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见茂林蹲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就点名问道,茂林哥,你是掌握山外市场情况的重角儿,咋不讲讲呢?
木琴也在看着他,眼里满是鼓励和信任的神色。
茂林似乎一直有从早已过去了的阴影里脱出身,在别人讲说的时候,他只是“吧嗒”着旱烟袋,静静地听,却不插言,直到凤儿点名道姓了,又看到木琴满脸的期待神色,他才把烟袋锅朝椅子腿上磕了磕,说道,我就说说,不对的地方,算我讲哦。
茂林说,他赞同京儿的意见,这是个有眼光的提议,他在山外也跑了一年多,县内外的果品市场基本摸清了,据他观察,这几年,有些地方鼓励村人发展林果生产,大面积地培植果树,却有把外销的事情铺垫好,一旦到了市场疲软,果品又丰产下树,大量积攒,却外销不出去,只能搁在家里烂掉,像山北邻县的那个乡镇,发动村人大面积地开发山楂生产,所有沟岭坡地荒山上全都培植了山楂树,前年到了挂果期,山楂多得处搁处放的,就是外销不出去,基本上是烂在了自家人手里,可惜了不是,村人受了打击,干脆把果树砍了刨了烧火,那才叫一个心疼呀,这样的例子不止一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京儿的意见是可行的,想要咱的厂子长远发展下去,今后也得这么办,也只得这么办了呢?
关于当前的处境,茂林提出,必须把山外市场开发的步子加快,不要仅局限在本地,更应该放眼整个市场,逐步向邻近的苏北地区延伸,抢占外省的资源市场,他分析道,今年的市场资源肯定会受影响的,但也不用过分悲观,有些地方的果品资源还是很丰厚的,枣、梨、山楂、苹果、柿子等等,要啥儿有啥儿,咱不去主动联系,人家也不知到哪儿去卖,只能吃一半扔一半,两下里浪费,所以,今年厂子的形势很严俊,但也是逼着咱大力向外发展的好机会,错失不得。
木琴边听边记,心下已经有了底儿,一个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新厂发展的新思路渐渐在脑子里形成,那就是“十六字”总则,即:精简冗员,开源节流,严格奖惩,辐射发展,与之相配套的各种规定和做法也逐步浮出水面,渐次成形。
木琴按照“十六字”总则,根据各个岗位的职能特点,让每个负责此项工作的人都拿出一份行之有效的整改计划和方案,以备汇总实施,众人都痛快地答应下,他们还相互之间议论了大半天各个环节如何衔接的问,以期在具体实施中更加妥帖,更加切合实际,直到天色灰暗下,人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次会议,让木琴感到了极大安慰,一种心有底气、身有依托、前有光明、后有助力的轻松劲儿和安适心理,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自厂子开业以,木琴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的轻松和安适,不仅是找到了解决厂子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更为重要的是,她从几个年轻崽子身上,看到了今天杏花村业已崛起的一股新生力量,正以一种沉稳强劲地态势,推拉着杏花村向前奔去,虽有些步履蹒跚,却充满着舍我其谁的自信和源源不断的后劲儿,绝不会被任何势力所能阻挠,所能左右的。
当晚吃饭的时候,木琴还就会上讨论的问,与京儿嘁嘁喳喳地讲说个完,直拖延到两顿饭的工夫,才算把这顿晚饭吃完了。
福生等不及他俩,就自顾自地吃了饭,起身往村东山坡上自家场院里去了,杏仔从心里厌烦木琴俩人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也急火火地吃了饭,尾随着福生,跑到场院里去看场玩耍。
场院里晾晒着刚刚打下的新麦,这些泛着湿气的麦子。虽然在傍晚前已经收拢装进了口袋,但还堆放在场里,以备明天一大早再摊开晾晒,夜里,装新麦的口袋全都堆放在场院里,就需要有人睡在场上守护。
前些年,每家场院里的庄稼米粮统统不需要看管,也见丢失了一斤半两,人们大多不去场院里夜宿,近两年却不行了,人看管的场院里经常发生丢失米粮的事件。虽然都是些几捧麦谷几把花生几筐地瓜干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给村人敲了一记震天响的警钟,村人渐渐感觉到,这世事不再安顺了,人的手脚也不再老实了,人心不古哦,于是,每到夏秋作物收割进场院的那些个日子,家家户户都要派上人,蹲守在场院里,日里打晒,夜里打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和马虎。
这些日子,福生就终日蹲守在自家场院里,除了吃饭解手外,一霎儿也不离身,杏仔也喜欢夜里睡在场院里,睡时,总有诸多的景观乐趣让他感到新鲜好奇。
起初,福生不答应,他嫌露天地里的露水湿气重,娃崽儿的身子骨又娇嫩,怕落下了啥病根儿,但是,杏仔主意已定,坚决要求陪福生护场,他先是好话细话,再就软缠硬磨,一看实在不行,便彻底地拉下了脸面,撅起了嘴巴,急、恼、怒、恨的种种把戏儿便轮流使将出,要么故意顶撞福生,要么无缘无故地使脸子给福生看,要么摔耙子扔扫帚,要么一整日地不跟福生讲一句话,其实,福生早就发觉,杏仔开始变了,变得让他心下烦恼手足无措的,杏仔就像个桀骜不驯的小马驹子,经常朝自己伸伸蹄子撂撂蹶子,一个不如意,便如斗红了脸的小公鸡,上飞下跳,瞪眼攥拳地跟福生使性子耍脾气,福生先是谦让他,宽待他,渐渐地,杏仔竟然就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了,不知何故,福生反倒有些怕他了,自己既暗自伤心烦恼,又怕委屈了他逼狠了他,便愈发怂恿放纵了他的邪性,无奈中,福生只得答应他的要求,让他整夜跟自己挤睡在场院一角那个用麦秸临时搭建起的小窝棚内,
杏仔所以执意要赖在场院窝棚里睡觉,明面上是帮着福生看护场院里的庄稼,实则是不愿意见到木琴,他不愿意看她指手画脚的做派,就连她的声音都觉得异常刺耳难听,对杏仔讲,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也令他心下沉重,矛盾得很,细细想,木琴待自己不比钟儿差,有些时候,甚至明显袒护着他,惹得钟儿时常在背后委屈抱怨,但是,现今儿的杏仔却越越疏远了她,越越看不得木琴平日里的样子,他从心里排斥她,厌烦她,规避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结局,是自己人大心也大了,还是因了爹茂响的缘故,杏仔也说不清楚。
场院里的乐趣体现在诸多方面,引得村里大小崽子们东一群西一伙地四处溜达疯野,各家的场院都不大,形状各异,却是一家紧靠着一家,场头儿挨着场腚儿,坐在自家场院里,可以随意地跟周边的邻家们说笑打趣,就跟坐在村头巷尾聚堆拉呱一般,更有些老人闲着事,就拉开了场子说古道今,天南海北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被全锅端上了场院里,就如一桌桌丰盛的大餐,供人品味遐想,有些闲不住的人,如振书之流,还会把家中的二胡单弦儿带,即兴拉上一段两段的,供看场的人们打发这漫长夜晚。
杏仔到场院时,四处已经晃动着看场人和前寻趣找乐人的影子,笑闹之声随处可闻,远处还有一群娃崽子在窜蹦撒野,伴着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刚刚还是模糊混沌的暮色,浓稠地裹在村子上空,仅是一顿饭的工夫,便已澄清,现出幽深透明的光景,清幽的山中之夜已经降临到偌大山坳里,如同把这山坳里注满了清幽的碧水,四下里流淌着,浸润着,漫漶着,回顾四周,那些散布在坡地上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场院里,就有明明灭灭星星点点的光亮,一如夜空中眨眼闪烁的星光,或是停止不动,或是游移不定,那是看场人点燃起的一杆杆旱烟袋,不见烟雾升飘,唯闻烟叶的清香气味儿。
杏仔仰身躺倒在软和的麦秸上,听着周边村人的闲聊,闻着随风扑鼻而至的烟草味儿,正百无聊懒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先从北山顶上数起,还数完北斗星四周的星星,便发觉自己已经数落下了一些,再重新数过,又有一些微弱的星光从数过的区域里冒了出,再重数,依然有数不全的,他慢慢琢磨透了,不是自己刚刚数落了,而是有隐身不见的星星总是不停地现出身,法数全了。
杏仔正为自己这一发现欢喜的时候,棒娃如贼影子一般溜过,踢了踢他的脚,把杏仔吓得一激灵,杏仔一骨碌从麦秸上坐起,骂道,要死哦,吓我一跳。
棒娃瞥瞥正与邻家茂青闲扯的福生,见他在意,他就悄声说道,走,到我家场里去,冬至也在呐,我又弄了包好烟:“白金鹿”的,还是带嘴儿的呢?我爹在家里还出,咱尝尝去。
杏仔立即站起,也不跟福生打招呼,就悄声息地随了棒娃,向离此不远处的茂林家场院奔去,
茂林家的场院在村子东北角上,比福生家的大,却有福生家的平整干净。
场上用油纸覆盖着一堆鼓鼓的麦袋子,边角上还有一小垛尚未打完的麦个子,想是茂林终日山内山外地狂颠,还有倒出空儿收拾这点儿残余,场院西侧不远处,隔着几个麦场,就是茂响家的场院,站在这里,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茂响说话的声音,许是又在跟旁人聊侃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了。
听到茂响的声音,杏仔心里轻微抽搐了几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儿可怜,有点儿气闷,又有点儿愤慨,更多的是担忧,若要他具体讲出,却怎么也说不清楚,更品不出是啥滋味儿。
冬至已经等急了,见到俩人溜过,他不满地道,咋这么磨蹭哦,再不抓紧儿些,等叔回哩,咱就抽不成了呢?
杏仔俩人一先一后坐进了场边厚厚的麦秸里,与冬至拢在一堆,棒娃从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从中捏出三支,每人分了一支,又叼在自己嘴唇上一支,冬至麻利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柴,一一点上,棒娃老练地紧吸了几口,香喷喷的烟雾立时在仨人间挥散开,杏仔和冬至对于此道依然不在行,还吸上几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涕泪横流,俩人遭不得这样的罪,却又挡不住这种刺激带的诱惑,他俩舍不得扔掉香烟,就用手指尖捏着,看烟头上的火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引燃着。
棒娃对杏仔道,你大娘到我家去了呢?瞧着挺高兴的样儿,跟我爹正谈得欢呢?一点儿也看不出俩人以往有仇火的样子,我娘也是,见俩人谈得欢实,就屁颠屁颠地围着转,又是倒茶,又是续水的,整一副贱骨头相儿。
杏仔警觉地问道,都谈些啥儿哦。
棒娃揭他道,谈你爹,不用担惊呀,他俩一个劲儿地谈到山外收购果子的事,还要给我爹加派人手,让我爹带着跑市场,完了的,烦死个人。
杏仔听后,心下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但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只要不是讲咕爹茂响,其他的事体,他并不放在心上。
冬至强睁着被烟熏湿了的眼睛,接道,他俩和好了不是更好么,也不用担惊你家被逼着跑山外去谋生活了,这可随了你娘和草儿的心意哩,更是随了你爹的心思了,他们不高兴才怪呢?
棒娃恨恨地回道,随了他们的意,还随我的意呢?他又用胳膊搂住杏仔的肩膀,略带亲热地道,要不是看在咱俩好的份儿上,今晚儿,我早就把她赶出家门了,他虽是你大娘,可心硬得就跟块石头似的,不光对俺家人不留情面,对你爹更是下狠手,硬硬地就把他从厂子里给除名了,六亲不认呢?不管你咋想,反正我在心里记恨她一辈子呀。
冬至不解地问道,她都要给你爹提官了,你还记恨她啥儿,她要是给我家的人提了官,我就不见得记恨她,
棒娃推了他一把,不屑地回道,谁像你呀,一点儿骨气都有,扔根骨头,就当了金棒槌使唤,也不辨个真假虚实的,傻蛋一个呢?
冬至不理睬,又问道,她要给你爹提个啥官。
棒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像是收购部经理啥儿的,我看,就是领着一帮子人在山外跑腿的干活儿,啥儿。
冬至立即道,我看你是替你爹恣的,才讲这样轻松话,得便宜卖乖,还嫌我啥儿,杏仔,你说,他是不是哦,说罢,他撞了一下杏仔,就仰身躺倒在了麦秸上。
杏仔问冬至,你口袋里装着啥儿呀,这么硬棒。
棒娃一把扯起冬至,逼问道,快讲,是啥好东西,还不抓紧拿出叫俺俩瞧瞧。
冬至笑道,也啥好东西,就是今晚儿在爷家吃饭时,随手拿了点糖果子,还得及给你俩吃呢?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子,摊开,在清幽的月光映照下,现出模糊的糖果子模样。
棒娃老实不客气地一把夺过,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嘴里咕咕囔囔地数说道,就知道你小子不地道,有了好东西也舍不得给伙计们吃,净想着自个儿吃独食呢?
冬至急道,你别都给吃哩,也给我俩留点儿呀。
棒娃讥讽道,你爷家啥好东西有哦,光是烧香拜神的人送的好东西,你一大家子一年都吃不完呢?还在乎这么点儿糖果子么。
冬至回击道,瞎讲,哪有那么多,送的大多是些米粮布料,哪能当得果子吃哦,哪如你,见天儿跟你爹在外边吃时兴的水果,撑得拉肚子了,也不给我俩带点儿尝尝鲜儿。
棒娃委屈道,哪儿,我爹死抠门儿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的呢?见天儿就跟防贼似的防着我,不准乱吃乱动的。
冬至讥笑道,怪不得呐,我见你的褂子里襟上缝着个大口袋,就是为偷装果子的呀,你家明着是一心为公,原也藏着奸呐,统统是损人利己的干活儿。
棒娃的脸红了红,好在月色幽暗,有被杏仔和冬至俩人察觉,他回应冬至道,你也别老讲说我,你就好到哪儿去啦!屁儿呢?听说你三叔也要在村里开饭店,还要占你爷家的老屋,赶柱儿挪窝,是不是呀。
杏仔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道,冬至,是真的么,你家要赶柱儿挪窝么。
冬至扭捏了半晌儿,终是出声不得,也算默认了。
棒娃乘胜追击道,你还不知呀,亏你还终日在村子里混呐,都愚到家哩,我在银行饭店里就听说了,还是冬至二叔四喜打卦算定做的主呢?柱儿今儿才知晓,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四处托人讲情,也不知弄得咋样了,冬至,你可要坦白交代哦,到底咋样了呀。
冬至囔囔道,都是大人的事,我咋知晓哦。
正说到这里,茂林已经出现在麦场边上,嘴里含着一杆忽明忽暗的旱烟袋,棒娃赶忙把手中尚还燃着的烟头掐灭,又用脚尖把仨人眼前的烟灰使劲儿地蹭了蹭,抢先问道,爹,你了呀,俺大娘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