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今年是全县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第一次由群众自己主动上交公粮。县里特别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试点。酸杏就主动请缨,把公社的试点争了过来。他想着实地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冲淡一下前段时间因木琴争权而使自己在公社领导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并借此重新树立往日的威信。原以为极容易的事情,几百户的村子,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完成交粮任务的。他只是与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声招呼,叫茂林在交粮的当天负责组织村人交粮,叫振富预先准备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粮的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坐镇。沈也从别的村子转悠过来,想看看试点的效果。谁知,磨蹭到了过晌儿,只有几个村干部交了,群众却一份也没有交。沈当场断定,这是群众有意集体拒交公粮的,就赶忙通知了县里。扬立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即会同局的人,驱车飞奔杏花村。几经调查了解,有人反映说,大伙儿都在攀靠着木琴家。事情明显了,是木琴在背后鼓动村人公然拒交公粮的,自己却躲出了村子。这是全县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严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组忙活了几天后,将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到扬办公桌上时,扬认真看过后,不禁哑然失笑了。报告上写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简单。因为上半年卖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一个简单的共识。就是今后一切事情都要随着木琴干,那样就不会吃亏。这次交公粮,他们见木琴家没有动静,以为木琴又在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呐,便齐齐地等候着,再亦步亦趋地学。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农林所联系杏林管理的事,整个风牛马不相及。
扬笑着对沈说道,老沈哦,看来,这个木琴同志的群众威望很高哩,是个难得的人才呀。这样的人要重用起来,我们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意想不到的事件,给木琴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公社沈回来后,立马找酸杏谈话,说他的年龄也大了,为党辛苦奔波了这么些年,是该到歇歇腿脚的时辰啦。就动员他退下来,由木琴接任他的担子。几次三番地做工作,谈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这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根子一样。
酸杏委屈地问道,我是办错了啥事,还是工作没做好,给公社抹了黑呀。为啥儿叫我退下来,总得有个说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领导给了他一个明确说法。重新组阁杏花村领导班子,用大票悠的办法,民主选举新班子。
那是一个夜里。在大队办公室里,一盏汽灯将十几张党员的脸映得忽蓝忽白。每个人都挺庄重地在一张写有所有党员名字的纸片上画圈。画完后,再由公社组织委员杨贤德监督,茂林唱票,振富记票。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茂林响亮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墙壁,站在墙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选举的结果,除有两票选酸杏的外,其余均选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来忽然变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妇女主任。
当时,酸杏便泥儿般地瘫在了地上。
木琴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是,当晚回到家里时,杏仔首先叫了起来。他嚷道,娘,你哭咧。
的确,木琴的眼眶里闪动着盈盈泪花。木琴叹气道:看看酸杏的样儿,也怪可怜的。
福生恨恨地道,哭啥哩,这回该高兴了呢。当大官了,更能疯了。不疯到大牢里,是没完呢。
经过了卖杏儿和交公粮两次变故后,他把官职看成了蛇蝎。一看见木琴忙里忙外地疯跑,他就嘟囔。最后,他便赌气一直不与她说话。而且,前不久,俩人竟又分床而居。
福生原想到西屋里,跟京儿们挤睡的,竟叫几个崽子合伙赶了出来。他们齐声吆喝道,太挤哩,凭啥不在自己床上睡,非要赖在这儿睡呀。福生又不好明言,只得在锅屋里的土炕上安置了一个铺盖卷。夜里,自己就睡在上面。一九八二年冬天,料峭的寒风不时地从北山垭口里闯进来,穿过干硬如铁张牙舞爪的杏树枝,呼啸着掠过杏花村上空。时时提醒着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驻留未走,而春天尚还遥遥无期。
随着拥护木琴上台执政的激情和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不安与惶惑。这种不安与惶惑,首先表现在村领导班子上。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执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们最是明了的。他们都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木琴东奔西走。看木琴的脸色行事,却不肯以自己厚实的肩膀去主动承担一份重担。明眼人都清楚,茂林们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后的撑腰人县委扬。况且,酸杏的余威还未散去,仍然在人们的脑子里乱转悠。多数参加投票的党员纷纷跑到酸杏跟前,解释说,那两票中,就有一票是我投的呢?还是跟着老支书倚靠,心里有底儿,别人恐怕是靠不住呢。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令出不行,令行难止,并直接给了刚刚执政的木琴当头一记闷棍。这就是,木琴发出的第一道指令——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决策,遭到了村人蜂拥群起地愤懑与诽谤。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虽然村人遭遇到卖杏的失败,但他们更多地品尝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甜头。责任田里鼓鼓的粮粒,充满了家家户户往日空瘪的粮囤。大多数人家敢用“殷实”两字来标榜各自的家境了。现实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粮食和塞满尚处空瘪的腰包的机会。木琴却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断下去,第二步必会收回所分的粮田。再推之,就会把村人重新带回到那往昔的狼狈时光。这是村人无法接受的,更是无法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开第一次村民大会的当天晚上,刚放下饭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一屋子的女人和老人。他们或规劝或吵嚷或威胁,逼迫木琴收回成命。后来,木琴在对已大学毕业并在县城工作的钟儿谈起这件事时,眼中竟闪烁着莹莹泪光。可见,当时之事,对木琴触动之深。
木琴说,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解释集中管理的好处,分散管理的害处。但是,没人愿意相信。
酸枣婆娘起着高腔地叫道,他嫂子,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是咱村十几辈子人呵护成的呢。你只讲集中管理好,那叫谁来管,咋分红,大头谁来拿呀。大家伙儿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可不能只叫几个人享了呀。
于是,由规劝,到吵嚷,再到威吓,木琴的处境愈来愈不利。
正在不可开胶的时候,福生出人意料地从墙旮旯里站了起来。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他愤愤地道,二婶,说话要凭良心呀。崽儿他娘一心为着大家伙儿,冒着蹲大牢的险,带咱找挣钱的路,心还不正么。崽儿他娘真要是坑了大家伙儿,我情愿把这房子,这几个崽儿卖了,陪大家伙儿还不成么。
有人低声道,咱不缺崽儿,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呢。
福生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终于挤出了一句骇人的话。他说道,咱要是成心做亏心事,日后,就叫京儿成家生精儿呀。
如一记沉闷巨雷,在长者的脑瓜儿中爆燃炸响。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风,又一次旋起冲天地颤栗,在长者心中膨胀着。老辈人听不得这样的赌咒,也不会怀疑憨厚老实的福生敢于讲出这话的诚意与份量了。年长者如溃军般纷纷起座离席,捂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仓皇四散,各奔家门。女人们见靠山已去,只得责声不断地唠叨而退。
能化险为夷,将木琴从尴尬境地中解脱出来的,竟是一直反对木琴,且因反对她而毅然分居近数月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地安慰。她遂又生出了对福生难以言状地感激,亦如福生感激木琴当年随己回迁一样。毕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福生宽厚结实的胸前,终于抵御了一九八二年冬夜那场寒气袭人的风霜雪雨。
至此,木琴再也没有以自负的优越,无端地蔑视福生的任何过错或指责。当天夜里,木琴满怀感激之情,把福生安置在锅屋里的铺盖卷拿回了堂屋,并把福生撵回到屋内大床上。她头一次主动激情地为自己丈夫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补偿了福生数月来的空虚和焦虑。几天后,木琴从市里请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是市茶果技术推广中心的技术员,来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称他秦技术员。
秦技术员属于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类型。这一点,村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皙的面皮,柔弱单薄的身材,满脸的和气相儿,给人一种以和为贵与世无争的感觉。再配上一副黑边的遮盖了半个脸面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视镜,一副十足的书呆子相儿。与胡老师相比,显得学问深得多了。简直就是一个小羊羔,一个大耕牛,区别大了去嘞。
村大队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闲屋。木琴就把秦技术员领回了自己的家,安顿在西院里,与京儿同住。吃饭就在她家。钟儿和杏仔被迫搬回了东屋,以免影响了秦技术员的工作和休息。
京儿就像得到多大荣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后地帮秦技术员拎书箱扛行李,还把自己睡的原准备娶媳妇用的大红枣木床让给了秦技术员,自己则睡在临时用木板搭就的床铺上。木琴又让福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户的地方,权作书桌。京儿就卖力地把秦技术员的一箱书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面上。
对秦技术员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儿外,就数杏仔了。他跑前跑后地围着大人屁股后头转,一心想插插手,以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好感。铺床摆书之类的事情是抡不到他干的。杏仔就自作主张,把东屋里全家最好的一盏煤油罩子灯摆放到了书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灯罩。一个不小心,他竟将灯罩掰掉了一个大豁口儿。
福生心疼了。他抬腿踢了杏仔一脚,骂道,败家子,这是钱买的呢。
杏仔一脸的丧气相儿。他垂着眼皮,扫兴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吭气。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员中,只有福生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术员领到家里,福生便一直没吭声。叫他搬桌子时,他又极不情愿。只是碍于客人的脸面,不好多说什么。
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术员在他家合灶吃饭时,福生忍不住道,秦技术员,我家崽儿多,乱糟糟的。你不嫌么。
秦技术员笑眯眯地应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儿,四个。我喜欢,最愿跟娃儿们玩哩。
饭食也糟呢。
秦技术员脸上的笑意愈浓。他回道,老哥哦,只要能填饱肚子,我就知足哩,还要啥好伙食。每天的伙食费,我一定按月交,放心哦。
木琴急了。她狠狠地瞪了福生一眼,说道,看秦技术员说的,咋儿一家人讲起两家话来呢。有我家吃的,就饿不着你。京儿他爹针尖大的心空儿,千万别往心里去哦。
秦技术员就笑,说道,说笑,说笑的。哪就会认了真呀。
福生一脸的尴尬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西屋。
东院门“咯吱吱”地响了几下后,蓦地又传来一声窑器与石头相撞发出的破旧沉闷地声响。木琴心里直哀叹那只全家当里最新最好的饭盆的短命。那盆是她上星期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自此,秦技术员便吃住在了木琴家。白天,木琴和茂林带上京儿,一起陪秦技术员泡在村前屋后山脚地边的杏林里。晚上,秦技术员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子灯下,与京儿捧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唧唧呱呱地谈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