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婢们在船上生活做饭,烟火气四散。
邵勉仁在舱室内待得烦闷,于是放下手中的《刘宾客嘉话录》,来到甲板上吹风。
《刘》是一本杂记。前唐懿宗朝,义武军节度使韦绚所着。
书中提到一个叫李约的人,在江上行船时,与一个胡商舟楫相次。当时胡商重病,一再邀请李约上船,然后以二女托之,“皆异色也”,又遗一大珠,价值连城。
胡商死后,李约将其钱财数万缗送官,为他两个女儿找了夫家,又悄悄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塞在胡商嘴里下葬,“自以夜光含之,人莫知之也。”
几年后,胡商的家人过来要钱。李约请官府的人发掘胡商之墓,“夜光在焉”——呃,那几万缗钱的下落没交代,大概是算作捐献了吧……
普通人看到这个故事,多半会为李约的信守承诺而感动。但邵勉仁读了,只为胡商在珠宝业的触角之深入而感到惊叹。
胡人善鉴宝,这在唐代很多故事中都能见到。同时也善于加工珠宝,以江南为例,越州、润州、宣州、扬州等地,最大的珠宝店都是胡商开的,他们有海外珠宝资源,加工手艺精湛,因此作品非常受欢迎。
交托李约的胡商靠经营珠宝生意,聚财至数万缗,可见这个行当的利润之丰厚。
如今的扬州,胡商开办的珠宝店仍然很多!
“哗啦啦”河面上响起一阵水声。
邵勉仁寻声望去,却见一条小船划了过来,王贞白立在船头。
他突然间有些忍俊不禁。
河港脏污,到处飘着菜叶子、烂木头以及鸡鸭尸体,就这个臭烘烘的环境,王贞白居然能这般泰然自若,也是本事。
“殿下,仆在市中转了一圈,感慨万千。”在水手的帮助下上了船后,王贞白连声说道:“珠宝、香料、香药、海货等等,胡商无所不作。甚至还有开酒楼,经营米面买卖的,大获其利。”
说到最后,都有些激愤了。
胡商做些中原没有的买卖就行了,并不会让人太眼红。
卖珠宝,其实已经有些让人眼红了,但考虑到他们的不少珠宝来自外洋,姑且忍了。
但居然连米面生意都做,还开酒楼,赚大钱,这就让人眼红了。
这些买卖,夏人也可以做啊,凭什么让胡商来赚钱?
邵勉仁听了却提醒道:“圣人并不禁止胡商做买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缴税即可。”
王贞白哑口无言。
“再者,胡商贩货而来,有泊脚、进奉、收市三项开支。临走之时,几乎满载中原货物而走,未必赚了咱们多少金银,甚至还补贴了不少金银。”邵勉仁又道:“长史何忧也?”
泊脚相当于关税,计算胡商带来的货物价值,分不同品类,征收不同比例的税收。
进奉是胡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私下里可能也会给市舶使一份,但这个上不得台面。
收市指市舶司有权低价收购一批胡商带来的货物,最高达三成,自己发卖,与胡商无关。
除此之外,交易时还要纳税。
可以说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无奈这项买卖的利润实在太大,胡商仍然乐此不疲,赶都赶不走——上元元年(760),平卢节度使田神功到扬州平乱,杀胡商数千人,大掠财货,剩余的胡商也只是避往江南,继续做买卖,心态十分稳定。
大夏朝廷对胡商的态度就一点:鼓励。
丝绸、瓷器什么的卖给他们,能卖更高的价钱,朝廷能收更多的税。
胡商带来的外洋商品,在国内售价也很高,朝廷同样能收大笔税金。而且,消费的还多是有钱人,普通百姓谁用龙脑油、龙涎香、檀香、鲨鱼皮、琉璃、蔷薇露、珊瑚、宝石之类的奢侈品啊?
每交易一次,朝廷收一遍税,等于从富人口袋里掏钱,然后来应付国家各项开支——历史上南宋初期,海关市舶司的收入占到朝廷财政总收入的15%,中后期时,接近三分之一,可能是历朝历代海关收入最高的时期了。
这会海贸还没宋代那么发达,大夏诸市舶司,每年大约捞到三四十万缗的税金——北宋前中期关税大约有四十多万缗。
外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价值百万缗——这是进奉,不是“税”。
收市制度赚的钱就更多了——一般由内务府代为售卖,所得解入户部国库。
为了鼓励贸易,邵树德刚刚下令,停止进奉和收市这种直到南宋仍然在延续的陋规,并将其统一并入关税内,即提高税率,降低不规范的掠夺制度。
考虑到南宋后期一千万贯的市舶司总收入,大夏每年不到两百万的总收益,真的是小巫见大巫,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堂堂华夏,赚钱还不如胡商,听着就让人气愤。”王贞白有些恼火,胸口一起一伏,显然见不得胡人开店赚夏人钱财。
在他看来,你们来买东西就行了,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乖乖送钱即可。
“你不懂。”邵勉仁笑了笑,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圣人的想法,是诸市舶司能够给朝廷提供更多的税金,越多越好。而且,这个税金对百姓无伤。”
这个微妙的点,他不想多讲。
从富人手里征税和从穷人手里征税,哪个更好,傻子都知道。
简单粗暴地直接征税和让你买东西时心甘情愿交税,哪个更好,明眼人都清楚。
富人嘛,多花钱就是了。你们花出去的钱,朝廷过一遍手,征点税,然后雇佣穷人干活、打仗,如此才能循环得更久。
“殿下奇思妙想,我不如也。”王贞白拱了拱手,道。
“无妨,我以前也不知,直到看了圣人写的《商业》、《地租》两书初稿。”邵勉仁看了眼王贞白,鼓励道:“长史文采出众,熟习公文,庶务亦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可是须臾少不得。”
王贞白脸色转为红润,躬身行了一礼。
瓜州浦内外,桅杆林立,就连附近的小河汊内,都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船上满载货物,吃水极深,时不时有人上上下下,即便入夜后也不停息。
青楼酒肆茶铺随处可见,丝竹之声阵阵,更有那不要脸的妓人,围着大腹便便的商人转悠,无论蕃汉。
只要局势平稳,商徒们就像从地底钻出来那样,走南闯北,贩卖货物。
作为一大货物集散地,聚集在广陵的商人极多,胡商及其家属就有三五万人。
每天都有无数的绢帛、铜钱、银元、迪尔汗、第纳尔在此流动,怪不得当年高骈要盘踞于此,坐视巢军北上呢。
有来自河南、河东、河北的数万精兵,有无数的商税,还有渔盐之利,更坐享富饶的淮南平原,良田数十万顷。有这个本钱,谁没有想法呢?
广、泉、明、扬、海等州,有权对外贸易的港口十余,诸市舶司如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五百万缗的税金,则天下无人能禁海。
直到海洋贸易深入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时,甚至连禁海的提议都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十年、一百年甚至几百年,但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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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在换了一艘平底船后,邵勉仁抵达了高邮。
恰恰此时,太子邵承节也经汴水、泗水、漕渠抵达此处,两兄弟在堤塘外的一处草亭内置酒相会。
作为扬州属县,高邮直到后世仍有大片的湖泊湿地。而在唐代这会,只会更多。
唐代宗时期,淮南有点像唐末夏初的江南,得到大力开发。当地百姓疏浚湖泊、河道,将沼泽底部的淤泥挖出来,堆垛在一起,形成一处被河道或湖泊包围的高地,人们在高地上种粮食,亩收极高。
唐宪宗时,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主持修建了七个陂池,将垛田系统进一步完善。
从此以后,当地的经济模式基本定型:人们在垛田上种粮,在垛田旁边的河道、湖泊内养菱角、养鱼、养鹅、养鸭,家家户户屋前有池塘,屋后有河流,种桑养蚕,靠海的还煮盐、捕鱼,再加上商贸之利,淮南已经十分兴盛——直至今日,这片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给朝廷提供的赋税比江东道还要多。
邵承节、邵勉仁兄弟看着几步外清澈见底的河流,以及远处一块块宛如水中小岛的孤立农田,久久不语。
“三弟此番北上——”看了许久后,邵承节转过头来,说道:“好生做事。不要瞻前顾后,不要怕那些风言风语,二哥的心胸没那么狭窄。”
邵勉仁看着二哥,只说了一个字:“好。”
邵承节欣慰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河畔,说道:“看到那些麦田了吗?”
邵勉仁走了过来,点头道:“五月就能收了吧?长得挺密的,亩收当在一斛五六斗的样子。”
邵承节突然笑了,说道:“杨行密父子曾统治淮南多年,我若问杨握,他定然不知道这麦田的收成。三弟有心了,在外历练这么多年,很不错。”
“别误会。”邵承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说的话,永远算数,我就是这么光明磊落,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别想太多,父亲创下的这番家业,还需你我兄弟勉力操持,万不可生乱子。”
“二哥说的话,我信。”邵勉仁看着一身戎袍的太子,突生感慨。
二哥,真是个自信到无以复加的纯纯武夫。
或许,只有这么自信的人,才能镇住这个天下吧。
这不是坏事。
若换个没本事、不自信的人,就会疑神疑鬼了,那样他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二哥南巡江宁,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邵承节又问道。
邵勉仁想了想,说道:“父亲十分重视海贸,二哥若有暇,可仔细考察下淮南、江东二道市舶司,再召集当地惯常海贸的商徒,胡商亦可叫些过来,摸一摸底,回京之后,亦可有所交代。”
“另者,父亲在北方大兴三茬轮作制,但南方农业如何改进,尚未有成熟方案。我在南京多年,深感江南山多,十里不同音,民情复杂,或可因地制宜,宜茶的种茶,宜桑的养蚕,宜海贸的就做买卖,沃壤多的地方,养鱼种稻。各处荒山,可尝试栽种果树。”邵勉仁说道:“就这么多了,二哥闲暇时,可召幕僚们一同参详。”
邵承节听完,一把拉着三弟的手,笑道:“都是真心话,二哥很高兴。这天下的富贵,你我兄弟有得享受呢。”
邵勉仁亦笑。
他知道,二哥性格强势、作风硬朗,有时候学武人讲粗话,但他心眼并不粗——这件事,最初是大哥告诉他的,邵勉仁观察下来,发现大哥说得很对。
他无意与二哥争什么,因为他自知控制不了武夫。
就在他们脚下的扬州,徐温、张颢仅凭两百人,就把杨握掀翻在地。不能让武夫们归心,将来若有人行徐温、张颢故事,大夏禁军就会成为东院马军。
他的富贵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争那有的没的。若让外人捡了便宜,他连现在的富贵也保不住。
从这个角度而言,二哥反倒是兄弟姐妹们富贵的保障。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傻子。父亲一旦去世,最需要防备的是外人,他们需要二哥,二哥同样需要他们,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