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几家大户都在私下里谋划保长之事,尤家大太太对尤老大说:“为啥不借借机把周家治办一顿?”尤老大说:“眼下选保长是大事,其他事情可放一放,等治权到手了不愁没机会治他们,现在还需要他们的支持才好。”
尤家四处活动保长之事谷家早已听说了,谷家老大听说殷素素要支持尤家老大,非常恼火。谷家大太太李秀兰前来周家屯庄兴师问罪,李秀兰见到殷素素气冲冲地说:“唉妹子,咱们亲戚道里的,你咋胳膊肘子往外拐呢?难道你忘了当年谷家是怎么支持你们周家的了。”殷素素真是有苦难言,她如何开口解释心中的难言之隐。殷素素红着脸慢吞吞地带着央求口吻说:“表姐呀,周家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尤家从中挑拨,我都快撑不住了。”李秀兰斜了她一眼说:“难道他们尤家可以用两个死人要挟你,我们谷家就可以不管吗。”李秀兰步步紧逼,殷素素不得已,只好说:“表姐先别生气,其中定有误会,这事儿容我仔细打算一遍,再跟你细说。”李秀兰哼了一声说:“细说啥,等他们坐上保长了再来糊弄我们,我们谷家也不是好惹的。”李秀兰撂下这么句狠话气哼哼地走了,她身上深灰色的裙子在风中一摆一摆的,像是在不断地重复刚才那句狠话。
殷素素杵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可是多年来从来没出现过的事情。
其实,想当保长的远不止谷家老大和尤家老大,还有周五爷,他已经谋了一辈子了,始终没有放弃,这回他也要争取机会。现在,东城大户七家,分别是:周家屯庄、周五爷、谷家老大、谷家老二、尤家老大、孙家沟的季万才、东城口的常新旺。周五爷的盘算是,谷家兄弟分家之后,谷家老大实力大减,谷家老二没有跟他老大争的必要。尤家老二已经败家,对尤老大也没啥支持,反而是个连累,老大倒把郎还得支助他。听说尤家老六叔做了军官,该是为尤老大增加了一番实力,不过尚未定论。常新旺是新近这些年发起来的,财力充足不过人脉还不足,这一点实在无法跟他们这些屯庄老户的老根子比。要说能力吗,可能季万才确实有些本事,这些年他带着五个娃子一边种地一边经商,大娃子和三娃子负责种地,二娃子在古城子开商铺,四娃子在木垒河开商铺,老干子放一群牲口。据说现在李家是实实在在的东城首富,不过他们倒是不张扬,逢年过节救济困难之家赢得好评。
去年那场黑风灾他们确实捞了许多好名声。也是日怪了,五月初刚刚开春,庄稼才发出青幽幽的苗子扑扑扑地往上生长呢。晴朗的天气,风和日丽的午后,西半个突然天昏暗起来,一道似云非云的灰黑色尘墙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之间,天空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翻滚的沙尘吞没了村庄。这场黑风将四乡遍野的庄稼苗子全部刮光,庄户人家望天悲叹,却没有办法,只得抓紧时间重新补种麦子。大风之后土地干燥,必须浅翻一下才能播种,否则种子撒到地里也无法发芽。一场抢种却并没有带来好的效果,黑风之后旱了好些天,新补种的庄稼苗子发出来没有雨水滋润,长得也是株矮叶黄气死魍魉,秋天绝收。这一年的庄稼已经交代给老天了,老天却没给一点收成,人们绝望至极。一些人家提前种上荞麦,挽回了一些损失,更多的小户人家既交不上租地的租子,也没有收获自家的吃粮,面临全家饿死的边缘。人们去求谷乡爷发赈灾粮,谷老大带着人去了县里,县长老太爷说县里也困难,只给了二十石赈灾粮。近千口受灾人,人均二升粮食够吃几天,怎么存活!一时间民心大乱,个别大户趁机放高利贷。季万才找谷老大商议,谷老大说:“兵荒马乱之际,政府被阿山匪乱和三区革命搅得不得安宁,哪里顾得上小小东城百姓的死活。”季万才说:“政府不救,咱们自己得救,如果饿死了人就会大乱。辛亥以来,各地的革命党闹得都很厉害,推翻一个省政府推翻一个地方政权一夜反正。人要活命就要吃粮,粮食在哪里你我都清楚,老百姓饿极了,抢起粮食来你又能怎么办?你想一想,东城要是乱了,谁也没活路。”
季万才一席话可把谷家老大吓着了,他一时愣住了,也蒙住了,他可从来没经过也没想过这号事情。谷老大嘚嘚瑟瑟地说:“那么,就这么办吧。”季万才联合几家大户一起在娘娘庙和关帝庙同时搭建赈灾大棚,支起炉灶,将几家大户人家的大锅全部拿了来组织人力熬拌汤粥。舍粥那日,季万才带着全家老少一起排队一人领了一碗粥和困难百姓一起喝了拌汤。李万才告诉家人,要牢记饥荒牢记救命的粮食。季万才的一席话让当场喝粥老百姓感动的嚎哭不止。季万才领着全家喝舍粥拌汤的事被传为佳话。
季万才祖上在东城并不显眼,清同治之前的家族历史有过辉煌后来败落,详细情况无人知晓,传说是被一个抽大烟的先人败了家。同治之后,他们祖上是一个老母亲带着一双儿女从外地讨饭来到东城大户人家做活维持生活。几年后儿女长大,丫头嫁给一个四道沟一户李姓庄户人家,季家儿子做了十年长工挣下点钱买了些荒地开垦成熟田,日子慢慢好起来。这个季长工临死之前给儿孙们交代了老母亲带着他们讨饭的历史,讲了用十年长工血汗钱换来土地的历史,讲了爱惜粮食比命大的事情。老爷子把一个当年要饭的黑陶碗当做传家宝供在先人牌位前面。季家从这一代人开始起步,到季万才这一代家业兴旺,却始终不忘祖训。
娘娘庙和关帝庙的大锅拌汤粥从秋天一直维持到第二年夏天。开春之际,季家首先给百姓发放赈灾种子粮,维持以往年度的租收标准,其他大户心里哀怨却也不得不按此发租,从此,季万才在东城百姓心中聚起人望。
周五爷一番盘算认为,能够跟他竞争也就是尤老大和季万才,他在想着如何乱中取胜之策。他听说程乡长的三娃子满十八了还未成婚,就托媒人拉线要把自家的孙女许配给他,这事儿程乡长初步认可了,周五爷好生喜欢,心想,“只要支持的人多,加上程乡长这层关系,这次可以圆梦了。”
庄稼收完之后,程乡长组织各保推选保长,英格堡、西吉尔等地均已推举完成,只剩下东城了。程乡长与谷家老大商定好日子,按照东城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通知全村十八岁以上男丁一起推选,用豆子多寡决定最终结果。
那日上午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太阳把大地照得暖洋洋的,仿佛阳春三月,一会儿大热起来,又像是六月酷暑。周五爷、谷老大、尤老大、季万才四人同时亮相,程乡长说明规则之后,一百三十二个男丁开始在写有四个人名字的碗里放豆子,自然是一人一个红豆子。豆子是程乡长让自家婆姨亲自染的,数字不多不少,现场点验过。最终统计结果,季万才四十五个豆子,尤老大三十二个,谷老大二十六个,周五爷十九个,季万才获胜,只待报到县里下任命。
谁知情况有变,尤老大受他六叔的指示早已买通罗县长,说季万才得票不足半数要重新推选。季万才得知此事是尤家老大和县长的沟当,虽在乡民中广造声势,说尤老大凭借在省城做军官的叔父当靠山,用钱财贿赂了罗县长,要破坏东城百年习俗。一些原本对尤家不满的村民开始嚷嚷起来,后来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如此一来,尤家原本想借着军官叔叔的关系当上保长,却反而遭受攻击。季万才一看形势对自己非常有利,随即带上厚礼前往周五爷拜访,说明诚意,周五爷见推举结果自己不占优势,季万才前来恰好是个建立关系的机会,随答应支持他,按照东城习俗决定结果。随后,季万才又到了谷老大家,两家素无隔阂,一说就通,谷家当然也不希望尤家得势。
后来,周家和谷家两个老户举族联名上书,大部分村民跟着签字画押,要求县上尊重东城百年来推举乡约的习俗决定保长人选。罗县长原本也是新来乍到不熟悉当地情况,县里的决定还没有出来,地方上如此多的人就开始反对,他心里害怕呀。恰巧此时,尤得玉因为一个军官贪腐案受到牵扯被撤了职,尤家失去了底气。眼下的新疆形势紧张,民国政府改革基层组织就是为了加强对基层的控制,稳定局面。现在不但没有稳定局面,反而招来这么多反对,他怕闹出乱子不好收拾。再说那罗县长跟尤得玉副团长并不认识,是真是假还不一定,突然听说尤团座被撤了职,他非常恼怒,心里骂道:“好你个尤老大,妈了个屁你了昏头,为了你的保长丢了我的县长,是你傻还是我傻……”
入冬以前,季万才顺利当上保长。
这一年,木垒河县也成立了国民党县党部,罗县长任书记长,还有秘书、组训干事、宣传干事、助理干事和两个工作人员。县党部下设十个支部,东城是第七支部,只有几个党员。县党部成立后,在机关、学校宣传什么党权高于一切,一切服从蒋委员长领导,等等效忠之词。县党部每星期搞一次悼念总理活动,缅怀孙中山先生的丰功伟绩,学习《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建国方略》等。每月搞一次例会活动,动员各地乡镇保长和乡绅入党,壮大实力。大龅牙是东城第一个正式的有党员证的国民党员,周五爷、谷老大、尤老大后面加入,也有党员证。季万才当上保长也被发展为国民党员,只发了临时代理证,每月还来参加县党部的学习活动。而东城支部的活动几乎没有进行,唯一的形式是每月在孙中山遗像前选读一篇‘三民主义’的文章,宣誓效忠……
针对乌斯满匪徒的猖狂抢掠,为了加强乡村防卫,各乡民团均改为自卫队。大龅牙调到县城自卫队任副队长,贺平担任东城中队副队长,后来从县上派下来一个队长负责东城中队的防务工作。季万才带领乡民对东城高墙进行了加固,被雨泡塌的垛口进行修缮。
同桂云回到东城时专门去见了季万才,他在城北面新建的乡公所里,他以前并没有见过同桂云。同桂云自我介绍后,季万才把桂云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兴地说:“哦呀,今日终于见到了东城飞出去的金凤凰啦,果然名不虚传。桂云哦,你的名声我早些年就听说了,今日见到你,真高兴!”同桂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些传闻多半不实,我只是普通女子而已。”季万才笑道:“哪里哪里,你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抗日救国做了那么多宣传,也是立下功劳了,大家都记得哩。”同桂云说:“李保长第一次参加推举,获得最多的支持,说明你的人望。最近又修缮城墙,才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季万才感慨地说:“你说你当年那本事,那些屯庄大户的太太小姐们一个个都拿起针线纳鞋底缝袜子,她们一辈子都没做过啊,你一句话就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做,还不甘落后互相攀比,甚至私自买了布鞋交上。那就叫能力,东城近两百年历史上没有第二个人呐。”同桂云笑道:“哎呀,你越说越夸张了。”季万才想了想问道:“桂云啊,你见的世面大,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国民党在新疆能不能长久……”同桂云说:“那要看他们在新疆做什么,是坚持‘三民主义’,还是跟盛世才一样想当土皇帝。”季万才点了点头说:“桂云啊,不愧是见下大世面的,我明白哩。”
看过季万才回到家中,贺平向同桂云请教说:“大姐呀,队长要求我加入国民党,你说咋办?”同桂云说:“你一个平民百姓,党不党的也没啥,社会安定之后,你就好好种庄稼吧。”贺平点头称是。
下午,同桂云准备去看看红麻子,正往那边走着,天上哗哗哗哗飞过一群白花花的鹁鸽。桂云抬头看了看,它们还跟二十年前一样飞着,蓝天白云,鹁鸽翱翔,跟童年时候一样。
经过水红袖的院子,见她家墙上挂着一盏晒得发白的干矻矻邹巴巴的灯笼,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她脸儿肥白,擦胭脂抹口红画眉毛,穿一身葱绿色的衣衫,头戴一枝花,耳锤上戴着银亮的坠子。她站在门口,一步一摇若风摆柳,一娉一笑故作姿态,看上去鲜艳诱人却总有些怪模怪样,让人既好奇又厌恶,既欣喜又失望。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看她,说她眼睛里长有钩子,能勾走人的魂儿,说她满肚子淫荡迟迟早早要淹死人。老人们说:村里许多病秧子男人都跟水红袖有关。同桂云当时并不知道那么多,后来她见了周家父子才想起那些话,病怏怏的周如海看上去既可悲又可怜,她始终没有想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这时,水红袖走了出来,一身深色紫红衣衫看上去还算整洁。她脸色粉白的瘆人,过多的脂粉也挡不住脸上的褶皱,眼角明显皱皱巴巴,她还是那副轻盈盈笑眯眯的样子。然而,岁月不饶人,随着年岁渐长身子变硬,据说水红袖年轻时浑身酥软温柔似水,后来越来越瘦骨棒子硬起来失去了往日风韵,可她故伎依然风月不断。但是,终究是衰老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年轻的感觉,她心里清楚,同桂云也看得明白。
水红袖看着同桂云,这些年来同桂云来往于木垒河古城子迪化城风风火火地干着大事情,反帝会、抗日救亡、新文化运动等等,她非常惊奇也非常羡慕。而她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干一件事,就是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搞肚皮战,她战败了许多人,周如海周庆福大龅牙尤老二还有许多忘记名字的人……她梦想着与同大个子高高大大的身子粘一下,可是同大个子从来不嬲识她,据说她婆姨长得干散美若天仙,同大个子日日夜夜搂着她抱着她,结果光生丫头。她也想试试憨娃那三块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可是憨娃不嬲识她,说她沟裆烂了……
这些年来,她战胜了也战败了,她赢了钱吃上了好的穿上了好的用上了好的,可是磨老了身子,她越来越觉得身子骨的衰老和木讷。她看到年轻的后生心里就痒痒,可身子没了自信,她慢慢自卑起来。她的自信是从身子开始的,她的自卑也是从身子开始的。也许这就是轮回这就是命,她这么想着,可也不甘心。现在,看到年轻漂亮的同桂云站在她面前,神清气爽,神采奕奕,或许她心里也在想着,要是自己年轻时遇上这样的机会或许也能跟这丫头一样风风光光……
这时从屋子跑出来一个三两岁的小丫头喊水红袖“妈妈”。同桂云非常惊喜,问道:“这是你的娃?”
“被人遗弃的,苟皮匠捡的,我看着可怜就收养了。”
水红袖看着那小丫头慢吞吞地说:用手亲昵地抚摸着小丫头的脸蛋儿,眼里充满了怜爱。那小丫头睁大眼睛看着同桂云,非常的好奇,又看看水红袖,再看看同桂云,同桂云笑了笑,跟她摆摆手,小丫头张着小脸儿笑起来。
同桂云来到红麻子家。红麻子家的院落比以前阔气了些,房屋也多了几间,院落里飞来飞去的鹁鸽咕嘟咕嘟吼着堂,还跟以前一样忙活。
同桂云说:“姨夫,你好啊!”红麻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桂云步履从容落落大方,眉目之间洋溢着蓬勃朝气,浑身透出一股子飒爽和干练,他非常高兴。红麻子说:“桂云哦,这些年你可是做了大事情哩!”同桂云轻轻一笑道:“哪里话,国难当头,都是应该做的。”红麻子点点头,心里说:“见了世面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这丫头确实不同凡响。”
红麻子问起抗战形势,同桂云尽自己所知一一作答,红麻子很是满意,问及近年局势,同桂云笑道:“这些事情过于复杂,也看不透彻。盛世才阴险狡诈,终被赶出新疆。现在的政府到底咋算盘的,谁确切知道?”红麻子点点头表示认可。同桂云说:“现在,乌斯满在北疆骚扰,三区政府控制着伊犁塔城阿勒泰,新疆局势不稳。”红麻子感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天数。”
同桂云突然想起周家屯庄那口井,她问红麻子风水真的灵验吗?红麻子笑道:“风水之学,源于西周,千百年来逐渐融合了阴阳、太极、五行、八卦之术。风水只是个名称,实际上是对我们周边天文地理气候水文的综合,就是所谓的‘堪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道家的活动准则。地理具备,还要人和天时。就好比周家屯庄风水俱佳,也没躲过同治之乱。”
同桂云点点头,随后又问道:“传说周家井里埋了座黑塔,有这么回事吗?”
红麻子说:“若有也是他们的气数,要是心中没有正道,鬼神也帮不了。”
同桂云叹息道:“哎,那里面埋了三个阴魂,确实不吉利哦!”
红麻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里说:“一直没见到周家庄主,不知道他到底啥摸样?”闲聊之时,同桂云跟红麻子讲了有关木垒河县城、东城古堡的来历,也都是听周太华先生讲的,红麻子非常感兴趣,对一些细节问题又向同桂云仔细询问,比如东城最早的筑城时间,关帝庙因何而建,娘娘庙财神庙寄故尸庙等等,当然还有三座屯庄的建设时间,同桂云把当年从古城子周太华处听来的一一道出,红麻子感慨万千。红麻子说:“当年我第一眼看到这座城堡就感觉不一样,它有那么一股子城池的味道。雍正皇帝在木垒河边建的穆垒城,乾隆皇帝在东吉尔玛台建的木垒城,民国初年杨增新建的木垒河城,或许当年乾隆皇帝就想着在东城建木垒河县城呢……”红麻子不住地念叨,“这座城很特别,这块地方很特别……”
多年以后红麻子始终惦记着东城古城,他一直在想,一百多年来,东城几次躲过灾祸,第一次是清末同治之乱,人口全部逃离,城堡幸免于战乱得以保留。第二次是民国年间,马仲英残部经东城逃往南疆,抢走了一些马匹和粮食,古城免于火烧。第三次是民国三十五年,暴发特大山洪,大水在桥沟梁一分为二,水势顿减,西边的大水顺河而下,东边一股水流从浪沟槽子流向戈壁滩。是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全城人熟睡如常。第二天早起,发现河谷岸边、桥沟槽子两边都是浪柴,而城区安然无恙,此城确实风水宝地也。后来,据说守卫在碉堡梁的两个自卫队员发现滚滚山洪汹涌而下,一个想鸣枪报警,另一个说:洪水并未淹到城区,你打响了枪,半夜三更,人们惊慌失措,反而容易出事。
后来一天,红麻子做了一梦,有一仙人念念叨叨:东城古堡,一条河谷,弹丸之地,却有一番奇象。东面山谷,沟深壑纵,青龙盘踞,云蒸霞蔚;正南一山凸起,曰鸡心梁,是东城山谷的制高点,天高地阔,峰顶终年积雪,貌若仙灵朱雀守护;西面山谷,沟宽壑浅,山势起伏平缓,似有丛林白虎出没;北面谷口,黑山头顶,云遮雾绕,宛如玄武龟蛇,盘结相扶。小小城堡,东西南北,有四灵守护,太极阴阳,四象赫然,正符合了古代星相学: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此乃福地宝地也……
红麻子惊醒过来,似乎感觉念念有词的那个人正是师父慧真道长,他惊讶不已。冥冥中他似乎听师父说:我许多年前就来过此地,想留下来看看这块地方到底的变化却最终不成,现在你留了下来,也是圆了我的心愿……
同桂云到周家屯庄看了一圈,院落里少了往日的热闹,没有几个人影,也没啥响动,四处安安静静。花池原本整齐的土块围墙被雨水剥落的斑驳不堪,里面大片的花儿多已枯萎,一片凋零。菜地里杂草丛生,萝卜白菜叶子有些焦黄了,地面干裂缺乏水分,显然缺乏侍弄。围墙南面有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在一边坐着,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歇息,他看了看同桂云,慢吞吞地说:“唉!井水少了,地里缺水了,菜也恓惶了,花儿也凋败了……”老人说着话,又叹了口气。同桂云认得,他是给周家屯庄伺候了一辈子菜园子的张大爷。那年她初到周家屯庄,第一次走进后院看花,就跟他打了个照面。他还问起桂云是啥时来屯庄的,是谁家丫头。当她说了她大同大个子时,老人乐呵呵地笑起来,打量了同桂云一番,说:“哦呀,你大可是能干啊,力壮如牛,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养家不容易啊!”张大爷还顺手摘了朵红花给桂云,说:“丫头,这朵花儿喜庆,你戴到头上好看嗑。”
桂云非常高兴,她真的喜欢这朵鲜艳的花儿,却并不喜欢戴在头上。她接了过花儿,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红润的六枚花瓣儿,中央是金黄的花蕾,花瓣靠近花心的柄儿白玉,形成一朵完美无缺的仙花。以前她在山坡沟洼西梁草滩上见过无数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青的黑的紫的白的,大的小的长管型的喇叭状的,各式各样的花儿都见过,她喜欢拔了各种鲜亮的花儿给妹妹们戴在头上作头花,也喜欢给她们编花篮草帽,自己却从来不戴。现在看到这多红花,她惊奇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鲜这么好看的红花,她对张大爷很是感激。后来每次遇见他总要向他问好,一晃就是多年。
同桂云冲张大爷笑了笑,张大爷也认出了她,他睁大眼睛把桂云上下打量了一遍,点点头欣慰地说:“是桂云啊,有出息嗑!”同桂云应了一声。
张大爷说:“听说二少爷在省城念书中了举。”同桂云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张大爷自言自语道:“唉,周家算是有点盼头了。”后来张大爷说:“桂云啊,听说你也去了迪化城?”“嗯,是的。”同桂云点点头。张大爷看着同桂云,收紧嘴唇,非常满意地点点头。
同桂云又往前走,遇上了香儿,香儿陪着她继续走。她们走到西墙边,空阔的马厩里,几匹黑马黄马白马在马槽里吃着草,不时地打个响鼻,把沉闷的空气震响,余音在高墙大院里回旋。
同桂云看着空落落的马厩,总感觉少了些啥,一时也想不起来。香儿说:“枣红骒马老死了,红骡子也病死了,你说怪不怪,这母子两个,一前一后都走了。”同桂云心头震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年憨娃教她和金巧巧骑马的场景。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骑马,她骑着枣红骒马在东梁草滩上奔跑,那感觉真好,枣红骒马越跑越快,马蹄嘚嘚作响,清风嗖嗖吹过,衣衫袖口灌满了风,头发被风扬起,感觉自己跟马一起在空中飞跃,风驰电掣,爽快极了。同桂云陷入那个回忆里。香儿在那边唠叨,“唉,人们还说骡子皮实,一般不生病的,都说是枣红骒马给传染的……”
同桂云还在回忆中,突然听到红骡子怪戾的叫声,就像那年西沟口金巧巧和憨娃在深草里做干那些肮脏之事,红骡子的怪叫当时也把她吓了一跳,她倒不是怕那两个狗男女会对她怎么样。而她当时确实被那怪戾的叫声惊着了。她还在想,这红骡子真是鬼气古怪的,偏偏这时乱叫,让那两个龌蹉之人还以为是她故意捣乱,她又何必捣那乱子。她在心里骂道:“你们鸡狗不如龌龊不堪,我还嫌恶心呢,懒得搭理。”
话虽如此,可从那以后,红骡子的怪叫声就存在她的记忆里了。后来她还想过,难道这红骡子果如憨娃所言通了人性?她每次见到红骡子都会注意看看,她始终也没有看出来,却始终也没有忘记这个诡怪的骡子。
这不,突然一声怪叫让她惊醒过来。香儿刚才说的话她并没有听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只觉得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们来到了井台边,现在井已被填,辘轳还在,井台上堆满了黄土,隐约可以看到原来的形状。黄土堆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棵荒草,缺乏雨水浇灌枝叶干枯弯曲,歪歪斜斜靠在泛着白碱的土疙瘩地面上,一副凄惨可怜模样。同桂云想起井里的黑塔和金巧巧来,非常感慨:一口深井,一座黑塔,三个冤魂……
同桂云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之后又去看了殷素素,殷素素见到桂云异常亲热,她亲自来给桂云倒茶,香儿前来她又把她指使出去说要跟桂云好好说说话儿,香儿知趣地走开。殷素素看着同桂云,微笑着说:“桂云啊,青峰最近好吗,他有没有带话?”同桂云说:“他一切都好,他说了要我代他向你问安,让你放心。”殷素素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就好,这就好。”桂云说:“青峰现在是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官,工作很有成果。”殷素素非常满意,悄悄地抹了抹眼泪幸福地笑了。后来,殷素素拉着同桂云的手慢吞吞地说:“桂云啊,其实青峰并不是我亲生的。”
“啊——”同桂云吃惊不小,这时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殷素素顿了顿说:“这件事,其实没有人知道:除了我娘家人。”殷素素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并没有生育。因为豆花步步紧逼让我恼火,我就来了个假怀孕原本想压一压她,谁承想机缘巧合,我娘家的一个使唤丫头和下人偷情怀了娃,生下来就被我娘抱给了我。这就是民国元年我突然怀孕回娘家生孩子的原因。最初给他取名叫周庆禄,入学后他自己改名周青峰。你知道:我们一直把他放在娘家,也是这么个原因。”
同桂云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来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心想,要是青峰知道了又会怎样。殷素素流着眼泪说:“桂云啊,原本我是不会说这件事的,为了青峰为了我也为了周家。现在,唉,现在,为了青峰,我必须告诉你,我无颜做他的母亲,我有愧啊……”殷素素低声抽泣,同桂云也不知道该咋劝她。一会儿,殷素素看着同桂云,摇了摇头说:“青峰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但愿我没有影响到他,叫他放心,要我做出啥牺牲都愿意。”
同桂云望着殷素素那双原本秀丽的眼睛,此时却显得苍老又木讷,那光洁白净的脸盘曾是东城富太太的一面旗帜,现在脸色寡白且有些赫黄,眼角嘴唇皱褶纵横,面色难看精神萎靡,俨然一个衰老沉珂的老妇,那表情就像老年丧子的寡妇,凄凄惨惨戚戚不堪。桂云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她觉得她跟憨娃的那些糟事不值得同情,又觉得她精明能干一生光洁亮丽却没有得到可心的男人的疼爱是一种遗憾,这又怨谁呢,她也无法回答,总之是一种悲哀。
同桂云安慰她说:“你放心吧,青峰不会不认你的,他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他的智慧和气度非一般人能比,他也希望你安度晚年……”同桂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替青峰说了这么多,至少现在,殷素素也不知道她和青峰已经在一起了。殷素素听了同桂云这番话,心里安慰了许多,她非常感激看了看同桂云,心里说:“难怪青峰这么赏识她,她果然不同凡响。”
说实在话,同桂云的神秘她一直没看出来,最初进屯庄的时候,她也就把她当做大手大脚的使唤丫头了。自从青峰被土匪绑了票逃回来之后,这同桂云就不再是同桂云了,青峰那封信让她琢磨了好长时间,她一直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到底出啥事请了?为啥这青峰突然就对这丫头这么好,他说她在屯庄就相当于他在屯庄,谁敢怠慢她他就永远不回屯庄。这小子真是疯了,她当时也是非常气恼,想一想这丫头为救青峰出过力,还护送他回古城子,也就算了,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从那以后,同桂云就神秘起来,她就感觉她身上有青峰的影子。到后来更是,她一个丫头家到处乱跑,宣传抗日救国,她的心气很高人气很旺,到处都在传说她的事迹……
“哦,现在,”殷素素感慨地说:“我打算把屯庄的剩余土地全部租出去,交给善种庄稼的人,不要浪费了土地。”同桂云见殷素素脸色好看了许多,笑了笑说:“嗯,好,你也该好好缓一缓伤痨了。”
殷素素果不食言,她把屯庄余下的土地全部租给种地的农户,牛马车架农具工具也一并给了一些,所有这一切交给了孙女婿也就是周庆福和金巧巧的大女婿管理。这个孙女虽是金巧巧所生,却对殷素素非常崇拜,自小跟殷素素亲近。安排完了这一切,殷素素每日吃斋念佛,不再管理屯庄之事了。
两年之后,一场由东城农民发起的抗粮运动震彻了木垒河。
事情的起因是苛捐杂税。老人们说:杨督军当政时养兵一万而天下太平,老百姓过的安生。自打金枪杆盛督办乱政以来就没有安生过,马仲英叨扰了两回,现在更是一团糟,三区民族军占据伊犁塔城阿勒泰,乌斯满匪徒在北疆不断骚扰,中央军省军人马加起来十万有余,新疆地皮子没见增加,征收粮食税赋的地方却在缩小,农民的税负一年重过一年,税科乱加,地头税之外还要交人头税,养牲口还要交草头税,自家宰杀牲口也要交税。这年春天,县政府私自增加农民税额,引发种粮农民不满。木垒河县县长王文清一向贪婪,民间早有公愤。老百姓说:“王文清做了三年县长,贪污了一千零玖拾五天……”三乡四邻到处都传说中王文清贪赃的事情。自民国十九年正式成立木垒河县至今凡十九年,先后换了十六任县长,最短的到任呆了不到三个月,最长的一个就是这个王文清,还是个大贪官。老百姓编了句顺口溜:
民国的县长,木垒河的官,一年一换不识闲,最后留个大贪官。
季万才做保长后亲自领教了县政府的腐败和王县长的贪婪,他对县政府极为反感。新年之际,同桂云见过季万才,季万才问及如何惩治贪官县长之事,同桂云说:“王文清贪赃枉法之事,我也早有耳闻,可以联络各乡镇一起到县政府请愿,要求省政府撤换县长……”季万才恍然大悟,“哦呀桂云,这主意好,发动百姓的力量,我看这事能成,我这就去联络。”
新年刚过,季万才就派人到西吉尔、英格堡等地了解情况,到处都是民怨沸腾。季万才与几个保长串联,决定共同举事,带着农民到木垒河 县城抗粮抗捐,有的赞成,有的犹豫不决。季万才说:“政府腐败,官吏贪婪,不顾百姓死活,我们情愿也是为了百姓活命。你们自愿,你们中谁不参加可以,但有一点,必须保守秘密。若是谁泄露给县上,我就带着百姓抄他的家。”季万才一番话说动了大家,各乡村决定相应。
二月十八日,季万才跟同桂云到县城见了哈萨克族副县长吐尔逊。吐尔逊副县长非常高兴,说:“我支持这次请愿义举。如若不成,我支持你们到省城告状……”季万才跟吐尔逊副县长决定三天后请愿,并且定下具体方案,随派亲信骑快马连夜到各乡通知保长和一起举事的领头人。
二十二日东方鱼肚白,各乡各村农民按照约定扛着锄头钢叉铁锹浩浩荡荡向县城进发。中午时县城大街上聚起无数杠着锄头钢叉的农民,城中空气异常紧张,几千人围在县政府前请愿,他们打着一副横标,“抗议苛捐杂税,赶走贪官污吏。”人们高呼,“打倒贪官王文清,取消苛捐杂税!”季万才提前准备好了一份请愿书,要所有参与的人都按了手印。季万才跟西吉尔的王保长说:“万一出现状况,我们就去省府递请愿书。”
那天早上,同桂云一大早就骑马赶到县城,她要先看看动静。见县城里一切如常,她就放心了。后面她就进了县政府,她身上有一份在反帝会时的妇女工作证,没费啥功夫就通过门卫进入县政府。她想,如果县政府调动军队对百姓开枪,她将采取行动制服县长,以县长做人质阻止流血冲突,保护老百姓。
王文清听说农民抗粮游行之事,想调集当地驻军和警察武力驱散。同桂云跟他说明利害,王文清并不知道同桂云是何许人,问她来做什么。同桂云说:“我曾在省城反帝会工作过,也是木垒河的百姓。”吐尔逊副县长在一旁说:“百姓请愿事大,慎重考虑。”王文清还是不听。杨参议说:“王县长,眼下之际,若是动武,必然发生流血事件,如果驻军哗变,或者手持棍棒的农民占了上风,你我都没活路。先安抚民心要紧。”王文清只得要杨参议出面,当众人撤消了所有新增租税。现场的百姓不依不饶,高喊口号,要求王文清下台,滚出木垒河。季万才和几个领头已经来到县政府里,季万才见同桂云在里面交涉,非常高兴,他冲同桂云点点头。季万才拿着请愿书对杨参议说:“这请愿书,是你去送,还是我们去送?”杨参议说:“那,我跟县长商议一下吧。”吐尔逊副县长看着季万才摇了摇头,季万才带着请愿书离开县城。
后来,季万才再次见到吐尔逊副县长,吐尔逊副县长把一份信交给季万才说:“拿着它去见包尔汗副主席的秘书赛迪克,他会接待你们的。”
季万才、西吉尔保长郑半山和同桂云一起到了迪化城。同桂云带着他们找到省政府,把木垒河县种粮农民要求罢免县长王文清的请愿书交给了赛迪克,请他转交包尔汗副主席。这封请愿书受到包尔汗先生的高度重视,他安排赛迪克亲自找季万才了解情况,包尔汗副主席又约见了他们。包尔汗副主席说:“你们尽可放心,如果事实确凿,省府一定严办他,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包尔汗副主席跟省府通报了情况,安排人员到木垒河调查。是年六月,王文清被免。保长斗倒县长,在木垒河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解放后,季万才因抗粮有功,没被批斗。但是,因为他加入了国民党员,这个特殊身份不能再担任新社会的乡镇之职了,他将自家家产全部归入集体,踏踏实实当了农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