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意如无形之风,仿佛能拨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刻,虞楚息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感想。
毕竟虞楚息从未想过会从谢舒口中听到这个。
这天下男子哪个不计较自己的尊严?因此三年前虞楚息知道谢舒主动找上门的时候,就在想他到底是别有所图,到可以容忍的地步,还真是这世间少见的豁达?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前者。
可现在,虞楚息看着对面那人的眼睛,竟是那般的明澈如水,看不到一丝的杂质。
但一个人的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
和那样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虞楚息不由得别开了一点视线,忽然不舍得再怀疑他。
紧接着虞楚息也扬起了一点轻笑,他意有所指地说道:“辛苦倒还好,只是让我省心一点就更好了。”
谢舒哪里不明白郎君的意思,想必刚才郎君也看出了他的行为,因此才故意如此说......
谢舒心中忽然忍不住想,其实郎君的性子是很好的,只是外人不知道。
因此更显得在他面前搬弄是非的虞万春十分可恨起来,好在白天的事情已经解决妥当。
接下来,谢舒不再刻意避着虞楚息用餐,两人不知不觉将桌上的食物都吃尽,还刚好合适。
就连风荷也有些意外,要知道郎君平日里吃的不多,即使再精心制作的餐食,往往都剩下一大堆,今日虽说是和谢相公分着吃,但算下来,也不少了。
看来谢相公也有一个好处来。
等两人餐毕,丫鬟们端来漱口的茶水,还有擦手的巾帕。
谢舒虽然不太习惯这些,不过有道是入乡随俗,郎君如何做,他便如何做便是。
虞楚息自然能够感觉到谢舒的视线凝聚在他的指尖上,他这次却再不像刚才那般多想,果然,他悄悄一瞥,只见谢舒跟着他的动作学呢。
虞楚息不免莞尔,他之前其实想过,谢舒是个读书人,很多读书人都是清高性子,一副见不得富贵的模样,非要评判几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才好。
不过现在的谢舒,倒是不一样。
不知为何,虞楚息已经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人和之前分割成两面,他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好像在自欺欺人。
虞楚息有些出神,而谢舒的目光不免多在郎君色如冰白,指骨修长的手上留驻了一会儿。
他还记得那时牵起郎君的触感,此时仿佛加深了某种印象,但乍然想起,又有些难为情,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想到这里?
谢舒立刻移开了目光,一时间丫鬟都已避退,两人却仍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周遭的气氛伴着窗外的黄昏缓缓地染上了一丝说不清的幽微,两人同时开口道:“你......”“我......”
下一秒,谢舒和虞楚息对视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虞楚息语气轻快:“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去楼上下棋,你呢,有什么事?”
谢舒声音温和:“郎君有请,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我的事等会再说也不迟。”
这么一听,虞楚息反而更好奇了,不过他也没有逼问,直接叫风荷准备好棋盘。
风荷这时再也不意外了,她早该知道,下午的时候,郎君说那些话的时候,就与平时一点都不一样了......
其实风荷依旧不看好现在的谢舒,但看到郎君从未有过这般开心的时候,又有些不忍心打扰......
等到了三楼,谢舒才知道何谓画中世界,整个阁楼顶层亦是画栋雕梁,珠帘绣幕,周围还挂着玻璃做的灯盏。
凭栏眺望,可将整个虞府的景色尽收眼底,更生出心境开阔之感。
原来,这里便是郎君时常月下手谈的地方吗?
两人坐下后,便一人执白一人执黑开始下棋。
虽然都是围棋,但谢舒那个世界的规则却有些许不同,因此第一盘他一时没料想到这里,被郎君提醒,谢舒才明白过来。
此时虞楚息也有些意外,谢舒并不像是才接触下棋的人,他的棋力明显不弱于自己,为什么连这个规则都不知道?
不过虞楚息也未曾多想,因为这时谢舒已经说起刚才的事情:“郎君,五天后,我要去金陵郊外参加顾三公子举办的西园诗会,我想,该知会郎君一声。”
今天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因此谢舒觉得自己若要外出应该报备给对方。
虞楚息闻言,若有所思:“顾三公子?可是盐政御史的公子?”
得到谢舒确认后,虞楚息轻轻落下一子道:“他们顾家在金陵名声一向不错,顾三公子也常听人说他为人大方,十分宽厚,不过最好不要和他走近为妙。”
谢舒听出虞楚息这话似乎暗藏玄机,想必是洗墨探听不出来的消息,他神色认真道:“还请郎君赐教。”
虞楚息落子的时候慢了半拍,这才开口道:“他有个姑母是当朝贵妃,膝下还有一子,如今已满十八,听说很得圣上喜爱,甚至还要越过现在的太子。”
难怪洗墨探听不出来,原来是有关于皇家。
谢舒这时也听懂了虞楚息的言外之意,他不免笑道:“我知道了,多谢郎君。”
虞楚息面上微热,转移话题道:“这西园,我之前便听说过那处风景独好,尤其是现在,桃花盛开,想必极美。”
谢舒见郎君话语中不乏向往之意,他下意识地说道:“那不如郎君与我同去?”
谢舒并不知道他随心之话,又在虞楚息听来,是多么惊讶的事情。
像这种诗会,哪有什么双儿去呢?毕竟他们不可能考取功名,更不可能当朝为官,还因为一些世俗礼教的限制,一般情况下,双儿很少会出现在这种男人聚集的场合。
虞楚息忍不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自小开始,虞楚息就知道,他身为双儿,便注定不能像男子一样,建立一番功业,日后还要嫁给别人。但虞楚息并不服,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多了一颗红痣,为什么就处处受限于后宅。
这些年来,虞楚息一直为此努力,但即便是如今,父亲有时候也会用可惜的目光看着他。
虞楚息当然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就算他有了入赘的夫婿,也能将虞家管理好,但他毕竟不是男子,有很多事情,他都是做不得的。
那种被时时提醒的感觉并不好受,虞楚息甚至是讨厌他那颗红痣的。
然而眼前的人似乎并未将这原本应该是世俗规定的礼教放在眼中,只是向询问一个旧友那般随意。
如果问这话的不是谢舒,是别人,虞楚息还可以认为对方是戏弄他,要知道即使诗会有双儿或是女子在,也是专门供于取乐的清倌名伎。
可虞楚息只是笑笑,他明白谢舒不是这个意思。
最后虞楚息摇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而谢舒也从虞楚息细微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他心头责怪自己唐突,怎么差点忘了郎君的身份,虽然郎君并未生气,可谢舒却仍然十分在意,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消除郎君心头的芥蒂。
就在这时,虞楚息玉白的指尖在棋盘中轻移,将谢舒的一个黑子吃掉。
不过虞楚息并未立刻放回棋盒,而是在手中细细把玩。
接着,虞楚息望着谢舒轻勾了勾唇角:“若是你有心,便为我摘一枝桃花来。”
当天谢舒让洗墨给张恩施回函后,对方很快带话过来,五日后的辰时便在西园门口相聚,当然去的人不止是他一个,还有昔日的同窗。
这些人谢舒也提前打探过,既然事情已经敲定,谢舒便不再多想。
这几日搬到听雨苑后,谢舒很快适应了下来。
他早上锻炼一下身体,白天看书,晚上和郎君有时一起对弈,日子过的极快。
到了三月三这日,谢舒便带着洗墨坐上虞家的马车向着西园而去。
现在其实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金陵城门口,今日出城的人却排起了长长一队。
等到正门鼓楼上的钟声敲响,宵禁解除,城门才开启。
原本谢舒需要等一会的,大概是守城的人认得虞家的马车,因此提前放行了。
谢舒出城后,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人流似水,车马如龙,想必都是奔赴西园诗会的,可想而知,今日的盛况。
一路上,谢舒都在欣赏沿途的风景,快到了西园的时候,越发让人惊叹。
只见西园依托山势而建,周围佳木葱茏,丰草争茂。其中有一道白石清溪从山顶绵延而下,隐于山坳草木之间,形如走蛇,蜿蜒盘旋。
谢舒下了马车之后,此时离约定的时间尚有许久。
谢舒并不打算提前去西园门口等待,而是徒步绕行到刚才他就瞥见的桃林。
金陵城中的桃树已经凋谢了,然而西园山上的桃花却开的正好。
谢舒望着那鲜红色的花朵堆簇在枝头上,花香馥郁,清艳灼灼,不期然想到了郎君的模样。
这就是郎君想要看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