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契丹牧民赶着牛羊,在水草丰美之地放牧。
他们愁容满面,时不时派人前出,观察敌人的动向。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庞大的车队之中,军士们一边嚼着干酪、醋饼、肉脯,一边前进。
他们外紧内松,步弓下了弦,甲胃、长枪置于车上,轻松地赶着路。
斥候游骑在附近活动着,遇到契丹骑手,他们也不硬来,回去汇报便是。
这个时候就很考验指挥官的水平了。
敌人大队前来,行走在苍茫的草原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打还是羊攻?你要好好判断——士兵的体力、精力是有限的,不要随意挥霍。
从士兵角度而言,敌人大举来攻,不一定是真的。或者即便真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个决心,耗费数倍的伤亡来和你硬拼。
不要慌乱,越慌,体力消耗越快,注意力越难以集中。
敌人夜间突然袭击,擂鼓叫喊,不要慌,该睡觉的睡觉,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喊你起身。训练充分、经验丰富的军队,一般都遇到过敌人夜间袭营的情况。黑灯瞎火之下,你要有在敌人干扰之下睡觉的能力,不允许随意起身,否则可能会被友军当敌人射死,而他有功无罪。
敌人在前方挖断道路,阻你前进,不要慌,车队变阵,取土填平就是。谁挖土填土,谁前出警戒,谁休息预备,都有规定,不要随意耗费体力。
敌人燃烧柴草,制造烟雾,不要慌,听到声音,用箭失驱赶敌人即可。这么空旷的地方,这么大的范围,烟雾的效果很有限。
其他的小技巧还有很多,这都是合格的职业武夫本该具备的素质。
经验丰富的统帅、业务娴熟的基层军官,外加漠视生死、敢打敢拼的底层士兵,这三个组合在一起,辅以正确的战术和适当的装备,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很难战胜。
如今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从七月初三离开建安山城北上以来,整整四天时间,龙武军使刘鄩率领六千步卒、三千夫子一路北上,大小十余战,以数十人伤亡的轻微代价,顺利抵达了安市城以南数里的山脚下。
扎下营盘之后,夫子上山砍柴、割草、取水,辅兵照料牲畜,给战兵做饭,一切井井有条。
走了这百余里,大伙早看出来了。契丹骑兵就会骑马射箭,让他们近战肉搏,简直笑死人。那个长期骑马搞成的罗圈腿就不提了,光那可怜的装备,荒疏的技艺,就注定了他们啥也不是。
以前真是太保守了,早知道这么烂,就该杀上门去,砍他娘的!
“军使,昨日有斥候来报,看到契丹牧人放牧牛羊。由此观之,附近多半有部落驻地。不如将其找出来,我等杀上门去,端了他们的部落,将牛羊财货掠走,既可补充军资,又可将他们远远驱离。”王彦温大胆建议道。
刘鄩闻言吃了一惊,王彦温胆子还真大。不过仔细想想,可行性还是很高的。
虽然是游牧部落,但并不代表他们每天都在游动。事实上在扎下营地,开始放牧之后,在这片牧场的牧草消耗完之前,他们是不会转场的。
而转场搬迁也是桩繁重的体力活,必须全家男女老少一齐上阵。如果找到他们的牧场,派遣骑兵快速突袭,他们是不可能逃掉的,除非有人迟滞阻拦,或者干脆放弃家当骑马逃跑。
“算了,就五百骑兵,这是追打落水狗的杀手锏,不能轻易浪费。”刘鄩最终否定了王彦温的建议,道:“方才斥候来报,安市城处于半废弃状态,没有敌兵守御。我看还是先占下这块地方,休整一番,囤积粮草器械,再做他图。”
“是。”见主将不想冒险,王彦温也不强求,立刻应下了。
从积利县到建安山城约二百里,从建安山城到安市城百余里,在这三个地点囤积物资,派驻士兵,粮道将相当稳固。盖因这三座城池都是高句丽时代的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契丹又缺乏攻坚能力,从这些后勤节点中的任意一个出发,派主力部队押运粮草,几天时间就能抵达下一地,契丹人很难将其截断。
只要后勤不断,你能奈我何?
阿保机若知机,这会就该大力加强步兵建设。光靠骑兵,可没法打胜仗。
七月初七,龙武军甲士千余人沿山道而上,进占了空无一人的安市城。随后全军拔营启程,至山城内休整,同时派信使向东疾驰,联络东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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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路军出发比较晚,但行军速度非常快。主要原因是此地没有契丹势力,属于内线行军,因此从平海县出发之后,进展极速,待收到刘鄩传来的消息之时,他们已过石汪县了,正往橐驼湾而行。
领军的统率是赵王邵嗣武,但实际统筹军务的则是归德军使符存审。
邵嗣武知道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统御大军,因此一路上多看、多学、多问,并不干扰符存审的决策。
闲暇之时,他则不断翻阅古籍,从前燕慕容氏与高句丽交战开始,任何一份史料都不放过,如饥似渴地学习,以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军议之时一开口就遭人轻视。
“符都头,刘将军行军好快,要不要让他们放慢脚步?”路边休憩之时,邵嗣武比划了下地图,问道。
“殿下,刘将军也是宿将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符存审温和地说道。
“好。”邵嗣武从善如流。
“安市城一下,契丹人多半就坐不住了。”符存审说道:“殿下,我等需尽快与渤海人汇合,领取粮草之后,大举西进,与龙武军汇合。”
安市城大名鼎鼎,但其实是一座非常罕见的土城(海城市东南八里镇英城子故城)。城墙沿山嵴土筑而成,城周八里,城内有泉水。
从这里北上,离辽阳就很近了。而契丹是不可能忍受辽阳为夏军所据的,势必要爆发大战。而这会,他们多半已经在召集丁壮,准备下血本围攻孤军北上的龙武军了。
归德军与渤海联军大举西进,是减轻龙武军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的最好办法。
“殿下、都头,乌光赞来了。”亲兵匆匆而至,禀报道。
符存审默不作声。
邵嗣武看了看他,沉稳地坐了下来,道:“让他进来。”
“遵命。”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乌光赞和两名随从赶至。
“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帅。”乌光赞大声道。
“免礼。”邵嗣武伸了伸手,道:“乌大郎前来,可是告知我粮草已至?”
“正是。”乌光赞连忙说道:“十万石稻谷,已运至敝国鸭绿府。府尹正组织民夫向西转运,不日即可抵达乌骨城。”
“太好了!”邵嗣武没忍住心中的激动,脱口说道。
说完之后,微微有些后悔,还是没沉住气,于是转移话题掩饰道:“不知渤海大军何在?”
乌光赞闻言有些尴尬。
他不好意思说渤海国已经被契丹打怕了,从上到下不想再去招惹这个凶恶的敌人。国中固然有主战派力求出兵,收复扶余府等失地,但主和派更多,他们只想苟延残喘,偏安一方,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和血性。
宰相乌炤度毫无疑问是主战派。但他现在也无法压倒整个朝堂,无法让那些主和派改弦更张。更可怕的是,勃海王也有些畏惧,举棋不定,始终下不定决心。
乌光赞对此也很无奈。
最近几个月,他奔来走去,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先从洛阳返回渤海,向国王禀明大夏新朝皇帝欲册封他为渤海郡王的消息。
国主一开始还嫌爵位小。
前唐之时,渤海主都封王,为何夏朝不肯封王?只愿意给个郡王爵位?
不过在宰相乌炤度的劝说下,渤海国主最终还是同意了,派遣使团前往洛阳,求册封。
封爵这个其实都是小事了。反正勃海王关起门来都是做天子,亲王、郡王什么的,就是个虚名罢了,影响不大。
真正的大事,还是如何抵御契丹,这是关系到渤海国生死存亡的大事。但如今朝中显然吵得不可开交,这让乌光赞血都冷了,大失所望。
渤海国立国久矣,没想到腐朽至此,呜呼哀哉!
邵嗣武也从乌光赞的脸色察觉出了什么,心中不悦,道:“渤海国主到底什么个想法?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率军西征,国中空虚,此时不进取,何时才能收复失地?扶余府等地沦陷契丹不久,人心还想着渤海,正是一举收复的大好时机,何瞻前顾后?”
“整顿兵马需要时间。”乌光赞掩饰道。
“渤海立国二百年,宁无血性男儿耶?”邵嗣武还是很不高兴,道:“送十万石稻谷,便指望他人为你收回国土,何其愚蠢?乌大郎速速回返上京,劝说贵国国主,请发大兵,西进潢水也好,南下与我汇合也罢,皆可。契丹这种毫无底线的蛮子,就该趁着机会一举拔掉。即便灭不了,也要削弱其实力,可懂?”
乌光赞何尝不懂,但他已经对朝堂绝望了。
“好教乌大郎知晓。我大夏天兵已经攻占建安、安市二城,俘斩契丹贼兵万余。”邵嗣武又道:“此贼,容易对付得很。别耽搁时日了,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