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脸色很难看,他实在是有点油尽灯枯的味道了,他轻轻对着项冒挥挥手,道:“放心吧,我没事。”
“是!”项冒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是还是一路小跑去了,桓冲的命令,他是不能违抗的。
不一会,荆江大小官员,文武佐吏齐聚桓府,桓冲拥着锦被,卧在竹榻上,脸色腊黄,双目紧闭。
桓玄与桓冲诸子桓嗣、桓谦、桓修等侍立在侧,桓石民、桓石虔与部将郭宝等人,因为最近上庸一代,流民生乱,这些流民趁着上庸新城等地最近成为三不管的权力真空地带,居然一举攻破了上庸郡,荆楚为之震动,桓冲对此可不敢怠慢,因此派他们几个前往征伐,如今他们攻伐上庸诸郡未还,其余诸将皆至。
“叔父!”桓玄轻声道,见桓冲没有反应,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叔父,荆江的文武都到齐了。”
桓冲勉强睁开眼,慢慢地环视左右,轻声道:“灵宝!”他的语音里,充满了那种英雄将要落魄的苍凉,再没有过去万马丛中纵横驰奔的豪迈。
桓玄忙小声的应道:“叔父!”
桓冲吃力的抬起手臂,指着满堂的官员,柔声道:“此皆你府之故吏,你父亲临终之时,将你托付与我,你尚未成事,我却要先去了!恨事,恨事呀!”
桓玄眼眶发红,面对众人,涕泪而下。
而其他人,虽然都听说桓冲生病了,但是却没想到,这次召集他们前来,居然是要托付后事的!
虽然比起桓冲,他哥哥桓温当年在位的时候,令行禁止,更加像天子的大气,但是毕竟桓冲在严格要求的时候,也很注意灵活,也非常关心下属,所以威望很高,如今大家听着桓冲这样,不少人接受不了,居然大哭了起来。
桓冲见大家哭泣,而且神情出自至诚,心中也好受了不少,看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们推心置腹,终究是没有白费啊!他强自坐直了身子,苦笑了下,道:“列位!桓冲不才,与众位相处十年,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好歹是保住了咱们荆州一脉,如今天下将乱,时局微妙,正是咱们荆州面临考验的时候,可惜,天不假年,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大人!”
“使君!”
众人一听,更是不忍,纷纷出言相劝,可是桓冲却很豁达,他坦然一笑,摆手道:“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我活了五十七岁,也够本了!各位,以后叫靠你们了!还有,都不要哭!送虽然快要死了,可是还好,我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枪下,也没有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还能死在床上,这岂不是上天待我之幸吗?”
众人听了,缓缓止住了哭声,唯有桓玄,还是啜泣不止。
桓冲缓缓对众人道:“我一生忠于朝廷,虽不能为国家立大功,然无愧于皇上。灵宝尚小,是你们故主所托,望诸君善遇之!我虽死无憾矣!”
众人轰然应诺,都发誓一定拼死效忠桓玄,桓冲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三日后,桓冲在睡梦中安然去世,终年五十七岁,丧下江陵,士女老幼临江瞻送,号哭尽哀。
桓冲的丧讯报于建康,天下为之震动!
之前,建康的局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双方已经展开了总动员,反对势力几乎捐弃了过去所有的成见,抛开了门第,世仇等等所有问题,集结在了一起,组织了所谓反谢联盟,目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定要趁着这次机会,把谢安给拉下马!
只要能够拉下谢安,挫败谢系势力,不知道能够空出多少位子,弄出多少利益来,饼大了,还不够大家分的?至于会不会因为分赃不均,造成其他的问题,那大家暂时根本没功夫考虑。
只是就在这个当口,桓冲却死了,这当然是一场巨大的冲击,像桓冲这样一方诸侯去世,当然会动摇国本,只是,对于现在正在政争的双方,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
谢安当然也不敢怠慢,当得到消息后,他想都不想,除了马上叫来女儿谢灵,做了一番部署之后,立即上车直趋太极殿。道理很简单,如此非常时刻,必须首先和皇帝取得沟通,不然别的都是虚的。
建康的宫室是渡江以来草草创立,比起洛阳长安的宫殿比,自然远远不够气派,根本没有天子之气,所以好多人并不认为建康的朝廷能够光复中原,而且一直有说法,石头城这个地方,虎踞龙盘,固然很好,但是终究天子格局不够,能偏安,很难一统。
等到当今天子司马曜统治时,宫室大多毁坏,谢安排除众议,修缮殿宇,虽然花了很大一笔钱,但是现在看起来,倒也初具规模。司马曜自己自然很是乐意,却不知道谢安是一片苦心,还当是一片“孝心”呢。
来到宫城外,至止车门,谢安下了车,由东止车门进入宫院,穿端门而入,沿云龙门进入皇宫。正中是太极殿,太极殿是晋宫最为宏伟壮丽的宫殿,是正殿,左右是东西堂,合称三大殿。太极殿,庙会之所,除国家每逢大典,接见外国使臣,各种节日朝礼、赐宴及重大军国大事,平素并不启用,只在东西二堂议事办差。
太极殿顶中央高悬书有“太极殿”三个大字的金漆雕刻的泥金匾,字径一米,笔势雄健庄重。每次看到这三个字,谢安总是叹息一声,心有不甘。
新太极殿是谢安一手建造,建成后,想让当时他的长史王献之题写“太极殿”三字。因为在谢安看来,这个名字,建康不配有,唯有长安能有,唯有关中八百里秦川,能够有太极殿这样的宫殿!
王献之字子敬,小字官奴,王羲之的第七子,最小的儿子,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终日闲居,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工草隶,善丹青。七八岁时学书法,王羲之偷偷的从他身后掣他握的笔,竟然拽不动,王羲之叹道:“此儿当有大名。”大司马桓温使其在扇上提字,笔误落,因画作乌驳犊牛,姿态甚妙。
像王献之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一直窝在家里,是一定得做官的。他是从州主簿开始做官的,依次做到秘书郎,转秘书丞,后来,又娶了新安公主,成为附马。可是,虽然他是出自名门望族,后来又成了外戚,但是好在王献之始终是雅量高致,谦虚谨慎,而且有强烈的爱国热情,却是和他的父叔们不太一样。
因此,虽然说和王家,谢安现在已经几乎和他们“相敬如冰”,但是对王献之,谢安很是喜爱,聘为府中长史。从这里,就能看出谢安任用人才的大气了,要晓得,王献之可是王家的嫡系子孙,长史却是自己的核心幕僚,双方又是处于敌对状态,如果王献之对自己有歹心,拿自己可是把脖子送上去让人家砍呢!
但是谢安就是敢,这样的豪气,让王献之心悦诚服,誓死相从。
王献之幼年跟王羲之学书法,从小就显露出超人才华,才气勃发,咄咄逼人。王献之不为其父所囿,别创新法,自成一家,令人刮目相看。他的书法,兼精楷、行、草、隶各体,尤以行草擅名。其字笔画劲利,态致萧辣,无一点尘土气,无一分桎梏束缚。
太极殿建成,谢安给他送去牌匾,让他题字,以为万代墨宝,王子敬很不情愿,他对使者说:“你把它扔到门外去!”后来,谢安不甘心,一次对王献之道:“魏朝时,陵云殿榜尚未题字的时候,匠人误把它钉在柱上,取不下来了,让韦诞悬梯题字,写完,须鬓尽白!”王献之揣摩他的意思,知道又想让自己题字,便答道:“ 这就是魏朝国运不能长久的原因。” 谢安遂不再逼。
谢安沿着太极殿光滑的石阶徐步而上,进入大殿的时候,文武官员都已聚齐,几个人一伙围着说话。
不一会,天子司马曜率几个大臣直入大殿,官员们忙各归其位,抬眼望去,只见司马曜头戴通天冠,十二旒白璇珠轻轻晃动,身穿绛纱袍,皂缘中衣,足踩黑履,越过众人,拾阶而上,在雕龙矮几之后坐定,身后跟随的待中王雅、中书舍人徐邈、范宁却步躬身退至一边跪下去。丹陛之下,赤彤彤的文武官员依次跪倒,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曜轻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臣起身各回长跪在自己的位置上。
皇帝司马曜已经二十三岁,自幼聪颖,素有雅量。十岁登基,已做了一十三年皇帝,生得身材适中,脸庞稍圆,面色红润,眉目疏朗。
谢安手持笏板,声音略显低沉,奏道:“启奏陛下,使持节,都督荆江梁宁益交广七州诸军事,车骑将军,荆州刺史桓冲于四月二十日卒于上明。”
大殿内雅雀无声,孝武帝早已接到奏报,方才正与亲信侍中王雅等人议论此事,闻言叹息一声道:“桓车骑勤于王事,屡有勋劳,如今弃朕而去,深感痛惜!可有表章?”
有晋一朝,督州大员临终皆有表章托付后事,树置亲戚。故而孝武帝有此一问,谢安缓缓答道:“桓幼子并无表章!”
孝武帝惋惜道:“天下再无此公忠体国之贤臣也!”
谢安闻言一怔,只听孝武帝继续道:“荆江不可无主,诸卿以为谁人接替桓冲为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