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漫天阴云。王虔裕笑了,今晚老天爷也来助战啊!
太阳刚下山那会,山间还亮堂堂的,说霞光万道也不为过。可这才天黑多久,陡然间起了一阵风,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
山间的天气,就是这样多变。
王虔裕现在是丰安军游奕使。
擅长骑战的他,一来就被授予重任,调到游奕使暂缺的丰安军补了实缺。对此,他是很感激大帅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点功绩,让同侪们都看一看,他并不是靠走了谁的后门上位。
午夜时分,将士们都已经休息了好一会。王虔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分批发动进攻。
打法还是老一套。第一波次的精兵悄悄摸进去,袭杀吐蕃人的夜间守卫,制造混乱。第二波次则在各个方位击鼓、点火,大声喊杀。第三波次由王虔裕亲领,作为一锤定音的主力,彻底杀散吐蕃人有组织的抵抗。
战斗很快打响。
由于精兵已经北调,庄浪谷部的后方十分空虚。第一波次上百精兵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接杀到了最大的一处帐前。
帐内冲出了十余吐蕃军士,他们看到从天而降的唐军士卒也十分吃惊。
“放箭!”带头的队正一箭射出,同袍们也纷纷抽出骑弓,一时间箭失横飞,十余人几乎全躺在了地上。
可惜没有弩,不然杀起人来更有效率!
队正当先冲入帐内,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直接一刀砍下,惨叫声响起。
都是杀人杀得麻木的老手了,进帐前就有了各种心理准备和应对之策,对迎面而来的袭击从容应对,甚至还反杀了对方,这就是老兵的经验。
外间已经燃起了大火,帐内被映照地分毫毕现。
队正一脚踢开躺在他脚下的半大小子的尸体。这人遍身绫罗,应是吐蕃贵人子弟,可惜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么一个夜晚。
如果历史能有改变的话,或许这个少年还有机会成长,带领六谷吐蕃崛起,吞并嗢末,控制凉州,得到中原朝廷的册封,威风八面。
只可惜没有如果。
雨点开始落下,杀戮继续进行。
到处是从帐篷内冲出的衣衫不整的吐蕃人,有的甚至连武器都没有,跌跌撞撞地走在草地上。
偶有几个抱团靠在一起的,手持器械,精神紧张。但凡有人靠近,立刻就把兵刃招呼过去,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但在这么个混乱的夜晚,唐军都在有组织地杀人,跑到他们面前的多半是慌不择路的吐蕃人。如此憋屈地死在自己人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更多的唐军士兵冲了进来。
四周的山梁上响起了密集的鼓声,喊杀声震天,时不时还有冷箭射来,吐蕃人更加慌张。
战阵之上,将军们为什么喜欢夜袭?
原因就在于此了。黑灯瞎火,骤然遭袭,精神紧张,不辩敌我,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秩序且击退敌军的,那都是有严格军法约束的强军。
朔方军就有一套章程。谁负责防守,谁负责支援,都有规定。乱跑乱走乱喊的,直接用箭射杀。所以当初宥州拓跋氏夜袭大营时,很多军士已经惊醒,但有严酷的军令压着,根本不敢喧哗,强逼着自己躺在被袋里,继续睡觉,除非有军官来给他们下令。
吐蕃人连寨墙都没有,主力又不在,遇到突袭,就是一个死字。
黑夜中到处是重重黑影,惊散而去。
几个被逼急了的吐蕃人直接跳进了河里,岸上飞来一蓬箭雨,人在水中浮沉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还有人躲进了帐篷内,结果被泼上油之后直接引燃。大雨浇不灭身上的烈火,人形火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更有被马蹄无情践踏的吐蕃少年,躺在地上痛苦地呼吸着。折断的肋骨刺破了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战马从旁边驰过,马蹄溅起的泥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朝阳升起之后,王虔裕牵着战马来到了这个营地。
尸体尚未清理,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混合了鲜血与泥浆的水塘。
王虔裕浑若无觉,踩过一截断臂,踢开一具怒目圆睁的尸体,看着被聚拢在营地中间瑟瑟发抖的俘虏。
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
游牧部落,理论上六十以下的成年男丁都要出战,都是战力。宰相、都督们要打仗,而且前方战事非常紧急,自然一再抽丁,把大部分成年男人都抽走了。
留下的妇孺和牛羊,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通知后方步卒,加快速度前来接收。”王虔裕下令道。
他觉得,西北马匹这么多,是不是可以挑选一些不适合做战马的普通骑乘用马,配备给一部分步卒,让他们能够跟上骑卒的行军速度?
就是不知道会增加多少钱粮消耗,大帅愿不愿意了。
休息完毕的骑卒派了部分人手留下看管俘虏,王虔裕带着三百余骑继续赶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很分散,四处袭杀遇到的任何一个吐蕃人,确保庄浪谷部遭袭的消息尽可能晚地传播开去。
下一个目标,是位于昌松县境附近的洪源谷部。不过可能需要等待经略军的骑卒一起行动,三百骑,还是有点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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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乌姆主不得不把更多的回鹘骑兵派了出去。
不是中计被激怒了,他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事实上是他失去了耐心。通过最近这段时日不间断的战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军的意图,似乎在有意拖住他们,然后施展什么阴谋。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归义军和肃州龙家,并且勐然惊醒。
他准备跑了,硬拼不是回鹘人的风格。
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些犹豫。这一趟,确实赚到了一些,主要是抢掠的凉州各部的丁口和牛羊,可以极大充实甘州的实力。但吃不到最肥的一块肉,终究有些不美。
乌姆主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盟友六谷吐蕃。
六谷部,本有一万多兵,在浩门谷一带与新泉军对峙,时不时发生中小规模的战斗,消耗了一些。
北上进逼凉州,被唐军骑兵痛打了几次,又损失了不少。
如今士气低落,实力最强大的阳妃谷部又因为老窝被端,实力大不如前,其余诸部隐隐有反对他们的苗头,内部凝聚力也出现了问题。
乌姆主左思右想,觉得若不能打下凉州,那么干脆劫掠一把盟友,然后撤回甘州去算了。
抢盟友嘛,回鹘人的老传统了。
但想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往南收缩一点,嗅觉灵敏的唐军立刻就扩大活动范围,并且不断遣中小规模的骑兵前出,与他们部署在外围的骑兵缠斗。
嗢末人似乎也受到了鼓舞,更被唐人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不断派出骑兵南下,战意高昂,让乌姆主不得不派出大队骑卒,再将他们赶回去。
但这样一来,撤退似乎更无从谈起了。他们抢掠得来的丁口、财货、牛羊还屯放在南边的西大河谷、东大河谷一带,这些战利品的运输速度是很慢的,与来去如风的回鹘骑兵完全不好比。
四月初三,犹豫不决的乌姆主终于下定了撤退的决心。
他越来越担心归义军和龙家进攻甘州。
虽然删丹与甘州城附近还留有不少人马,种地的汉人、吐蕃人、羌人也可以临时武装起来,但终究不太稳妥。
归义军与龙家,发起狠来,可以出动两三万人马,威胁是相当大的。既然已经捞到了好处,此番出兵也不算劳而无功,那么分批撤退是比较现实的选择。
至于撤退后六谷吐蕃怎么办,那当然是“说服”他们一起走了。
没了骁勇善战的回鹘骑兵的庇护,六谷吐蕃是必然要败亡的,成为唐军的战功。与其那样,还不如带着财货和牛羊,先到甘州避难,等到唐人大军撤走后,再杀回来就是了。
唐人的节度使,难不成一直把大军屯驻在凉州?乌姆主不信。
就像是甘州面临着龙家和归义军的威胁一样,灵武郡王邵树德肯定也面临着中原其他势力的威胁,他不可能一直待在凉州,定然要走的,这就是机会。
“摩尼法师,现在撤退是不是太早了?”感受着凉州四月的晚风,心情烦闷的乌姆主问道。
“可汗,贫道想问一句,这场战争为何进行得如此艰难?”摩尼反问道。
“唐人派了大军。”乌姆主说道。
“真的派了很多人吗?有我们多吗?”
“稍多一些吧。”
“诚如可汗所言,唐人派来的军队也只比我们稍多一些,而且步卒居多,那么为何能把可汗逼退?”
“他们有凉州城可以依托,招抚嗢末部族,稳扎稳打。城内亦有存粮,可以坚持很久,急切间打不下来。”
“可汗已经洞悉了本质,贫道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摩尼说道:“此战其实已经大有斩获,可汗忧心归义军与龙家,那么不妨退走。带着六谷吐蕃一起走,先回去解决龙家及归义军,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兵发凉州,将其夺占。没了凉州城,唐人很难在这一片站住脚。”
“若唐军追来甘州呢?”
“可先遣使修好,暂表臣服。唐人好面子,只需表面臣服,其兵定然退走。”摩尼说道:“此番虏获如此之多的丁口和牛羊,又有六谷蕃部退往甘州,可汗只需将其收服,甘州之户口立破二十万,可征兵五万。如此休养生息数年,待财货钱粮充足之后,集兵攻打肃州,扫平龙家部落,再攻灭归义军,实力便可大涨。有此实力,再转攻凉州,不难矣。”
没有人是傻子。
如果是小说或影视剧,此时多半已经在渲染回鹘人多么蔑视唐军,战场上又是多么嚣张,而唐军如何忍辱负重,情绪压抑,等待爆发反转那一刻的痛快。
但现实中,回鹘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不会失了智,他们有自己的战争哲学,有自己的作战风格。其实,正如摩尼和尚所说,乌姆主所选的是一条比较稳妥的策略。
历史上甘州回鹘也是先解决西面的麻烦,扫除后顾之忧后,实力大涨,进而与西夏争夺凉州——1008-1009年,西夏五次进攻甘州,全败。第六次时,甚至因为天象不利,李德明直接召回了军队,可见信心已严重不足,不得不与回鹘停战十多年。
先易后难的道理,中原人懂,草原人亦懂。
在没有办法轻易击败唐人,夺取凉州城的情况下,摩尼和尚建议见好就收,先把已经到手的财货、牛羊、丁口带回去,慢慢消化,提升实力。
就战略层面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也符合草原人抢一把就走,绝不逗留的禀性。
“那就照法师所言,遣使与唐人修好停战。”乌姆主说道:“先探探他们的口风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