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来到初夏, 公府上都换上了轻软夏衫。太后过世不足一年,筝夫妇还未除服,她一直淡妆寡饰, 穿着颜色浅素衫袍。一大早,裴嬷嬷就过来了, 说是前些日子陆三夫人托人从江南送来了好几匹纱料子, 老太君一匹没留, 给二房、四房捡了匹, 其余都送到筝这儿来。
裴嬷嬷含道:“老太太说了,三位姑娘还小, 位夫人又是孀居, 用不着那许多,给奶奶您这儿多送几匹来, 裁衣裳也好,做帐子也罢, 您年纪轻,正是该扮时候,四姑娘落了地, 用那大红颜色也给她裁身, 小孩子家穿红着绿,是喜庆可人。”
“, ”帘子掀开,二夫人带着大姑娘陆骊若走了进来,“骊若, 你祖母这心偏,心只有孙媳妇儿跟没出世小重孙,可没咱们娘儿几个了。”
筝不敢托大, 忙起身迎出来,“二婶,大妹妹,你们来了?快屋坐。”
二夫人抿嘴道:“这不,奉老太太之命,给咱们未出世四姑娘送好吃来了。”
身后个侍婢提着一筐水灵灵杏子桃子,二夫人道:“庄子上刚采了来,你祖母知道你喜欢吃这些,连忙发人要给你送来,我正巧想来瞧瞧你,就跟骊若个争了这差事。”
二夫人跟筝处得很好,相处久了,彼此没有那些猜疑芥蒂,二夫人她跟前,也敢说些俏皮话。适才趣那几句,换别处,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筝也不会心去,知道大伙儿都疼她,尤其老太君,但凡有什么好吃好用,头一个就想到她这。
筝把人让到屋,瑗华含上了茶。
二夫人道:“眼看天气越来越热,你怀着身子,比常人辛苦些,莫要贪凉吃些生冷,暂忍耐些,再有几个月就好了。”
筝点头应,“婶娘放心,我省得。”
骊若一直没说话,视线落筝肚子上,筝抬眼看见,招手命她近前,“今儿骊若没去学馆吗?”
骊若点点头,坐近了些,小声道:“先生病了,这几天都不去。”顿了顿,又道,“大嫂嫂,我能摸摸它吗?”
“可以呀。”筝答应很快,坐直身来,靠近骊若一点。
小姑娘迟疑地伸出手,掌心贴上筝烟灰色绡纱裙子,稍稍抚了抚,就忙缩回了手,生怕自己用劲儿大了会伤着头小人儿。
“大嫂嫂,她真是个女孩子吗?”
府上都知道,大夫诊脉诊出是女胎,加上陆筠和筝表现出盼望女孩子姿态,大伙儿也就都跟着四姑娘四姑娘喊起来。
二夫人道:“张大夫诊脉一向挺准,当初我怀着骊若,就是他把脉把出来,当时她爹还不信邪,取了几个男名儿,说保不准用得上,结果,孩子一落地,果然是个丫头。”
说了会子话,二夫人推骊若先行回房练琵琶去,筝知道这才将要进入正题,她亲给二夫人斟了杯茶,低声道:“二婶娘有话对我说?”
二夫人,那容有些勉强,“阿筝,有件事儿,我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
筝挽住她胳膊,“您说就是。”
“骊若她舅舅前几日上门,说他舅母娘家有个侄儿,今年十九,想说给骊若。”
说亲一向是喜事,这般犹豫吞吐,可见是对方有些问题。果然就二夫人续道:“原是件儿高兴事,我心道亲上加亲也是好,那孩子我曾也见过,样貌出挑,一表人才。谁知托人了那孩子旁事,登时心凉了半截。”
她凑近些,附筝耳畔小声道,“十六七就出入那些青楼楚馆,平城大小花楼花娘子,多半是他相好……”
二夫人唉声叹气道:“如今我是骑虎难,原流露几分意思,想着兄嫂不是外人,就没藏着掖着拿乔,可不料竟是这般,……怕是兄嫂那头,跟人了包票。”
她握住筝手,为难地说:“原不该拿这事儿来扰你,你孕中,不能操劳。可我又实不敢对老太太言,这若是对方过些日子真要遣了媒人上门,你说我是拒绝还是答允?真是为难死我了。”
筝叹了声,反手抚了抚二夫人胳膊,“二婶,您先别急。”
她缓声道:“我知道,您是碍于舅老爷舅太太情面,有些话不好说。换我您立场,也是一样难做。兄嫂对您有恩,总不好驳了他们好意,可又不想骊若受委屈,您是左右为难。”
这话说到了二夫人心坎去,“阿筝,我就知道你一定懂我。这话我谁也没说,自个儿憋了好些日子,还不敢给老太太知道……”
“二婶娘先拖一拖吧。”筝道,“太后丧期不足周年,才过了几个月,侯爷尚未除服,家头不适宜议亲,——也算个合适借口。回头我跟侯爷说说,瞧能不能物色几个可心人选,到时候老太太跟前过了路,您就推说您做不得主,也是没办法办法了,总好过伤了您跟舅太太感情。”
二夫人闻言一喜,“阿筝,多谢你了。这事其实全怪我,初时只想着亲上加亲,没料及后头事,……旁事也罢了,涉及到骊若,我实不愿委屈了她。”
筝道:“二婶心情我懂,当初我娘替我几个妹子择婿,也跟您一样,又盼着快点儿落定多些时候备嫁,又不敢马虎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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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陆筠回来,筝就将骊若事与陆筠提了。
“您平时寡言,大伙儿心都怵您,二婶分是想请您出面帮忙,却不敢与您直说,拐着弯来找我,要我当这传话中人呢。”
她一路跟他后头,瞧他解了袍子,露出肌肉紧实背脊,舀了瓢冷水,从肩头泼来。
“你说二婶怵我?”
他拧了巾帕,随意擦去身上水珠,转过头来,瞥了倚屏风架上她一眼,“我怎么没瞧出来?”
筝道:“您大抵是早就惯了。任谁您跟前,不是说话声音小小,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您是不知道,自个儿板起脸来多吓人呢。”
陆筠了,提步朝她走过来,将她圈自己跟屏风之间,禁锢住,令她逃避不得,“我很吓人?”
他俯身捏住她巴,“那你怕不怕我?”
筝手被反剪背后,缩身避着他滚烫呼吸,“您别……小心孩子。”
陆筠轻声哄她:“放心……”
“儿你回二婶一声,就说我应了,叫她别担心。你若有相熟合适人家,也替她引荐引荐,陆家闭门谢客多年,原来好些老关系都断了,二婶又是孀居,外出不便,熟识有限……”说到这,他顿了顿,“你也不要太费神,什么时候都要先顾着自己身子。”
筝点点头,“我知道。”
陆筠了声,抚了抚她滑嫩脸,“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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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来到四月末,天气越来越热了。院子海棠开得正盛,远看姹紫嫣红一片,陆家好像也终于转了运道,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远江南三夫人传信来,说是也有了身孕。虽三老爷并非老太君所出,但陆家人丁兴旺,总是一件喜事。
随之而来好消息还有骊若婚事。几个上佳人选,二夫人总算找着了可心未来女婿,虽还没正式定亲,当成通好之家,相互频繁往来。那年人骊若见过了,清元寺那片花海中,隔着花影说了几句话。个年轻人彼此有意,家世又相当,只寻个合适时候公开婚讯。
筝还是老样子,她肚子越发显了。
像倒扣着一只圆圆鼓,陆筠每每回来,总要抚一抚,跟头小家伙说说话。
日子过得太顺遂,似乎连烦恼都找不上门。筝过得有些浑噩,有时连今天是初几也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
肚子大起来后,她走路变得吃力了。小腿总是抽痛,有好几晚梦中疼醒过来。不侍婢摸进来,陆筠就自暖阁披衣到了床前,卷起丝质裙摆,耐心地替她揉按。
五月初五,陆筠宫中上值,宫办节宴,还是太后去后头一场。他被留宫一道用了晚膳,回来时天黑透了,原以为内院早该落钥,却见老太君跟前裴嬷嬷匆匆来见他,“侯爷,老太太那边有急事,寻您去一趟。”
陆筠抿唇随她来到上院,廊站着好些人,筝房瑗华、瑗姿也守外头。
他提步走进去,还没见着人,就先一阵低低哭声。
“实没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二爷骨血就这样没了……原想过一世都不来搅,认祖归宗什么,是想都不敢想……只求老太太瞧二爷面上,替这可怜孩子寻个大夫,抓几副药吧……奴家保证,孩子一好就走,绝不会赖府上……”
是个陌生女声。陆筠蹙蹙眉,顿住了脚步。
有女客,为什么却喊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