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六月,营州都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夏人在临渝关外的据点,至今只恢复了两个。攻打营州,也只是积极防御的一部分,原本只是想打退契丹的这次进攻,稳住阵脚就算完事了。
可谁成想,一下子搞得太大了。
李存孝率部生擒萧阿古只,大破契丹主力,高家军反正之后,营州便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武装力量了。
从营州往东,契丹人在唐代旧军镇的基础上安置移民,然后于白狼水、大辽水之间的沼泽地带改造环境,设置乡村,看似搞得风风火火,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一切处于草创状态,城池不够坚固,民心不够安稳,军力极为寡弱。
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便使得这些移民点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甚至出现了骑兵破城的奇景。
而李存孝也是老手中的老手。他拼到受创四五处,衣甲尽碎,跑废、伤亡好几匹马,也咬着牙紧追不舍,最后把契丹溃兵都快追哭了。
哪一坨人多,他就往哪追,往哪杀。死死咬住,不给你调整的机会,不让你进城喘息,和你拼意志,拼体力,拼武艺,追得契丹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遇到城池都不敢停留,一窝蜂地跑进广阔的草泽之中碰运气。
这种程度的追杀,简直就是杀父仇人般了,实在少见。而效果嘛,自然也好得出奇——各城依次陷落,阿保机开拓营州的大业瞬间崩盘,损失难以估计。
六月下旬的时候,粗粗的统计才终于传回:俘斩贼兵近万,得城六座,获民七万余,牛羊财货难以计数。
营州大地上还残存着的契丹势力,在听到李存孝之名时,无不闻风丧胆,纷纷走避。
当然,主动来降的部落也不少。
六月十二,有一霫人小部落来降,计有五千余人、牛羊八万。
六月十六,一室韦部落来降,有口七千、牛羊十万。
六月二十一,怀远镇长吏、高句丽人高说率军民数千来降。
六月二十五,粟特胡商康茂用杀契丹渤错水都督大普求,领粟特两千余户来降。
……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镇营州的赫连隽也是第一次知道,营州大地上竟然生活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部族,且多种生活方式并存,有放牧的,有种地的,有渔猎的,甚至还有做生意的——从北朝开始,粟特人就到处钻营,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还喜欢投资地方军政事务,妄图以小博大,甚至这会连南方都有大量粟特人生活,有那么点犹太人的味道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赫连隽看着聚集在营州城外的各个部落首领、官吏、族长等等,十分感慨:“就这个鸟样,阿保机趁早回家抱孩子吧。”
可不是么?统治基础怎么会这么差的?一场惨败,地方上遍地烽烟,人人皆反,可见之前的统治有多么不得人心,纯粹就是靠契丹八部的武力硬压下来的。
赫连隽觉得,即便他们这次不来打营州,即便让阿保机再稳定发展个二三十年,即便让阿保机选上可汗,成功建国,估计也好不大哪去。
契丹人,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比突厥、回鹘都不如。
“这个康茂用,为人奸诈,居心叵测,赫连将军最好留点心。”余庐睹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猎服,女儿萧重衮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是她俩被俘后首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奥姑知此人?”赫连隽问道。
“营州粟特人不少,明面上就有数万之众,私底下或许更多,反正契丹也没能力清查户口。”余庐睹姑说道:“粟特就没好人。”
赫连隽哈哈一笑,没有说话,但侍卫亲军中的不少武士却对余庐睹姑怒目相向。
这些人多来自洪源宫和榆林宫。河西、河套地区,突厥、昭武九姓余孽以及他们的混血后裔极多,加入无上可汗奴部的自然也很多。余庐睹姑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了,他们当然很不爽。
“拜见赫连将军。”二人说话间,一大群酋豪赶了过来,跪地高呼。
“拜见奥姑。”拜完赫连隽,这些人又跑到余庐睹姑身前跪拜。
“高说,通定镇将高咨为何不降?他是你的侄儿,你该去劝他来降。如果不成,便杀了……”余庐睹姑说到一半停下了。
颐气指使惯了,差点忘记了自己身份。
赫连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高思继也神色微动。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令重修和龙宫,赦免余庐睹姑、萧重衮之罪,着其招抚营州诸部。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一点不客气,让赫连隽有些惊讶。
不过他是侍卫亲军将领,最忌讳结交当朝内外官员,这是很影响前途的事情,因此在说了一会话后,便离开了,将这边的事交给高思继、余庐睹姑之类的地头蛇来办。
“高说,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阿保机肯定不会来救你们了,此时不降,被李存孝打过去,怕是要屠城,你好好想想。”赫连隽一走,余庐睹姑便放心大胆地开始了威胁。
“两位奥姑,你们这是……”高说有些吃不准。萧室鲁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这么嚣张?
“我们被无上可汗所掠,自然是他的阏氏。”余庐睹姑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去不去劝降?”
“去!去!”高说连忙说道。
高说退走后,余庐睹姑又喊来一人,道:“拔野古,你说举族来投,结果就三千口人?骗谁呢?”
拔野古在余庐睹姑这种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不敢撒谎,只能苦笑道:“奥姑恕罪。还有一些人在秃黎山,没敢过来。去年奥姑你吊死了涅哥,大家都怕。”
“让他们五日内赶来营州,否则……”余庐睹姑否则了半天,发现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权力,也没法依靠影响力来操控他人,只能威胁道:“可汗盛怒,秃黎山将寸草不生。”
拔野古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表示这就派儿子回去传讯。
萧重衮看着母亲对这些首领们连吓带骂,非常佩服。
余庐睹姑转过身来,轻抚着女儿的脸,道:“重衮,对这些人不能和颜悦色。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便是大夏圣人,掩有半个天下,在这些愚昧的头人心里,可能也就一个大一点的部落汗王罢了。他们是真不知道大夏有多大,有多富,有多少兵,你讲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畏惧武力,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萧重衮听了愈发佩服,道:“娘娘,女儿以后还是要多跟你学学。”
“你多学点取悦男人的本事就行了。”余庐睹姑叹了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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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四年六月三十,数骑自幽州驰来,惹得还未散去的诸部酋豪纷纷望去。
毫无疑问是信使了,而且还是五百里加急那种。
这种级别的传讯,肯定有大事,于是众人也不急着走了,决定等等再看。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文吏匆匆出城,将一份文告张贴于城门附近,并大声宣读——
“朕自克复柳城,戡定营州,虽当时秋毫无犯,而已前乃数载战乱,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应营州百姓,既经惊劫,须议优饶,可免三年赋税。”
“……及其诸部酋豪,襄助契丹,惧罪藏隐,宜令随处长吏,设法招携,晓以大义……具陈罪状,献上版籍,悔过自新,各自归家。诸色人不得辄有摇动,如或自守狂迷,尚且结集,当令严加捕捉,无致遁逃。”
“……又闻逃人溃兵,窜身山谷,啸聚草泽,营葺枭巢,守险偷生。尔等或渤海义士,或大国遗民,藏匿亡命,自弃何多。今可筑室返耕,一概不问。时不再来,机须速决,长谋远算,自可择焉。”
“……顷以两军对垒,翦除凶逆之际,亡殁甚多,暴露不少,宜令州县乡里,各据地界内,有暴露骸骨,并与埋瘗,仍差官致祭。”
一条条宣读下来,且反复七八遍之后,众人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有听不懂的,也纷纷找人询问。了解之后,心下都舒了口气,暂时不怕秋后算账了。
自此,营州粗安。
而几乎与此同时,契丹西楼地界风雨大作,痕德堇可汗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收到了一封大夏朝廷发来的国书。
西楼是遥辇氏可汗非常喜欢居住的地方。
建极二年(902),契丹作西楼于世没里(今巴林左旗境内)。
三年,作东楼于龙化州(今奈曼旗境内)。
到了今年战争爆发前,又在木叶山作南楼,并准备明年觅地建北楼。
四楼各有虞人管理苑囿,以供可汗畋猎游玩。
“岁时游猎,常在四楼间”——这是遥辇氏可汗最后的倔强,也是他应对释鲁、阿保机叔侄夺权行动的最后抵抗,寄希望通过这种四时游猎的方式,结识更多部落贵族,争取他们的支持。
今日他在西楼,倒不仅仅是为了游玩,而是契丹勇士此刻正大举集结于平地松林。他作为可汗,亲自前来鼓舞士气。
不过身体确实垮得厉害,刚刚骑马走了一圈,就觉得昏昏沉沉,不得已回去休息了。
午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痕德堇可汗被惊醒,然后便看到了国书。
书中先回顾了契丹与前唐的“欢盟”,语气很客气,相当友好。
随后话锋一转,历数起了阿保机的罪状,说他“潜图凶逆”,意图“犯上作乱”,“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后面更是质问痕德堇可汗是否要“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
最后,夏廷直接发出了威胁,如果不惩罚阿保机,就“见蒐兵甲,决战西楼。”
痕德堇可汗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让咄于过来。”痕德堇可汗重重咳嗽了几声,面现潮红之色,脸上也满是痛苦。
侍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出了门。
不一会儿,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汗。”
“看看这份国书。”痕德堇可汗伸手指了指,道。
咄于直接拿起,仔细阅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将其置于桉上。
“看完了?”痕德堇可汗问道。
“看完了。”咄于回道。
“你觉得该怎么回复?”痕德堇可汗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大汗,迭剌部的实力,已占八部一半以上。”咄于说道:“便是其余七部联合起来,也奈何他们不得。更何况,有些部落还是站在迭剌那边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痕德堇可汗有些不满。
“大汗,夏人其实并未安什么好心,这是在挑拨离间呢。”咄于提醒道。
“我能不知晓此事?”痕德堇可汗冷声道:“你就直说,如果真要对付释鲁和阿保机叔侄,可有办法?”
咄于沉默了好一会,就在痕德堇可汗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或可私下里找耶律辖底询问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