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 时雨带戚映竹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确定身后追杀他们的人暂时追不上他的脚程,时雨才给戚映竹解了穴道。
穴道一解,伏在山洞石壁前, 戚映竹捂着心口便始咳嗽。时雨担心她僵硬一夜, 脚酸痛, 他习惯地伸想为她揉捏酸痛的地方, 背却被戚映竹打。
她侧着脸干呕,语气有气无力并无多少生气, 却让时雨怔在原地:“碰我。”
时雨出神一会, 低头看到自己上已经凝固的血。他将往后藏了藏, 干呕之后的戚映竹没有那般难受了, 才苍着脸回头看他。
人四目相对,分明是嫁衣婚服, 却是他们相识以来, 第一次无言以对。
戚映竹轻声:“……难道那孩子的命,不管了么?他才那么小。”
时雨:“天山派要那花, 也不一定真的是为了救命, 说不定是为了换钱呢?我武功好,我抢到了花,我想怎么用怎么用。他们打不过我,愿赌服输, 凭什么要我交出花?‘九玉莲’又不是天山派的。”
戚映竹:“长在天山派的东, 也不属于他们么?据那位长老说,他们怕花被抢走,特意与许多门派都嘱咐过。可见他们何其上心,真的是为了救那孩子。时雨,我若是不知道也罢了, 我既然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自己活下来,眼睁睁看着一孩子?我如何心安?”
时雨眼神清明,说的话却分外冷漠:“为什么不心安?弱肉强食,胜者为尊,有什么关系?他活了,得。活了,他得。‘九玉莲’一朵,有一人活,其他所有人都。救一人,那人凭什么不是?”
戚映竹怔忡。少年的冷漠,清楚地让她感知到,她才发现她以为的时雨的善良,是对她而已。其他人在他眼中,尽是物。他有强大的力掌控人的生,他丝毫不在乎人的生。
她缓缓道:“时雨,已不是怪物,不是完感知不到他人情绪的怪物。要知道,性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九玉莲’我已经服用了很多,剩下三瓣去救那孩子,如此不好么?”
时雨回答:“为什么要救?要是因此了呢,他也救不活呢?救一人,把天下的可怜人都救了么?不要想着那孩子,没事了。”
戚映竹:“不是这般算的。人在自己看到的时候,要完枉顾另一人的活,是很难做到的。我自然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在自己知道的时候,不要眼睁睁看着另一人去,这才应该是一‘人’。人命之贵,当明。我已觉得我这些日子好了很多,一时半会不了。我们把剩下的花瓣给那孩子用了,哪怕吊着气,让他寻求其他救命法子呢?”
时雨低头,半晌:“可我不想冒这风险。万一了呢?我会很生气……”
戚映竹望着他抬起的乌黑眼睛。
她心中酸楚,宽慰他:“时雨,人间是这样的。我们靠着希望在活。娶我的时候,不是答应我,不要因为我离世而迁怒人么?我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把花还回去,想的法子治病,好不好?上天对人间,有时候是会这样的。我在病榻上熬了这般多年,我看到那孩子,便会心酸,便不想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苦。时雨,听我的,好不好?”
时雨盯着她。
戚映竹几乎以为自己说动了他。
但是他淡声:“我想不通。上天对不公平,让病魔缠身。那我要把这公平还给。”
戚映竹:“……”
她又气又急:“这样子,我良心如何过得去?”
时雨背过身:“我过得去。自己想办法过得去吧。”
戚映竹说不动他,两人冷战,他摘来的山果,她也不想吃。时雨站在山洞口看她半天,他垂下眼当做看不到她的赌气。他弯腰将她捞入怀中:“追杀的人来了,我不点穴道,不要乱动。”
他重新将她抱入怀中逃命,戚映竹窝在他怀中,何其心酸。她心中茫然:“难道我们要这么一直躲下去?”
时雨给不了这答案。
他抱着这女孩,他逃,他没办法停下来把人杀光。他杀不掉那么多的人,而万一他受了重伤,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戚映竹。他不知道戚映竹会与他生多久的气,但她并未说他染鲜血的事,她是在乎那孩子……时雨不理解她的在乎,他茫然地沉默着,拒绝她。
夜,时雨带戚映竹宿在野外。她仍是脸有些僵,时雨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试探地他他杀人的那些事,时雨也答不出来。戚映竹:“……够隐退么?”
时雨:“不。金盆洗后会遭人报复,结局一般都是。想我么?”
戚映竹蜷缩着身靠着树,便不说话了。
她迷惘地:“若是躲过去了……日后够不杀人么?”
时雨漠然道:“不……”
戚映竹闭上眼,侧过身。时雨偷偷地看过去,他有些无措地递过去一串烤熟的野果:“……吃么?”
戚映竹没有理会。
时雨茫然地坐着,他心脏有些疼,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却不明这是什么原因。
时雨耳听八方,一边守夜,一边照顾戚映竹。后半夜的时候,戚映竹发起了高烧,烧得糊涂,让时雨惧怕不已。他唤不醒她,直接喂进去一瓣花瓣,见她还不醒,便抱着她乱头苍蝇一般赶路,去镇上找有大夫的地方。
而因为这短暂停留,身后追杀的江湖人追上来一些,与时雨各自伤半数。
待戚映竹身体好了些,时雨便又带她赶路。但是戚映竹身体实在太差了,她分明用了“九玉莲”,然而生活环境一旦不安适,她便总在生病。最始的时候,戚映竹还有心情和时雨辩解两人的看法,让他把花还回去;到后来,戚映竹恹恹地被他抱在怀中,一整日都发着低烧。
到夜,时雨寻到了山洞,带她进去躲雨。又过了五天,到了该服药的时候。看到剩下的两瓣花,戚映竹记挂着那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她仍烧着,却心情低落,默默垂泪。
时雨心中生怒。
他看到她身体这样差,用了“九玉莲”后也不过如此……他更加不可还花了!
戚映竹不愿服用花瓣,时雨直接点了她的穴,以唇相抵,掐着她的咽喉,逼迫她咽下去。待他解了她的穴道,她面容涨红,咳嗽不住。她与时雨相识一场,见过的时雨最冷漠最无情的样子,便是他点她的穴,逼迫她服药。
她心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却依然会因为那孩子而不安。
她不知道错的是谁,心中也想不通。她说服不了自己心安理得,也说服不了时雨认同自己。多思多虑,让她的身体一直这般差。时雨当看不见,他守着她,待她低烧退了,他告诉她:“我要为疏通筋骨气血了,会有点痛。”
他解释:“这样让更好地吸收药。”
戚映竹闭着眼,反正她反抗不了,她已然随意了。但是时雨握住她的,一阵钻心的痛抵来时,她仍忍不住身颤抖,尖叫出声。她一音才发出,时雨便从后搂来,用唇堵住她的声音。
他紧紧握着她的腕,内力强横无比地冲着她的周身奇穴。他知道这种疼她忍不了,但是……现在她服了药,是她身体最好的时候,若是此时都不冲,还有其他更好的时机么?
时雨喃声:“疼的话咬我,叫出声,会引来追杀我们的人。我不点穴道……那样会更痛。”
那是怎样的痛?时雨不清楚。他知道这种疼,让平时柔弱纤细的女郎浑身打颤,让向来冰肌玉骨的女郎满头冷汗、发湿鬓角,让她发着抖喘息尖叫……他口齿与她相缠,腕一寸寸向上,于是从骨始,戚映竹身都要遭受这种痛。
她疼得落泪,周身汗湿。她强忍不住,人齿间尽是被咬破的血。
为了怕被人追到,山洞中也不生火。野兽的声音在山林中时远时近,整天地恐惧得让人如坠深渊。戚映竹哭泣,奄奄一息地摇头喃声:“碰我了……好疼……”
时雨心口那针扎一般的感觉,让他同样面色苍。他没有经受过这种感受,但他看到她这样,也无数次想打退堂鼓,想着算了。然而他终是冷血的杀,他知道这样对她好……
时雨声音在戚映竹耳边也忽远忽近:“快好了,央央。”
戚映竹打着颤:“要多久啊?”
时雨不忍心告诉她实话,不忍心告诉她需要好几天的冲洗。她病了这么多年,气血堵塞,想一下子冲会要了她的命,徐徐图之。而徐徐图之,对戚映竹来说,便是持续的痛苦。
时雨便撒谎:“快了,快了。”
戚映竹哽咽连连,在他这一晚结束后,她浑身都失了力气。她忘了自己和时雨之间的龃龉,忘了自己因想法与他不同而造成的隔阂,毕竟漫天漫地,有这少年陪在她身边。人在痛苦后,总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依恋。
她依偎入他怀中,抱着他无声落泪。
时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这天下对不公平,我要将公平还给……央央,我一定要好起来。”
他低头来吻她,缠绵悱恻,情愫如流。而越是脆弱,越是渴望这般热情的碰触。月光乳洒在草木斑驳的山壁上,虚弱的女郎被按在山石上,被俯身相。
戚映竹一点力气都没有,想推他却推不。她茫然地:“……要在这么?”
时雨抬头,寒月夜,他的眼睛依然漂亮澄澈,黑分明。他说:“太疼了,这样安慰。”
戚映竹红了脸:“这样……怎么会安慰到人?我本没力气,本疼,这样,我不是更难受么?”
他们已经吵了很多天,已经不和对方说话很多天,但是这一晚,仰起脸的少年眼中浮起了笑,他狡猾道:“这样会舒服啊,怎么会难受?享受好啦。”
于是后半夜,戚映竹便如被海浪冲刷,陷入幽幽海潮中。潮水缱绻温柔,每次碰触都在她身上点起火苗。她变得慵懒,变得昏昏欲睡。身体散了架一般,然而确实如时雨所说——
不疼,很舒服。
戚映竹闭了目,颇有些认命。她已然觉得自己和时雨纠缠不清,他们一路被追杀,他不肯还花,他被人当做恶人……那她成为恶人婆子,陪着他。
是可惜,他们到底没有成亲。
接下来几日,天赶路,夜冲穴。每一晚戚映竹痛过后,时雨便会用情人间最亲密的身体碰触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的唇舌、亲吻、指、膝盖、长腿,他知道她所有的敏感,他也向来比较会这些……不知道是服了药,还是筋骨气血冲了一些,亦或者是的一些原因,戚映竹一直跟着时雨赶路,却竟然没有再生病。
不是靠虎狼之药,戚映竹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身体好了很多,有了很多精神。最明显的是……她夜不会失眠,够睡着了。
最后一夜,时雨又点戚映竹的穴道,逼着她吃完最后一瓣花瓣。此,“九玉莲”彻底被她用完,绝无可还给人。时雨帮戚映竹冲了最后的奇穴,此,戚映竹周身奇穴尽被打,体内经血可以畅意流动,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常年堵塞。
这也是“九玉莲”的好处,让她够承受这般刺激,也护住她的心脉,让她的心脏稳健下去。
冲完穴道后,时雨照例用情人之间独特的方式抚慰她,时雨大汗淋漓地爬起来时,怀的女郎披裹着他的衣袍,已然入睡。时雨帮她调整好舒适的睡姿,着中衣的他站起来,低头看着她的睡颜。
没有篝火,有稀薄月光。但是时雨将戚映竹的睡颜看得清清楚楚。春水入画,眉眼清透,素净到极致便是绮艳。
他依然觉得她是最好看的。
而且大功告成,从此以后,她好了。
时雨心中怅然,似乎涌起很复杂的感情,他并不明这些情绪的意。他知道自己心口沉甸甸的,似乎是高兴,又似乎不是。时雨默然离洞穴,立在洞穴外,望着浩渺星辰出神。
一道雪的鸟影扑着翅膀,从群山间飞出。
时雨一声呼哨,将那鸽子招来,拿到了纸条。纸条是秦随随写给他的——
“结束了么?整江湖的追杀,我们已经顶不住了。”
深河一般的山峰下,风像松涛一样从人头顶袭过,追随天幕间的点点星光。红尘婆娑,人间如同一场醒不来的春.梦。
时雨随意无比地将纸条捏成了齑粉,散落于指尖。他坐在洞穴外的山石上,长发散肩,面颊如雪。他望着山林,既是守护戚映竹,也是在想以后的路。
他想到这些天,戚映竹蹙眉哀愁,常常喃声:“以后怎么办呢?”
——是呀,以后怎么办呢?
让戚映竹跟着他一起,被整江湖追杀么?“九玉莲”没有了,追杀的人一时间却不会那么快心。何况有人要的是花,有人要的是他的命。时雨没有到武功盖世的地步,他现在是借着秦随随和步清源带着杀们的阻拦,才有片刻安静。
但是日后怎么办?
带着戚映竹一直逃么?
像金光御带着宋凝思那样么?戚映竹的身体即好了,却也不会如正常人那般健康,她撑得住么?
时雨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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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鸟叫声清脆,戚映竹从睡梦中醒来。
春夜其实没那么好,有杂草丛生,空气湿润得让人发愁,柳絮会飞进人的鼻腔,泥土中各类昆虫爬过,野外的许多危险都在春夜中复苏。复苏的不仅有草长莺飞,还有燥热沉默。
但是因为有时雨在,春夜便平静而温柔。
披着衣的戚映竹坐了一会,稍微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起身向外去寻时雨。她看到着中衣的少年坐在山石上,金灿阳光落于他身,脊骨如山般葳蕤,发上也点着金色的光。
这般温暖的光照在他身上,如此美好,却因太美好,而让人生起怕失去的惧怕。
戚映竹不安地唤:“时雨。”
时雨回头,看向女郎。那披着他的黑色衣袍的女郎细弱伶仃,在日光下如春晖一般,实在好看。她对他弯起眉眼,温婉无比地笑。
时雨不解地看她。他很迟钝——怎么了呢?
之前不是一直跟他生气,跟他冷战么?他昨夜彻底用完了“九玉莲”,她不是应该气得一整天不理他么?
戚映竹向他走来,握住他的。她道:“为什么不进去睡呢?不冷么?”
时雨被她握着,他感觉很奇怪,又很警惕她的态度:“……要对我下毒么?”
戚映竹一怔:“……”
然后恍然。
她道:“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让这么想呢?”
时雨没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他无措地看她低下头。戚映竹握着他的,低声道:“时雨,我想明了。既然事情已经回不了头,闷头走下去了。我们虽然未曾拜堂,但我情谊……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
“那孩子的,我会努力去学着不介意,努力让自己心肠硬一点。既然是江湖人士,我便要、便要……学着去当一杀的、的……身边人。
“那些追杀,我愿意和一起面对的。我日后,再不和吵架,再不生气了。我选择如此,已然屈服,不会反悔的。”
她因害羞而磕磕绊绊,省略许多词。她又因为情意,而努力说服自己,走向他,接受他。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抬头。
时雨看着她的眼睛。
戚映竹望着他:“时雨,我们快走吧。”
时雨慢吞吞:“好像很害怕,握我的一直在抖……怕什么呢?”
戚映竹静一下,缓缓道:“我怕世事相催,怕爱意被磨。其他也没怕什么。”
时雨看她半晌后,忽然第一次咧嘴,不眼睛带笑,整张脸都在笑。他是愉快的,是心情极好的。戚映竹仰头看他,看时雨将从她中抽出。
时雨笑着眯眼:“值得了。”
下一瞬,他抬,点住了戚映竹的穴道。戚映竹惊愕,看时雨俯身过来抱住她。他伸在她耳下轻轻一勾,她的一耳坠便落入了他中。时雨低头看一眼,说:“这留给我。”
他将僵硬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的戚映竹横抱入怀,抱着她走向山洞。
时雨慢悠悠地笑:“央央,其实我一直说讨厌,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的讨厌。
“央央,愿意陪我吃苦,但我不是金光御,我不会让受苦。央央,我要走了。的命是我救下来的,要好好待自己。
“央央,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是意外。以后不一定还遇见……但是,交给老天,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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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被放到了洞穴中,时雨用草木挡住那洞。戚映竹急得眼泪在眼中转,恳求地看他。他之前明明是懵懂的有点傻的少年,这时候他却带点坏笑的,不看她。
他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便转身离了。
过了很久,也或许没过多久,戚映竹听到了很多声音,各种兵器交戈的声音。她心急又心乱,因为担心时雨而心神错乱。良久良久,她听到了时雨在外面的声音——
“们都听着!们的追杀,都尽管来找我好了。想杀我,想要我的命,凭本事来!
“从此后,我和戚映竹恩断绝,绝不回头!们和我的仇,管找我好了。但我虽然和她分了,到底旧情人一场,们要是找她的麻烦,让我知道了,我保证让动的人后悔活着。
“都来吧!”
秦随随的声音接着响起:“诸位侠客,各位都是替天..行道的大侠,我‘秦月夜’却也不是好惹的。从今天起,‘秦月夜’不再接任何生意——诸位既然要和‘秦月夜’为敌,那咱们打吧。大不了灭门,谁又没有被灭过呢?
“有一点诸位记着!从此以后,‘秦月夜’会保护自己的楼中人,和之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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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斗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哀嚎骂声一片,杂音却越来越少。
时间变得漫长,山洞中躲着的不动不说话的戚映竹,像是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黄昏后,她终于够动弹了,而外面也早已没有了声音。
戚映竹跌跌撞撞地出去,她看到一地的尸体与鲜血。她没有在其中找到时雨,她心庆幸他逃走了,可她又难过自己再也见不到时雨了。
戚映竹跪在血泊中,黄昏光暗,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以后怎么办呢?
没有了他,她以后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