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上前,拦住马车道:“车上可是桓使君?”
小童清脆稚嫩的声音打断桓伊的沉思,只听小童说道:“我家主人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
桓伊的随从们都愣住了,暗道谁人这么大的口气,正要训斥他。只听桓伊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王徽之。”
“可是王子猷?”
“正是!”那小童满脸的自豪,面对桓伊,也毫不怯场。
桓伊走下车来,他并不认识王徽之,不过素闻其名,顺着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溪畔泊着一只客舟,一个中年士人身着大袖宽衫,负手立在船舷。桓伊命人摆下胡床,坐在上面,手持蔡邕柯亭笛。
柯亭笛是名笛,据传蔡邕避难会稽,发现建造柯亭的竹子中第十六根竹椽与众不同,当即把这根竹子换下来做成笛子,笛声柔美不同凡响,其笛故名“柯亭笛”。桓伊自得柯亭笛常常吹奏,以为至宝。桓伊将长笛放至腰下,凑到嘴边吹奏梅花落,同弦异徽泛音三弄,笛声清亮,高妙绝伦,后世传为梅花三弄,并更为琴曲。奏罢,桓伊登车而去,宾主不交一言。
一场宴会完了,虽然看起来,双方都说了很多话,而且彼此之间,互动热络,但是谁都知道彼此的意思。这些个士族门阀们,在正正撕破脸之前,也都是这样的。
回到书房,看见一直在那里等候的女儿谢灵,谢安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笑道:“灵儿。”
“您回来了?”一直单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谢灵显然看见父亲很是惊喜。
“嗯。”谢安坐下,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然后直接说道:“司马道子等人,恐怕是按耐不住了。”
谢安说的很简单,可是谢灵当然是听懂了,事实上,谢安虽然现在是政坛当仁不让的第一人,谢系也是现在朝堂上最强大的力量,还有北府军作为保障,但是,毕竟是双拳难敌敌手,猛虎难敌群狼。现在如果所有势力群起而攻之,谢安的话,恐怕也不是对手,因为他当初能走到现在这个地位,也并不是他有绝对的实力,而是因为时势。
时势造成,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所有人都愿意推举谢安了,于是,人们就都说“谢安不出山,他可怎么面对天下的百姓啊”。
当然了,谢安能够取得这样的声望,其实原因也是非常多的。
首先,那时候取仕的标准,第一是门第。这是当时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造成的,就跟隋唐以后的科举制,读书人都打破了头考进士一样。论起门第,当时谢家虽然不比王家,但也是无可争议的高门。没这个门第,谁也别想当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嘛。你不是出身高门,负责推荐官员的大中正想都不想你。所以门第方面,首先没有问题。谢安的门第如果再有问题,那就没人够格了,虽然说谢安自己在实际用人的时候,是不看门第的,但是说老实话,那也只是个人现象,而不是制度现象,他自己毕竟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
其次,就是声望。其实这个声望,早在东汉三国时候就有了,而且越是隐士,声望越高。当年刘备为什么会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呢?因为诸葛亮是大隐士,声望高啊。你说声望这东西虚,当然了,没有经过实践的考验,什么都是虚的,比如,在谢安之前,还有个名士叫殷浩,就是个“白望”,他出山前,人们也说“殷浩不出,如苍生何”,结果出山一试,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一辈子的好名声也一把毁了个干净。所以说,声望这个东西,有时候其实也很虚,如果你空有声望那肯定也是祸国殃民。
但是话说回来,这声望可也并不完全虚。声望是怎么来的,是人传人,越传越多,这人就出名了。那么,你得有让人家可传的东西才行啊,至少你得有才略,能说得头头是道,即使没经过实践检验,也得让人家觉得你很有见识,很有思想,很智慧才行。另外,你这个人怎么样,也重要得很啊。你是个奸猾小人,你一天到晚急功近利,你贪财好色,你胆小如鼠,你出卖朋友,你办事不负责任,你迂腐不堪,你懒惰放肆,你虚情假意,你只要有其中一条,好了,就是污点,也会人传人,不久,你这名声也就做下了。
这些,谢安是一条也不占。在那个贵族圈子里,他是唯一的一个什么毛病也让人们找不着的人,很多人都是他的朋友,都心悦诚服地推崇他。当时的人这样形容他:温润,高洁,宽融,深浓。要说还是桓温的一句话,总结得最到位:“安石的为人处身之道,的确超过旁人哪。”
正是因为这些,谢安隐居的时候,一直被誉为当时的“第一风流名士”,大家也都在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不能不负众望,到了关键的时候,能不能安扶国家。
过去,大秦帝国在北方,如同泰山压顶一样,给了江南朝野强大的压力,整个国家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想想看,仅仅三年前,还是个什么样的局面?蜀中丢了,襄阳丢了,寿阳丢了,大部分人都觉得,天下被胡人统一已经很难避免了。
正是在那样一种极其危险的情况下,桓温也死了,王家等其他家族,不能也不会去挑头,而谢安,愿意出面,扛起这个责任,风险,团结全国的力量,来对抗敌人。
正因为有外患,才暂时压制住了内忧,为了避免氐人一来大家都没得玩,从寒门到士族,从江左到荆襄,所有人都全力支持谢安,这才有了淝水之战的胜利。
但是现在,大军已经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土地,刘裕的北府军又已经打到了广固,再糊涂的人也知道,来自北方的威胁已经基本消失了,北方的力量绝对不可能再威胁到晋国的生存了。
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团结的基础和前提也就没有了,那么内斗也就开始了。
上一次,拿三次北伐没有成功的事情来修理自己,他们就已经发起了大规模的政治斗争,而那时候,天子司马曜,其实并没有明确表态,司马道子虽然跟着王家喊了几句,但是也没有实质性出手,所以想要化解,并不是太难。
可是这一次,形势就不一样了,因为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表态,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很明显,皇族这一次和某些人一起达成了默契,他们已经决定站在一边了。
更可忧虑的是,现在的时局和哪怕一年前,还不一样,那时候,谢安如日中天,不可取代,所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
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大家都对谢安有着高度的期待,反对势力就算想有所动作,也得仔细掂量一下。
但是现在,国家既然已经没事了,你谢安貌似就不是那么重要了,那么支持谢安的人,恐怕就只有谢安自己的力量了。
谢灵看父亲忧心忡忡的,便温言道:“父亲,您不必太过担心,形势还没到了最坏的时候。”
谢安苦笑一下,道:“事情当然还是有转机的,不过灵儿,你这一次要有准备,这可能是这几十年来,咱们遇见的最大的考验,你怕么?”
“不怕!”谢灵坚定地说道。
“你当然不怕,可是……恐怕有些人怕了。”谢安苦笑摇头。
“你说的是……”谢灵的脸色很难看。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我对不起你姐姐。”谢安的神情这一刻显得很落寞。
而谢灵的脸上也露出了几许悲伤,有的时候对于女人来说,嫁错了人,这辈子基本也毁掉了。
他们说的人,便是嫁给了王国宝的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谢安的女儿,那个谢灵的姐姐。
谁都知道,现在王国宝已经站到了谢安的对立面,自然也就是谢家的对立面,那这个女儿,将要有多难做?
谢灵抹了抹眼角,道:“父亲,您放心吧,我们积累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怕他们使阴招,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会保住谢家的平安的。”
“呵呵。”谢安笑了笑,“有些事情,你可能还需要重新评估一下。”
“什么?”
“北府军。”谢安疲惫的揉了揉脸,“北府军,现在大概已经是寄奴的了。”
“什么?”谢灵有些诧异的站起身来。
“呵呵,灵儿,你应该早就能预计到,只是不愿意承认吧。”谢安摇头,“他的本事,本来就比你的哥哥弟弟,堂哥堂弟们,都要高出一大截,过去在淝水之战李,他本就立下了莫大的功劳,声望可以说是扶摇直上,这次又能掌兵,如果这次的机会,他都抓不住,恐怕也不算是我的学生了吧,呵呵呵。”
谢灵顿了顿,道:“我想,我想他应该不会背叛我们的。”
“这不是背叛。”谢安严肃的说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