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快要临盆之时,王妃曾挺着九个月大的孕肚翻山越岭,去原衡国内香火最旺的太道寺给自己腹中的孩儿算卦祈福。
太清方丈看了当晚的星象,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只说了一句话,“妖龙降世,可覆原衡。”
幸而此事只有太清方丈与王妃两个人知道,否则在这原衡为主的天下,云家一定会被原衡皇室夷为平地,拆吃入腹地连渣滓都不剩。
但听了此话,王妃心神不宁,腹痛难忍,在回王府的路上当即小产。
云澈在一个山间的破庙中降生,生时天光大动,云雨翻覆,纵使是黑夜,竟然也在这一天亮如白昼。
听闻极北荒原还在同日极光显现,可谓是所有的天之异象都在这同一日里光芒大显。
山中的王妃惶恐万分,生怕如果旁人知道了自己孩儿的生辰,会与那一天的天之异象连结起来,谋害她们一家三口。
王妃决绝之下,便抱着自己才刚刚诞生的孩子,与自己的侍女躲在山中,足足过了四五日才从山中出去,将云澈诞生的生辰推后了五日。
刚刚出生的云澈也在这五日深山隐居的生活中,因为条件不佳而患上了寒症。
云澈诞生后,云王老来得子的消息传遍天下,普天同庆,百姓们皆由衷欢喜一位贤明的王爷终于求来儿子了。
有心之人皆开始煽风点火,在原衡之内掀起了一波“云王得子,必将造反”的言论。
云王作为一个外姓王爷,在原衡氏的江山上坐得其实一直十分膈应。
又要不时冲上战场前往边关,又要在朝堂之中为原衡皇室平稳朝堂局势,因为早在一百年前,云氏帮助原衡氏一统天下的时候,原衡氏的高祖便当众对天立誓,从即日起到原衡覆灭的那一日,云家必将永远是原衡氏的左膀右臂。
云家高祖也在同一日立誓,云家将永远为原衡皇室无条件效忠,永远会是原衡皇室最得力的左右手,最可靠的后盾。
而祖辈之间坚定牢固的情谊,却在时间的冲刷和朝代的更迭中逐渐消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衡在任的皇帝对每一位即将继任的储君都会下一道秘密的圣旨,那就是永远不得将皇室玉玺交于云家。
原衡皇帝对民间和朝堂的流言万分在意,却又因为云王的地位,不好试探他的虚实。
于是便设一计,将云王调离京都,去边关戍守三年。
这三年里,原衡皇帝仗着云王不在京都,趁机铲除了不少云王的手下和党羽,如此却仍然无法安枕,在皇后的帮助之下,夺了云王手里的兵权。
但皇后手里拿着兵权,又是一家做大的局面,原衡皇帝仍然不能放心。
于是他便设了一个鸿门宴,邀请了原衡国所有贵客前来,事先找好了替罪羊,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悄无声息地给云王的酒里下了剧毒。
云王纵横沙场多年,为原衡平定边疆叛乱无数,一生戎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因为儿子的出生而被皇室的人请上国宴,在众目睽睽之下饮毒酒七窍流血而死。
云王暴毙,原衡皇帝震怒,当即严刑拷问了所有参与国宴的宫人,最终找出那宫人竟然是皇后宫中之人。
皇帝因此诛了那下毒的侍女九族,夺了皇后手中兵权,并把皇后禁足在宫中长达数月,又派人去云王府上,意图将年幼的云澈带回皇宫中抚养。
那时的云澈年仅三岁,纵然天资聪颖,但是对人情世故上仍然十分懵懂。
他只记得,自己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爹爹,听闻爹爹班师归来,从国宴上回来便能和他们母子团聚,自己的心情是十分激动的。
娘亲总在他的耳边念叨,说他的爹爹是一个怎样好的人,就算身在站场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还费尽心思遣人从极北荒原给他带回来一汪潭水,用来压制他身上的寒症。
虽然每一次进那寒潭,都是一股锥心刺骨的折磨,但是每当云澈想起这是爹爹对他的关照,心里便会暖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血浓于水的爹爹对他的关爱,是他有一个爱他的爹爹的证明。
每当踏进这个寒潭,比起全身的疼痛和寒冷,云澈想到的是自己的爹爹。
就是如此,他才鼓起勇气挺过了无数个寒毒发作的日日夜夜,陪伴在娘亲身边,与娘亲一起等待爹爹的归来。
可是一个孩子如此简单美好的愿望,在那一口盖着白布的棺材被抬入王府时,幻灭了。
一个男人了无生息地躺在狭窄冰冷的木棺之中,他的容貌是那么陌生,却又似乎有点熟悉。
云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爹爹,竟然是在如此的场合之下。
他的娘亲在棺材旁,茶不思饭不想地哭,哭得撕心裂肺,眼睛都哭坏了。
云澈抱着娘亲哭得一颤一颤的身体,除了轻轻拍着娘亲的后背,让娘亲不要哭,不知所措。
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浮现的总是爹爹没有声息的面孔,怎么也睡不着。
他便去起身找了娘亲。
他想问一问,人死了是什么意思?
是说爹爹回不来了吗?
那如果爹爹死了,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好让娘亲不这么伤心么?
云澈光着脚站在门外,突然听到娘亲的房间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除了娘亲之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韩青,我只问你一件事。若我要为了王爷讨回公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王妃娘娘……逝者已矣,您切莫太过伤神啊!”
“逝者已矣?皇后敢在国宴之上,夺我夫君性命!我云王府多年来,对待原衡皇室忠心耿耿,王爷只听原衡皇帝一声令下,便是带着伤病也要远赴沙场!如此至忠至义,难道换来的就是国宴之上一杯毒酒吗!只处死宫女,却不处置皇后,是当我云王府无人,可以任人欺凌吗!”
“王妃娘娘息怒!此事……皇后毕竟是皇后,并不是轻易就能动得的。更何况那宫女把所有罪名都背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我们也无从指证是皇后所为啊,皇上是不可能在没有丁点证据的情况下,就将皇后废弃,得罪整个袁家的……”
“她袁敏华的命是命,我夫君的命就不是命了么?那宫女与我云家何怨何愁,她有什么理由非得在国宴之上杀死王爷不可?”
“此话虽然是大逆不道……但是今日这里没有外人,下官便跟王妃娘娘您明说了。您想想看,若真是皇后所为,她何必要在国宴之上,堂而皇之地差遣自己身边的侍女动手?”
“你……你什么意思……”
“唉……下官的意思是,如果下官所猜测的不错,皇后在这件事里,只怕也是一颗遭到利用的棋子罢了。您想一想,经过此事,袁氏一族也遭到了打压,还被夺了兵权,他们并不获利,真正获利的是……”
“是皇帝那个狗贼。”盛怒之下,王妃的语气反而冷静了几分。
“王妃娘娘,您可不能冲动啊……”
“韩青,若你仍惦念从前王爷待你的情谊半分,你就站出来,与我一同把这原衡皇室给端了。”
“什么?娘娘您,不可啊!”
“害我夫君,还想夺我孩儿,他们原衡家受得起我们云王府世代效忠么?他原衡籁,对得起他祖上立下的誓言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云王府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求他们原衡家半点富贵荣华。他们倒好,害了我夫君,还想把澈儿从我身边抢走,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云澈听到这里,神志有些恍惚,没忍住后退了一步,正巧“咔嚓-”一声,踩碎了脚边的一根枯枝。
“什么人?!”
正在书房中密谈的云王妃与韩青顿时警觉,两人急急忙忙地推开房门四下张望,但是半点人影都没有。
是他们多心了么?
韩青见状,正好顺势辞行,“王妃娘娘,今日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王爷之恩,下官终身难忘,定然会对娘娘与小王爷竭力帮衬。只不过,诛九族之事,娘娘还是莫要再提了。”
说完,韩青便离开了云王府,云王妃对他失望至极,一句都没有挽留。
云澈躲在廊下的一处花坛后面,屏住呼吸,捂着口鼻,静静地听着他的娘亲坐在门口抽泣。
从这一天起,云澈终于明白,自己与皇室里其他的孩子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云王妃郁郁寡欢,身体越来越差,五年后便追随云王去世。
从这一天起,云澈感觉到了肩膀上沉重的担子,以及他和原衡皇室之间,不可逾越的滔天仇恨。
失去了兵权又如何,党羽全无又如何,他云澈只要能活下来,就必然要让原衡付出代价。
感觉到额头一阵疼痛,云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鹰眸中深不见底的厉色和痛楚一闪而逝。
怎么又回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弱小的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