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程晓雪一直在张罗她的生日。没几天了, 2000年11月2日,农历10月7日,她将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对她来说,这个生日有着特别的纪念意义,这是她来到中原过的第一个生日。如果仅仅从她长大成人来说,自从她离开姑奶家,开始自己工作,实际就长大成人了,虽然那时年龄还不够十八岁,但她已经完全靠自己养活自己了,尽管她所走的路子并不光彩。想想吧,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在这样一个省会城市生存下去,不光需要勇气,走这样的路子也是无可奈何的悲剧。
以前参加姐妹们的生日,十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聚在一起,一起喝酒,唱生日歌,吃长寿面,吃蛋糕,特别是互相把蛋糕的奶油抹在脸上的嬉闹,让她很羡慕。她一直都想着自己也体体面面地过一个生日,不过这需要花几百块钱。
她先给要好的姐妹们打电话,谁能来,谁不能来,谁带男朋友,谁不带男朋友,都一一说好了,有二十几个人。
接着,她确定让哪个男士参加她这个生日宴会。想来想去,还是先给王浩天打了电话,很诚恳地邀请他。
她知道,性病事件让王浩天受尽了苦头。他和老婆的病虽然都治好了,可很长时间以来武丽娜始终不放话,关系一直就那么僵持,闹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十一”放假,他回去呆了两天,武丽娜连碰都不让碰。话也少了,不到非说不可她是坚决不说,说了也是很少的几个字,“喂,吃饭了”,“孩子要吃牛肉,你上街买点”,说出来的话也是硬梆梆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王浩天心里想急,几次都想说开,反正这事是做了,你武丽娜究竟想干啥?总不能一直冷战下去吧?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自己犯了原则性错误,还不让人家耍耍性子呀?没办法,等吧,总不能老阴天,就不云开日出了?
呆到第三天,王浩天实在受不了家里的沉闷,吃过早饭就对武丽娜说:“丽娜,我走吧。”
“走呗,谁管你了。”
“好吧,我在家你看着也不顺眼,我就不在家烦你了。”
武丽娜只管做自己的家务,不说话,也不看他。王浩天多希望她能说你别走,哪怕不直着说,有那么一点意思,可武丽娜什么也没说,对他走好像就没有什么感觉。王浩天一时心里酸酸的,眼里也涩涩的,好像要流泪,但他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他又说:“你调动的事情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过了国庆节学校可能要让你去试讲,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不想调动了。”
“丽娜,你不能拿一辈子的事情赌气吧?”
“不是赌气,是我真的不愿意去。”
“好吧,你再考虑考虑。”
武丽娜的态度很坚决,这是王浩天没有想到的。他也不再劝她,知道劝也不管用。就拿了东西走出了家门,武丽娜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做家务。
出了学校门,王浩天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尽管是自己先对不起她,可武丽娜这样对他,他感觉还是有点过分,心里很委屈。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麦秸火脾气,看着挺厉害,可她吵上一架,烧过一阵马上就凉下来;有的平时看起来很温顺,也很随和,可一旦拗起来那是什么办法也不行。武丽娜就是属于后一种“拗”的女人。当初家里反对她与王浩天好,她爹说:
“不行,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弄了个正式教师,寻个女婿是个临时的,还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呀。”
娘也说:“妞唉,你爹说得对着哩,你得听。”
她不说话,坐在她家的堂屋正当门的一个小马扎上开始嘤嘤地哭,声音也不大,一哭就是五个多小时,从吃过中午饭一直到天黑,连姿势都不变,谁说啥都没用。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
“你看这妮……”
娘也直叹气,最后爹只好妥协,“不管你了,不管你了,别哭了妮……”
在对待王浩天这件事情上,武丽娜也劝自己,原谅他吧,男人犯这样的错误也正常。但她脑海里老出现王浩天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的画面,越想越恶心,后来她看见他也生出一种厌恶,这病就坐在心里了,她再也走不出这个阴影。
程晓雪邀请王浩天参加她的生日宴会,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说到时候看,尽量参加。这给程晓雪出了个难题,到时他要不来,连个要好的男朋友都没有,未免太没面子。一时又不敢邀请别的男士,如果两个男人碰到一起,她又不好处理这个场面,对谁热了,对谁凉了,闹不好会不欢而散。
确定了人数,她又开始找饭店。太高档了,花钱太多,自己心疼,也会让其他姐妹有想法,你程晓雪有钱,烧包呀?开这样的头多花钱还不讨好。太低档了又不行,别人会说你抠门,吃不好喝不好,本来是高兴事最后弄得别别扭扭,反倒失去了意
义。还得考虑路的远近,自己多跑点路没关系,要尽量照顾别人。
定好了酒店,前厅经理对程晓雪说,过生日都坐在一起有气氛,二十多个人可以定那个二十四人台的大包间,菜按两桌上,八个凉菜,八个热菜,两桌就是三十二个菜,很大气,打完折五百六,主食免费,另外再免费送一个生日蛋糕。程晓雪又看了菜单,感觉挺划算。
接着,她又赶早买了八瓶白酒,四瓶红酒,可乐、雪碧各三大瓶,烟六盒。自带酒水可以省点钱,能省则省吧。
生日前一天,程晓雪再次给王浩天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来,王浩天说应该能来,程晓雪这才放了心。
生日这天上午,程晓雪又一个人一个人打电话通知,生怕谁忘了。下午四点多一点,她就赶到饭店,把酒水、烟拿过去,又买了些瓜子、糖果摆好,开始等人。
包间的落地窗临着大街,透过纱帘,可以清楚地看见街上的情景。她一个人坐在房间,惬意地抽着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心里生出了许多感想。两年前,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转眼,她已经成了风月场上的风尘女人。是呀,尽管她才十八岁,可她所经历所理解的人生,可以说超过了很多成年女性。毕竟,她所处的是一个最能体现世态炎凉、生活残酷的世界。
五点多的时候,程晓雪给王浩天打电话,想让他早点到。王浩天倒很爽快,说五点半下班马上赶过去。程晓雪情绪马上就激昂起来,她跑到门口好几趟,对迎宾小姐说了几遍有参加李小姐生日的客人到桃源厅。
她上午特意做了头,把头发烫了烫,前边的头发都往后梳,然后用一方红头巾把头发高高地扎起来,波浪似的头发在脑后绽开了一朵花;额头上戴一个宽宽的粉色发箍,显得很新潮。如果仔细看,还可以发现她的眼睫毛也烫了,翘翘的,显得眼睛更大了;眼部用了银色的眼影;脸上用了白色的粉,让她的皮肤显得更白;嘴唇抹了淡淡的粉红的唇膏;衣服也是特意买的,上衣外套是一件玉白色的小茄克,此时脱掉挂在房间的衣架上,里边是一件束身的水红色鸡心领丝光羊毛衫,下身是肉色的连体袜配着红黑相间的大方格短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帮旅游鞋。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喜庆,如果她再穿上红色的裙子和鞋子,你肯定会把她当成新娘子。
将近六点,王浩天第一个赶到,程晓雪很激动地拥抱了他。王浩天也显得很热情,他不但手里拿着一束红色玫瑰花,还给她买了生日礼物,一个很精致的随身听录放机,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王浩天这个男人,还是挺会讨女孩子喜欢的。
天已经开始发暗,大街上的路灯也亮起来。接着,一下子来了四个姐妹,一个个都花枝招展。程晓雪就一个一个给王浩天介绍,这个是小红,红姐;那个是小玉,玉姐;这是小凤,凤姐;她是小娜,就她比程晓雪小,小一个多月。王浩天看了,总感觉她们身上说不清什么地方有着风尘女子所特有的味道,也许是穿着打扮太张扬了?也许是长期在那种场合生活留下的痕迹?反正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不是所谓的良家女子。
王浩天就以程晓雪男朋友的身份招呼大家,把带来的生日礼物一一收好。他事先对程晓雪说了,不要对别人说出他的身份,他总感觉与这个圈子里的人在一起有点别扭,抑或是有点不光彩。
梁慧云也来了,王浩天曾见过她。她还是文文气气的,不多说话,坐在那里嗑瓜子。
后来又不断来了几拨,有五个女孩还带了“男朋友”,二十多一点的女孩,“男朋友”都是三十多岁,显然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他们都西装革履,脱掉外套都是名牌衬衣、名牌体恤,一看就知道经济状况不错。几个男人坐到一起,也不知道是在这种情况下感到不好意思,还是都在表现自己的高傲,也许是想在自己的女友面前表现得稳重一些,除了王浩天,另外的五个男人都不大说话,大概是男人们在这种场合下不知道谈论什么话题吧?
叫小红的姑娘见几个男人都文文气气的不说话,就对他们说:“喂,我说几位男士,都别装绅士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呐,见了女孩子,先夸人漂亮,再说手机好,然后拿人家的手机看,其实是想搞人家的手机号。一离开就打电话,第一次是约一起吃饭,第二次就该约一起游泳了,第三次就想开房间了。”说完,小红就是一阵放肆的笑。
叫小娜的姑娘接着小红的话又说:“小红,你说的还不全,男人第一次与女孩约会,就开始倾诉苦衷,什么家庭不幸福,夫妻感情不和,说得跟真的一样,会表演的还流眼泪。然后就抓住女孩的手说,我喜欢你。”
王浩天感觉她们说得很有意思,就说:“你们都是从哪知道的呀?谁还说?”
“我说句你们不愿听的话,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追你的时候,你要星星他不给你送月亮,为了能与女孩上床,什么都敢答
应,说你要离婚,他就说离婚,说你要娶我,他就说娶你,可事后他好像什么都忘了,再不提那档子事了,等你再问他,他反而问你,我说了吗?”说这话的还是小红,她好像很气愤,大概遭遇过这样的男人吧。
几个男人被数落得抬不起头。汪碧霞就说:“你们给几位哥留点面子吧,好歹都是咱姐们儿的朋友,不说了,不说了。”
梁慧云静静地听着几个姑娘的话,感觉她们说得不完全对。杨子岩就不是这样,他是没有刚认识她的时候对她好了,但对她一直都很尊重,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当然,杨子岩也给她说过夫妻感情不好的话,也说过娶她的话,虽然还没有兑现,却都承认自己说过的话,看来他还算是一个好男人。
临近七点,人到齐了。按王浩天的安排,程晓雪在买单席坐定,他自己在程晓雪对面次主陪席坐好,然后让汪碧霞坐在主宾席,剩下的就随便坐。开始几个男人就与自己的女友挨着坐,王浩天就让几个男人坐到一起,这样男士都喝白酒,倒酒、行酒令都方便。
凉菜很快上来,开始喝酒。
喝起来才知道,这些姑娘都喝白酒,基本上都抽烟,男士们倒是都喝得很文雅,也只有王浩天和另外一个人抽烟。
酒过三巡,前厅经理便提议上蛋糕,这样,一会就可以光说喝酒的事了。
接着,房间的灯灭了,黑暗中,门外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门一开,一辆放着蛋糕的推车进来,十八只蜡烛摇曳生辉,前厅经理带着四个服务员,唱着生日歌,房间里客人也跟着唱起来,刹那,歌声充满了整个包间,程晓雪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不停地说谢谢。服务员把蛋糕放到程晓雪面前,她含着泪水吹灭了蜡烛,接下来是一片掌声,随之灯亮了,很多女孩受感染都含着眼泪。在这远离家乡的都市,一帮子朋友能聚到一起,共同为一个人的生日祝福,确实充满了温情。
接下来是分蛋糕。当与程晓雪挨着坐的汪碧霞第一个把奶油抹到程晓雪脸上的时候,奶油行动便迅速扩展到每一个人脸上,战斗大概只有两分钟,人人脸上、手上都沾着黏糊糊的奶油,却都笑嘻嘻的。程晓雪幸福得眼泪一直往外涌,她不在乎谁给她送了什么礼物,在乎的就是这种在一起的亲密与温馨。
蛋糕处理完毕,便开始互相敬酒,十几个年轻女性很快就开始兴奋,把倒好的红酒撂在了一边,用高脚杯碰白酒。这时,一个个女孩都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个叫小红的姑娘现在已经接了汪碧霞的一个店成了老板,她优雅地用食指与中指的第一截夹住一支烟,吐出一团烟雾,对程晓雪说:“小丽(程晓雪的‘艺名’),你现在可以了,长大了,来,姐祝你生日快乐。喝,靠,今天都喝好。”说着一仰脖子,把高脚杯里足有半杯的白酒一口喝下。
然后小红又给自己倒上些酒对汪碧霞说:“惠姐,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敬你一杯,干。”一仰脖子又喝干了。
这边,带男朋友的女孩开始喝得少,一会也都纷纷碰杯。不大会,酒桌上的女士们就乱作一团,你给我敬酒,我给你倒酒,说话声、碰杯声响成一片。
王浩天劝几个男人喝,开始都不响应,都是象征性地抿一点。他看女士还喝得那么豪爽,就说:“弟兄们,人家女孩子还喝得龙飞凤舞,咱几个男爷们儿也不能这么熊吧?我带头,喝。”说着搞了一个完美的干杯动作,最后把酒杯底朝天晃了晃。
“喝。”几个男人一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杯底朝天,都晃晃,然后相视一笑。
“按说我们都是连襟,就别客气了。”一个看起来年龄大点的男士说了这句话,几个男人都笑了。
接下来,男人们也乱作一团,你给我敬酒,我给你倒酒,互相都叫着老兄,也不知道究竟谁是哥谁是弟。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不打听姓名,不打听来历。
生日宴会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点多,把饭店里所有的客人都熬败了,酒喝完了,烟抽完了,才宣告结束。清醒的各自打的回家,两个喝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成了这个宴会的后遗症,程晓雪与王浩天不得不把她俩拉到程晓雪家,安排在床上睡好,她自己睡沙发,王浩天打的回自己家。
王浩天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尽管他对今天参加这个生日宴会不很情愿,但还算开心。人嘛,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他虽然下决心要与程晓雪决断,但碰上这种情况,你又怎么去拒绝?他还算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吧。
王浩天走后,两个喝多的姐妹睡得很安稳,程晓雪却睡不着了。她一直很兴奋,尽管她也没少喝酒,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晕,她躺在沙发上,望着黑洞洞的屋子,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要是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朋友,与自己朝夕相处,相互体贴,相互关爱,那该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