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拂过大地,山岗上的野花尽皆凋零,弥漫着哀伤的气氛。
来州被攻破的消息,彷如一阵寒风,将每个人都吹得透心凉。
被快马押至淄州、青州城下的俘虏们的哭喊,更似那丧钟一般,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头。
刘鄩叹了口气,来州一破,夏军沿着海岸驿道直趋黄县、蓬来,登州四县必不可保。
城池保不住,人民保不住,登来的牧场也保不住,这二十余万百姓算是离青州远去了。
不排除有个别勇武忠贞之士会站出来反抗,但必然是旋起旋灭,没有任何结果。
自平卢军残部渡海南下至淄青,建立藩镇以来,一百四十余年的老牌藩镇,眼见着就要灰飞烟灭了。
唉!刘鄩又叹了口气。
“刘都头,夏王爱君之才,愿以州郡之位相待,何不来降?”
“围城这么久,对得起王师范啦,何必呢?”
“城内丁壮都编入军伍了,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自误啊!”
城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亲兵大怒,欲挽弓射之。刘鄩阻止了他们的盲动,没必要。
“何必呢?”刘鄩叹道:“看这样子,淄青镇覆灭已是早晚的事情,做事留一线吧。”
亲兵们听了也连连叹气,邵贼动用十余万大军攻郓、兖、齐三镇,郓镇覆灭得太快了,几乎还没反应过来,郓州就没了。随后,淄青诸州还在动员之时,邵贼又亲自率兵,绕道黄河北岸,奇袭齐州,大败两镇联兵,齐州也陷落了。
南边的朱瑾又无法击破胡真所部数万人,至今还在纠缠,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仗就没法打了。
大伙私下里讨论过,一致认为邵贼雪夜袭郓州奠定了整个胜局。郓州一下,割裂了三镇之间的联系,兖州与青州只剩狭窄崎区的来芜谷通道,然而这已成了死亡之路,没人敢走。
打到现在,大伙其实只是在拖,已不可能扭转战局了。
“刘都头,想好了没有?”城外还在不断催促。
“青州王帅不降,我不降。王帅若降,我便举城归降。”刘鄩站到女墙边,大声道:“除此之外,并无他话。”
劝降之人静默了一会,很快便离去了。
刘鄩也下了城头,默默不语。
后悔吗?或许有一点。
数次出城夜袭,他们也抓了一些铁林军俘虏。通过这些人,刘鄩了解到了夏王所做的很多事情。民生、军略、政治等等各方面都有,细细听来,非常佩服。
做武将的,谁不想遇到个明主?夏王创下如此大业,又是难得的宽厚之人,还将武夫常有的残忍、暴虐、嗜杀等负面情绪压制住了,看着就是个能成事的,若能在他帐下效力,或许能名留青史。
只可惜,故太尉王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主君没有投降之前,他不忍弃之。
“都头,城中伤药无多,再打下去……”副将王彦温走了过来,嗫嚅道。
“我房中还有大帅赐下的伤药,拿去给弟兄们用吧。”刘鄩摆了摆手,说道。
王彦温还不走。
刘鄩心如明镜,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副手,问道:“夏兵刚来之时,二郎一力主战,口口声声说为子孙谋。而今战了数月,又彷徨胆怯,何故也?”
王彦温有些惭愧,说道:“不瞒都头,夏兵气势极盛,悍不畏死,打了这么久,大伙也怕了。邵贼要强迁我等出镇作战,也不是不能接受。”
“和你一般想法的人多吗?”刘鄩问道。
同时心中暗叹,这战斗意志还不如郓兵、兖兵,当真是承平日久了么?
“很多。”王彦温老实地说道:“大伙都说,只要夏王还让他们当兵,继续发赏,就给夏王拼杀。”
刘鄩仰天长叹。
老兵都这个样子了,朱全忠训练的新兵就更不行了,齐镇亡了。
见刘鄩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王彦温也有些不忍,又道:“若邵贼不体恤我等,让大伙断了生机,那就继续打。战了这么久,儿郎们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了,邵贼想吃掉咱们,也没那么容易。”
刘鄩苦笑两下,道:“若王帅降了,我等便降。若王帅不降,守到冬至,过了此节,尔等自开城请降吧。”
王彦温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不定。冬至才投降,先不说能不能守到那个时候,单说这是刘鄩的命令,没他们什么事,就让人有些遗憾。
王彦温下意识盘算起了手头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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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之外的兖州城北,因为朱瑾连日出兵,李唐宾便将李公全部数千人配属给了胡真。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四军只有两万余人,还要分兵把守任城、中都一线,兵力十分吃紧。数次请求援兵,确实来了一些,义从军这等主力都到过兖州战场,但后来又走了。
他们这些兵,与朱瑾相持可以,但没能力围城,只能僵着了。
李公全部在淄州攻城数次,被惨烈的战局吓坏了,能够南下兖州,大伙也是乐意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
王彦章带队回到了营地,马鞍下挂着数个人头。
跟他一起出击的军士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这厮将略如何看不出来,但武艺、胆气确实是第一流的。北面山中有人作乱,听说是前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人马,王彦章带着千余魏博武夫前去征讨,大破贼寨,杀贼首朱罕。
只可惜,这帮人只是蟊贼,与朱瑄没甚联系。总共三五百人,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劫掠一番。甚至还成功伏击过一支运送伤兵的队伍,让胡真大为震怒,出动人马搜寻到了贼寨,将其剿灭。
王彦章这个功劳,立得是扎扎实实的。
“王将军回来了。”远近之人看到了纷纷打招呼。
“李将军何在?”王彦章翻身下马,问道。
“去见胡真了,弟兄们连日攻城,伤亡不小,将军去据理力争。”
“其实不用争了,听闻夏王有军令至,我部尽皆编入效节军,多半要去相州了。”
“去相州?那太好了。”
武人最佩服勇武之士,王彦章如此神勇,闯出了“王铁枪”的名头,如今不但滑州兵团结在他身边,就连博州兵都开始靠近他了,李公全这个最高主将已慢慢变得名不副实。
“没那么快去相州的。”王彦章把缰绳丢给亲兵,笑道:“你没看最近开始往兖州增兵了么?赵麓的忠武军马上就要南下了,兖州大军云集,要跟朱瑾算总账了。”
王彦章的嗅觉确实敏锐。
登来战局出现的巨大变化击溃了齐人的心理防线,淄州、青州守军见到了来州俘虏,个个面如土色。最近几日,每天晚上都有人跑过来投降,军官不能制止。
就这个鸟样,还打个屁!
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攻灭淄青之后,夏王给不给大伙休整的时间。如果不给,那么兖州大战马上就会爆发,数万人马滔滔南下,对朱瑾发起最后的总攻。
“听闻梁王在来州,手头还有近两万兵马,战局会不会出现变化?”有人问道。
王彦章神情一滞,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听闻团结军惨败,那兵显然是不能战的。梁王困守营垒,多半也无回天之力。”
听了这话,博州兵无甚表情,滑州兵却尽皆叹息。
梁王曾经是河南人的大救星,解民于倒悬之苦,居然落得这个下场,可怜可叹。
“朱瑾又出城啦!”有斥候快马路过,大喊道。
“冬冬冬……”密集的鼓声响了起来。
王彦章快步登上一处高台,望向南方的原野。
兖州北门大开,千余骑左冲右突,纵横驰骋。
龙骧军游奕使贺德伦率部迎上,厮杀不休。
朱瑾确实勇武,在这种千余骑级别的战斗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
不一会儿,广胜军副使谢彦章也带着五百骑卒迎了上去。
“河南马槊第一,好大的名头……”王彦章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铁枪,旋又松开。
朱瑾大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上十分耀眼。他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成为敌人的目标,完全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和经验在收割人命。不过在王彦章的眼里,朱瑾也只是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当铁林军、义从军数万精兵南下之时,朱瑾怕是连出城冲杀都成了一种奢望。
“将死之人……”王彦章不再看了,下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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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信又一次被请进了王府。
王师范兄弟几个都到场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李守信肚里暗笑,但还是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王帅急召,可是已有决定?”
“敢问使者,夏王所应荆南节度使之事,可还作数?”王师范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李守信沉吟了一下。
事实上因为战争,他最近也没收到后方的消息,但来州被飞龙军攻破的消息却是知道了。
而且听闻飞龙军主力在四处抓丁,收编来州土匪山贼,强攻朱全忠戍守的营垒,同时派出偏师向东急袭,试图攻取登州诸县。这么一番大张旗鼓的动作,想必给王氏兄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再者,局势变化如此剧烈,夏王是否也改主意了呢?李守信不敢擅自答应什么,只能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瞒王帅,此事还得请示殿下。”
王师悦的脸上现出怒容,斥道:“怎么又变卦了?”
李守信不悦,道:“王使君,夏王令尔等移镇之时,满堂大哗,喊打喊杀,坚决不应。现在仗打成这副模样,又火急火燎,恨不得立刻应下。我就问一句,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么?”
王师悦还要再说,王师范制止了兄长,道:“淄青大战一年,乡间残破,诸业凋敝,百姓困苦,此不必讳言,使者也看得出来。此皆吾之过也。听闻夏王宽厚,优待降人,若齐镇降顺,想必不会苛待诸州军民。”
说到这里,王师范突然挤出了几滴眼泪,道:“还请使者回复夏王,祖宗坟园所在,不敢擅离。今愿献出齐、棣、淄、来、登五州二十三县,只留青州一地,万望允准。”
好家伙!李守信差点笑出声。
齐州、棣州与你王师范有什么关系?也好意思划拉成自己的地盘?
淄州就剩一口气了,来州基本也被扫干净了,登州指日可下,合着你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
李守信捋了捋胡须,问道:“王帅,都到这地步了……”
“使者但请示夏王,我静候佳音。”王师范说道。
“王帅可真是湖涂啊。”李守信叹道。
王师范不答,拱手行礼之后,便离开了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