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山道。
明月相随,绿海无边。
时雨回看落雁山,这里青葱潮湿, 每一日都如同坠在雨中, 他对这里的记忆, 带着清香缱绻的湿漉漉感觉——而杀手, 本应是不走回路的。
时雨低,手指摩挲着己袖子的纹路。他脑中无数遍地模拟如何杀戚映竹, 杀她的手段实在太多, 让她没有痛苦地去也很容易。唯一的难处是, 每一次模拟的结果, 都是戚映竹冷冰冰地卧在他怀中,再睁不眼睛。
他因为心中总是想着这事, 反而更加警惕惧怕, 觉得金光御对己的警告何其及时。
手指摩挲着己袖子的时雨忽然觉得手下纹路不对,他低, 将袖子凑到己眼皮下。那里线错乱, 被他轻轻拨动几下就乱了。黑色线单薄地挂在袖子,在寒风中瑟瑟。
时雨瞪大眼,突然,他噗嗤笑出, 短暂的欢愉祛除了心中的彷徨。
这是戚映竹告奋勇给他缝的!
他当时没有注意看, 一心纠结杀她题,而今他才走了一会儿,那线就散了……央央的红,果然如她己说得那样,实在不怎么样。
她都没有他缝得好!
时雨因这发现而心情愉快起来, 下山的脚步也没有之前那般灌着铅一般。这般状态下,时雨下山回到威猛镖局,让从史宇那里听到“时雨”名字的胡大大吃一惊。
江湖的事情传得快,“秦月夜”在曲沃那一战已经传到胡大耳中。听到是秦小楼主胜出,带着杀手们消失,胡大松了口,知道己赌对了。
然而今日下午己镖局的一名叫“史宇”的镖师受伤,回来后还四处询,是否他们这里有个叫时雨的人。
胡大认识一个“恶时雨”,而“恶时雨”杀过人后,怎会走回路?难道己当初没有招待好这位大人么?
胡大迎接时雨到来,他看时雨面色如常,心里稍放松下来。胡大亲为这位大人安排住舍,并听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大人不会回来了,难道是次杀的人没有杀干净么?大人需要我配合什么?”
时雨瞥他一眼:“不用。我接了个新任务。”
听闻与己无关,胡大彻底放松下来。胡大熟门熟路地抄起本行:“那大人想要查谁的资料?这个小镇的我都清楚,但是出了小镇,我就无能为力……”
时雨脸色有些不好。
他看胡大一眼,胡大背脊生寒,生怕时雨当面给他来一刀。幸好时雨没有那般丧心病狂,少移目光,抑郁道:“不用找资料。”
——因为这一次,他对己要杀的人,已经很了解了。
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起来,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入睡,知道她夜里会辗转几次,什么样大的动静能够吵醒她、紧接着让她彻夜未眠……
他还知道她每次喊“时雨”是什么意,知道她整天闷闷不乐总坐在那里写写画画,知道她抱起来有多轻……这般多的“知道”,前所未有地折磨着时雨。
时雨闷闷地将脸埋在双臂间,胡大:“人了,真的不能复生么?”
胡大:“啊?”
时雨奄奄一息,显然也不需要胡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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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这便又消失了两日。
戚映竹在家中闷闷坐着写字,她整日便是这般,情绪低迷,一贯很少有笑的时候。成姆妈观察她两日,不能判断出郎是否在想那个叫“时雨”的少。
成姆妈也没时间关心那个少,她这两日每日天一亮,安排好戚映竹后便下山,说要买些东西。戚映竹心里奇怪,她哪有什么需要买的。成姆妈振振有词地胡诌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戚映竹不懂这些,半信半疑地被姆妈唬住。
成姆妈实际每日都去山下药铺,催给她家郎的药材,到底什么时候能给。
成姆妈:“不管怎么说,就算我家郎不是真正的千金,但是她生父生母当也救过君侯与夫人。若不是我家郎生父生母当日留君侯与夫人过夜,后来又哪来的抱错千金之事……说不定郎的生父生母也不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侯府养我们郎,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你一个小伙计,就敢扣着救命的药不给?”
姆妈不敢将事情往侯府扯,便咬这药铺:“当日不是谈好价钱,才送我们郎走的嘛!你们是不是贪了侯府的银钱!”
那药铺也怕姆妈成天大嚷,坏了己生意。几个伙计不耐烦地把成姆妈往推:“说了是迟几日,又不是不给!最近下雨,药材送不过来……送过来就给!”
姆妈怒红眼:“那也要先给一点儿,我们已经没药了……还有,没有药,侯府每月给的月例,怎么也不见?”
伙计心虚。
因侯府是给了的……是,戚映竹到底是个假千金,药铺板最近败了笔钱,便动用了侯府给戚映竹的那笔,待药铺周转过来,就会将钱财补。
一来,戚映竹本就不重要,晚几日给也无妨;二来,这药铺想要用此手段讨好真正的侯府千金,戚诗瑛。
他们一个京城郊的小镇药铺,想和侯府攀关系难如登天。如今有这般能讨好戚诗瑛的机会,然要抓紧。
伙计们把姆妈推出药铺,喝道:“有本事去京城告啊!你看有没有人理!”
姆妈纪大了,被推得趔趔趄趄,摔出药铺时,却有人从后扶住了她。一个少音清朗:“你们这是干什么?”
成姆妈一回,见是和几个兄弟一起、一瘸一拐路过这里的史宇。
登时,成姆妈眼泪快掉下,紧紧握住史宇的手晃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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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索着姆妈下山做什么时,听到院门传来的音。侯府送给她的这处院落实在是小,音从院门口传来,成姆妈客地请史宇进来。史宇一抬,便看到廊下青衣素裙的曼妙少。
史宇的脸瞬间爆红:“戚、戚、戚郎!”
靠在院中高树懒洋洋的时雨,从葱郁的枝蔓间爬坐起来,向下探望。
戚映竹垂目,向史宇行了个礼,她步下台阶,去扶姆妈。她目光从姆妈身掠过,目光凝在姆妈衣裙角擦磨出的一道白痕,那是针线被粗粝物磨过的样子。
姆妈当即道:“我去山下买东西时,摔了一跤,幸好史郎君送我回来。史郎君真是个热心少!”
戚映竹妙盈盈眼睛望向史宇,轻:“谢谢你送姆妈回来。”
史宇脸红得说不出话,又因心虚而时时看向姆妈。戚映竹:“姆妈你买什么回来了?”
成姆妈便让史宇拿出两袋盐给戚映竹看,消戚映竹的怀疑。
戚映竹仍蹙着眉,姆妈嚷道:“哎呀,你这个小子,想的太多。史郎君送我回来,还帮忙买盐,难道不请人吃饭么?”
这一次,姆妈想留史宇吃饭的心,倒是七八成是为的她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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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要去灶房准备饭菜,史宇和戚映竹留下坐在屋中。戚映竹眼睛盯着史宇,史宇被她看得满目不在,起身夺门而出:“我去看看姆妈。”
史宇一走,戚映竹立即起身走到窗前,她手扶着窗棂,对唤两:“时雨!时雨!”
她已经两日没有见他,她脑中一直在想时雨说的“讨厌她”是什么意……但她总觉得时雨就在她身边,是躲着不见她。
戚映竹唤了两,都没有听到少回应。戚映竹便也怀疑是不是时雨根本不在。戚映竹为己的作多情而脸红,她立在窗口,最后小低说:“你再不出现,我就不理你了。”
说完,戚映竹见清风瑟瑟,院中叶落,天地静谧万。戚映竹要关窗,两修长的手握在窗木,挡住了戚映竹关窗的动作。戚映竹缓缓抬脸,与站在窗下的时雨对望。
戚映竹嗔怪:“你怎么真的在,却不吭?”
时雨反驳:“谁说我在?我刚才不在!”
时雨偏量她,他突兀地向她面前伸出手。戚映竹眼睛眨了下,见他手心摊着一朵雪白的、挂着露珠的百合花。时雨道:“我去给你摘花了!我一回来,就听你说再不理我了,你太奇怪了……我根本不在,你就怪我!”
戚映竹脸红。
她嗫嚅:“我是试一试。”
她不接他的话,是盯着看。百合百合,百好合……时雨送这个给她……戚映竹轻:“你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时雨拉下脸,略微不高兴道:“那个史宇送两袋盐给你,你就高兴。两袋盐而已,有什么高兴的?他有的我也要有,我送花给你……我路见到的最好看的花。”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我看到它,就想到你。这世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孩子了。”
他虽不解花意,但心意依然动人。
戚映竹捂住己砰砰跳的心脏,她为己辩解一句:“我不是因为看到盐而高兴……我是因为史郎君送姆妈回来而高兴。”
她大着胆,拿过他手中的花。他送得无所谓,她收的却偷偷摸摸,胆怯又勇敢。时雨凑过来,轻:“你脸红了啊。”
他翘唇,好奇:“我做了什么吗?”
戚映竹别过脸,撑不住他这般无意识的诱.引。她定定神,说出己叫他的本来目的:“时雨,你知道我姆妈怎么了么?”
时雨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戚映竹一呆:“……我以为你知道。”
时雨瞠大眼:“一个婆子,我为什么……”
戚映竹语微严厉:“时雨!”
时雨瞪她一眼,闭了嘴。戚映竹音落落道:“因为姆妈跟着我来这里,顾不己的家人,我心中是愧疚的。她是受我连累,我不能当不知……”
时雨没听懂:“什么叫受你连累?我要是能够天天和你待一起,我什么都不要干了。”
他一说,两人同时呆住。
戚映竹怔怔地看他,时雨也被己的话吓了一跳,眼中生起茫然。二人沉默对望,戚映竹的脸越来越烫,时雨忽然倾身,隔着窗抱她。她吓得要推他,听他在她耳边飞快说:
“你的姆妈手肘有伤,衣服破了,走路时右腿比左腿力道弱,她右腿受伤了。而且她腰骨酸痛,尾椎骨疼……她不是摔的,是被人从前往后推的。”
戚映竹睁大眼睛,她听到姆妈一唤,时雨便松她,又不见了。戚映竹怅然若失地在窗前站一会儿,才关窗,回应了姆妈的话。
而重新爬回树的时雨靠着树干,默默地抚己的心口。
刚才,他心跳快了。
叶震如雨,时雨埋下,将脸靠在膝盖,轻嘀咕一句:“……我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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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宇走后,夜里,姆妈首次提出要和戚映竹睡,她去睡隔壁的厢房。姆妈给出的理,是己纪大了,呼噜大,会吵到郎。
戚映竹当时并未说话。
成姆妈一人辛苦地在屋中哀吟时,听到叩门。她门,见戚映竹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两药膏。成姆妈一愣,对戚映竹的视线,所有的借口在此时哑了火。
戚映竹坐在榻边,挽起姆妈的袖子,为姆妈药。成姆妈这才说起己的遭遇:“……都是那药铺小瞧人,不给药。”
戚映竹说:“那便不要去了。求人施舍,有什么用?”
成姆妈急了:“那怎么行?你不能断药的……”
戚映竹出了会儿神,道:“生有命,即使吃了药,用处也不大,不过是吊着。姆妈……”
姆妈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所以你才要回京城去,嫁给唐二郎!你嫁给她,日子才能好起来,姆妈才能跟着你享福……”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姆妈,垂下了眼。
成姆妈见她摇摆,便再次劝说:“郎,你即便不为别的,也要为己的身着想。你是过不了苦日子的,京城才适合你。人活着,总要让己过得好一点儿,对不对?”
戚映竹:“什么叫过得好一点儿呢?姆妈你明知道,我对唐二郎明、明……”
姆妈握紧她的手,忽然哽咽:“我知道、知道!可怜的郎,怎么那唐二郎那般无用,拢不住你的心……可恨的时雨!”
她将戚映竹抱在怀中一顿哭,戚映竹本就郁郁寡欢,被她一勾,瞬时泪水涟涟。戚映竹哭得抽泣,姆妈又反过来拍她肩,低要她坚强起来,如何回京城……云云。
主仆二人搂抱着一通大哭,心中何其酸楚。坐在房顶听她们说话的少时雨,确实一雾水——
到底在哭什么?
哭半天,为什么还要骂他?
定是那婆子天天在央央面前说他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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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回了己的寝舍,放下灯后,怔怔地坐着。她有些累,在灯火中坐了一会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时雨刻意加重了脚步,戚映竹这才没有被他吓到。
戚映竹回看他。
戚映竹用帕子捂住己一眼:“我都说了,不要进我寝舍。”
时雨理直壮:“你哭了呀。”
他走过来,站到戚映竹面前。戚映竹道:“你并不知道我哭什么。”
时雨:“因为你的姆妈向你逼婚?”
戚映竹:“……”
他果然没懂。
但是他……又说的有那么点儿意。
戚映竹揉着眼睛,含糊道:“不能算逼。但是……差不多吧。”
时雨“哦”一。
他反应冷淡,让戚映竹心失落。她低下时,时雨弯腰看她。他:“你想我帮你杀了你的姆妈,或者你要嫁的人么?”
戚映竹一惊,慌忙抓住他的手:“时雨,不要杀人!你真的……不能再杀人了。”
时雨奇怪,皱了下眉,他说:“我是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见他没有明显的要杀人的倾向,松口。她心烦无比,有些搞不懂时雨,又有些烦己的身拖累住己。她坐在那里发呆,时雨俯眼看她,:“你真的想嫁人啊?”
戚映竹被他这么直白地,一抬,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脸红,别过脸:“……你不能这么突然我这么失礼的题。”
时雨:“……你好麻烦啊。”
戚映竹听出他语里的抑郁,不知为何,她心情竟跟着好了一点儿,不复在姆妈那里的低落。戚映竹婉婉抬起己用帕子捂住的眼睛,睁着一眼看他,些许娇俏:“那你呢?”
时雨:“嗯?”
戚映竹:“你会、会……会么?”
时雨迷惘:“会什么?”
戚映竹涨红脸,憋出来:“你会娶妻么?”
时雨:“啊?不会吧。”
戚映竹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她对时雨的世界更充满好奇。戚映竹:“为什么呀?”
时雨偏想了想:“因为,大家都不娶妻啊。”
戚映竹迷茫并惊讶:啊?江湖人不娶婆?不对吧?
戚映竹怔怔地看着他,时雨飞散的目光向她定过来。他量着她,戚映竹被他看得不好意,她站起来,不敢在这时候进内舍,怕时雨跟过去,她便掩饰地走向书桌前。
立在窗下的桌案前,戚映竹心乱如麻线,然她低看到己书桌的宣纸,心忽然想起一事,抿起嘴。
时雨音在后:“你笑什么?”
戚映竹连忙抿直唇。
时雨依然闲闲的:“你又不笑了。”
戚映竹僵立:“你怎么知道我笑不笑?”
时雨:“有音啊……你听不到么?”
戚映竹郁闷,她连他的脚步都经常听不到,怎么会听到其他音?她心里对时雨涌了许多羡慕,如果她身好一点,如果她也有武功,她是不是就不用嫁人,也可以己活呢?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依赖别人?
戚映竹想到时雨,便忽然想到了一桩被她在心里暗笑了许多的故事。
戚映竹拿起笔,对身后的时雨嗔道:“时雨,你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时雨靠着墙,看到她半张脸,眼睛很亮,皮肤很白。他走向她,手中捏着三根银针。他已然又下定决心要杀她,并且准备实践。时雨心脏急跳,杀人竟第一次让他觉得紧张,让他手心出了汗。
戚映竹在宣纸写了几个字,怒起嘴,让出位子让时雨看。时雨向纸一瞥:“你名字嘛。”
戚映竹目光揶揄:“你念啊。”
时雨被她眼中的笑望得大脑空白,他乖乖地低,看宣纸的字,他全都认得:“戚日央!”
他本不认识第一个“戚”字,但是戚映竹己说己是“七郎”……时雨暗为己的聪明得意,然他很快想到他要杀了她,心情又低沉下去。
戚映竹忍笑,她在“戚”和“映”后又多写了一个字,向时雨努嘴。
时雨盯着她嫣红的唇。
戚映竹:“这才是我的名字!”
戚映竹见他顾呆呆看着己,好似压根没明白。戚映竹心中羞涩,却能引导时雨:“我叫戚映竹,这个字是‘映’……后面还有字的。”
少想了想,在旁边写下“时雨”两个字。她可以将“时”字写得宽广,低道:“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日寸时,天雨……难道你名字叫日寸雨嘛?
“时雨,你弄错我名字了。”
戚映竹说了半天,身后一直没音。戚映竹为了这个不好的少操足了心,她回面向他,却冷不丁,眼前白光刺目,差点扎向戚映竹的眼睛。时雨一把在她腰一推,她被向后推得磕在桌,腰骨钝痛。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时雨手中举起的三根银针……若非他推她一把,三根银针便会准确地刺入她眼睛。
二人对望。
戚映竹脸色苍白起来:“时雨……你要弄瞎我么?”
时雨脸色同样苍白起来:功亏一篑……还被她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