不是小的不帮您……只是、只是上次您强行带走一村人的鬼魂的事,让阎王大人知道了……小的那次可是被好一通罚……要是小的再……这次恐怕……”
说着,拿一双贼眼睛小心翼翼地瞄我,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我一挑眉:“你只管叫艘船来,阎王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是、是……小的这就叫船来!”
他匆匆忙忙跑到河边扔了枚铜板进去,船很快就来了。我也算老顾客,熟门熟路,坐着船摇摇晃晃地来到奈何桥前。
不过比之之前来的时候有所不同。孟婆的茶铺子前,望乡台后,三生石旁,摆了一溜的小桌子,桌子上清一色放了一支笔,一张纸,一朵彼岸花。
桌后都坐着一名鬼差,提笔低头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些桌前坐着鬼魂,在那里说着什么。那些说话的鬼,有些在笑,有些在哭,有些则丝毫没有表情。
我有趣地问小鬼差:“那些是在做什么?”
小鬼差恭敬地回答:“回大人,那些鬼差是咱们阴间最近新开的职位,叫做书离,是专门记录那些死去的鬼魂此生的一切的。”
“哦?也是有趣。”我挑挑眉,走了过去。
还没走近,就见一只中年男子的魂魄从望乡台中走了出来,在一个桌前坐下。
我捏在手里的红色丝线就直直地指着那只鬼。他走到哪,红线就指到哪。
我一看。不就是李氏?
放轻了脚步,偷偷靠近。
那书离头也不抬,语调平平地问:“你有什么想要记录的吗?”
李氏想都没想,立刻回道:“有,有。”
书离呼出一口气,似乎有些累似的:“说罢。”
“我、吾名唤李南烛……”
书离叹了口气:“不用太正式。平常说话就好。”
李南烛愣了愣,随即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说:“我叫李南烛,青丘国人,死时三十二……我今生最放不下之人,是我儿……我养子,李钟离。但他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
那书离低头记录着,无意间抬头看到了我,惊得瞪大眼睛就要搁笔站起。我手隔空一动,他就被按回了椅子里,一脸不知所措但又十分惊恐地看着我。
我指指李南烛,让他认真记录,不许出声。
他连忙抓着笔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起来,不敢有半点耽误。
所幸李南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之处。
“我捡到他的时候,大概才二十出头一些。那时家里出了事故,只剩我一人过活。也不知是不是苍天有意,让我遇见了他……当时他缩在角落里,全身破破烂烂的,脏兮兮的,还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他睁着那双眼睛看我的样子……我将他捡了回去,就像捡了一只小奶狗回家养着……兴许他比小奶狗还要好养,不管我喂什么给他,他都吃,不但吃,还像抽苗似的疯长起来,臭小子,不一会就给我养胖了……”
说道这里,他停了停,像是回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十分温暖,十分幸福的笑了起来。
“后来小孩长大了些,我就让他读书,想着我一个粗人没读过书,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自己的儿子怎么也要肚子里有点墨吧。结果那臭小子表面听我的话,暗地里拿我问别人借来的书当枕头,被我好好打了一顿。臭小子那次是吃疼了,但没有跟我叫,硬是忍着泪,到后来倒是把我自己心疼的厉害……不过也是那次之后,小孩愿意认真读书了,我也欣慰。说真的,只要能供他读书,我在外面干多少活都愿意。”
他的笑依旧挂在嘴上,只是眼神渐渐走远了,笑意从眼睛里慢慢褪去:“我的辛苦没有白费,他很聪明,很快过了童试,又转瞬间过了乡试,成了我们那一带地方最年轻的举人……我渐渐意识到我这个做父亲的还不够格,我还要更加努力经营,才配做一个举人的父亲,我要肩负起他的天,成为他可以依靠的支柱,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小本生意,希望能给他带去一些助力……他得知了,却莫名十分恼怒,还说不允许我再去做那些生意……我也不清楚为何,那次是他长大之后第一次顶撞我,也第一次……不愿再开口同我说话……然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进了皇宫,去参加科举。他走的时候,我们甚至超过半个月没有说话,而我却连他为何生气都不知……”
“我自然也生气,却万万没有料到身上旧疾复发,病来如山倒,我竟就这么倒下了。”
“请来的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十日。”
他牵强地笑了笑:“我当时就后悔了,后悔小孩走之前没能同他好好说话,同他聊聊,问问他到底为何事生气……我立刻就把手里的生意转手了,不论小孩最后考不考试、考成什么样,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回来,我的病一定能去掉五六成,然后我门父子俩,好好过日子……我写了许多信给他,他都没有回复我,我又托邻居写信,他也没有消息……”
“我知道我活不久……只求死之前,再见他一眼。”
他闭上眼睛,眼皮颤抖着,不断地深呼吸。
那鬼差见他不说了,又抬头战战兢兢地看向我。我示意他等着。
“那日……那日他终于回来了。虽然我已经不能视物,但我知道,是小孩回来了……听说他中了探花……”
他又笑起来,只是表情比哭还难看。
眼眶早就红了一圈。
“我很高兴、很高兴……那是我儿子,李钟离李探花,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他中了探花,他回来要接我入皇城,要我跟他一起住大房子,吃饱的和暖的……他进屋子的时候、”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满是老茧,粗短的手指是常年干苦活累活的标志。现在那双宽厚的手,正微微颤抖着。怎么也遏制不住翻滚的情绪。
“我、听到他……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没听过、他那样……我知道,他没有讨厌我、没有恨我这个、不负责的爹……”
他闭上眼睛,似乎想要阻止什么,但两行水痕就这么滑下来,拉出一条长长的丝线。滴下来,沾湿了铺在桌上,写满了瘦金体小字的纸上,晕开了两团墨。
“他是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也是我李南烛今生今世……唯一所爱。”
PS:此时我是不是应该艾特一下祁玥酱(dog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