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银光散盘点缀在天空, 漆黑夜幕下,沙丘荒漠一望无尽。众人已歇,篝火明黄色的光下, 只有金光御和靠着笼子管他时雨还醒着。
金光御盯着时雨。他成近二十年, 和步清源打交道得最多。步清源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 若是那人自己, 自己未必有法子糊弄。但是幸好,步清源管的是更重要先楼主, 秦随随让时雨这个小傻子来看自己。
时雨是无情。但无情也有无情好——少年不知情爱, 便容易被糊弄。
笼中青年抱胸后靠, 戏谑:“时雨, 你若是真有认识一个女郎,那你便是在哄骗她, 你面对她的并不是你真面目。你敢将你最真实样子暴露给她么?”
时雨果真反驳:“没有哄骗!就是用我本来的样子在和她相处!”
金光御嗤笑:“用你杀时的样子, 还是用你屠尽别人全家样子?”
时雨一愣。
金光御向前倾身,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轻轻一跃, 他脸从一重明灭中, 完全埋入了黑暗。金光御贴着笼子,跟时雨耳语:“三年前,你尚未十四,因为有人怕你, 你便杀光了人家一家。楼主为了平息你这事, 亲自登门压下此事……时雨,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月夜’人开始怕你呢?从他们发现你没有感情那一刻开始——杀人者也有心,但你没有。
“你再想伪装得正常,你也不要忘了自己骨子里是个变.态。”
时雨抬头, 他目中尘光平静,波澜淡下。时雨偏头,说:“因为那个人,派很多人杀,他想杀,才反杀。但已经和央央说过了,不会对她那样的。”
时雨别过脸,嘴角微撇,略有委屈与不悦。他强调:“央央说我不是怪物。不信你。”
金光御:“你别介意,本来就说,是羡慕你。若我能像你这样……我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一幕。时雨,你大概没听过,有一个爱人,已经好几年了。她是官家女郎,带她沦落江湖。杀手不能有软肋,不能暴露踪迹,为了她,这些年接任务少了很多……我将她藏起来,一藏就是五年。”
时雨眨眨眼。
时雨恍然大悟:“这个我听说过。但是有女人又没什么奇怪的,你干嘛要人家藏起来?”
金光御看他:“因为我想和她成亲生子,想隐退,想离开‘秦月夜’,想过平静生活。”
时雨想了想,说:“干嘛要离开‘秦月夜’?离开了你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了。”
金光御低笑,怅然道:“心动了,哪管更多?时雨,你知道‘秦月夜’为何不鼓励杀手成亲么?就因为杀手们的仇家太多了,藏起来她,以为可以藏一辈子。但是这种隐姓埋生活,她大约不想要吧……她用我东西,联络了秦随随,跟你们联手了。
“被她下了药,秦随随埋伏来杀。挣扎着离开,还将她藏起来……我以为是家里仆从背叛,最后一次回去我们家时候,便知道她是主动离开。时雨,你们将她放到了哪里?秦随随要如何折磨我都认,只想问她一句为什么——一心待她,她为何背叛?”
时雨回答:“没见秦随随身边有女人。也许人家不喜欢你。你自作多情呗。”
金光御惨笑:“五年……全是我自作多情?时雨,你。”
他挽起袖子,再缓缓地脱掉上衣,背过身去。篝火微暗光下,目力出众时雨,清晰地看到金光御后背上掌印,和手臂上寸寸裂皮渗血伤。
他后背掌印,是暗紫色的。
时雨:“你中毒了。为什么不解毒?”
解毒了,也许金光御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抓了。
金光御穿回衣服,:“所以秦随随才让你攻击我后背,听到那话,动作凝滞,才着了你……我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毒,是谁带给。这毒不致命,但夜夜钻心刺骨。留着这毒,不解它,就为了提醒自己记住,是谁让我落到这一步的。”
他垂下目光,阴狠痛意相次而过。他武功盖世,却选择被擒,也是想知道那个女人下落……但是从时雨的态度,加上这一路秦随随和步清源身边根本没有女人出现过架势,金光御已经明白,那个女人恐怕不在这里。
秦随随会人放到哪里去呢?
金光御看着时雨:“到我今天这一步,你不害怕么?你要是继续下去,你会变得和一样。爱也爱不得,恨也不能杀,日日痛苦,被人追缉,众叛亲离……你在往一条通往地狱的路走。”
时雨:“你骗。”
金光御冷笑:“那你以为为什么‘秦月夜’人都没有妻儿子女?再前任的楼主,生了秦随随这个女儿……一家都死在这个女儿手里!杀手就是要断情绝爱,这样就是找死。情啊爱啊那么好,为什么步清源不沾身,为什么秦随随不嫁人,为什么说羡慕你……时雨,爱人会成为你软肋。你央央,会杀了你。
“你不怕死么?”
时雨面容微微苍白,他脸色因此变得难看。他抓着笼子手指微微抖一下,金光御看出时雨内心惧怕和挣扎。时雨低头片刻,忽抬目,用平静至极眼神着他。
时雨:“你在恐吓。”
金光御多年成,杀手榜上排第一,但他每次和时雨这样漆黑静幽、没有情绪的眼神对视,骨子里都生起一层危机。金光御冷冷看着时雨,:“是用自己提醒你,不要犯贱。”
时雨站起来,兜帽遮蔽的光,掩住他垂下睫毛。时雨道:“你咒。”
下一刻,时雨手抓在笼子栏杆上,蓦地拿出钥匙打开笼子。他抬目,和笼中起身金光御对视。少年拔身扑去,黑影如电,威猛至极、不含杀气却危险至极招式,一拳击倒金光御。
金光御怎会认输?当即反击。
笼中二人的打斗吵醒了诸人,几个巡夜杀手过来,见时雨快要将金光御按死在笼中。几人连忙过来分开二人,将时雨带出笼子:“时雨大人,消消气!不要跟他计较!楼主吩咐要他多活两天,你可不能在这时候他杀了,那就便宜他了。”
金光御从沙土中爬起来,嘴角咧开笑,血渍斑斑:“来啊,有本事杀了!”
时雨身形一拧,回头就要再次钻进笼子,硬是被三两个杀手架走。时雨脸色难看,几人犹豫片刻,怕时雨回头就将金光御暗杀了。几人商量一下,让时雨去巡夜,他们过来守着金光御。
不让他杀金光御,时雨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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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落雁山上,戚映竹又找到了时雨这个小坏蛋藏起来的东西。
起因是成姆妈每天进进出出,着他们家那个曾被树枝压塌过厢房,怎么,成姆妈心里怎么不安。成姆妈现在猜那个厢房屋顶应该是被女郎那个叫“时雨”江湖朋友补好了,但成姆妈心里嘀咕,不太信任那个毛都没长齐臭小子。
这两日戚映竹的身体着好些了,成姆妈就抽空,去山下请了木匠来,修葺一下他们家厢房屋顶。
外面兴土木,怕尘土让女郎咳嗽,寝舍门窗禁闭,戚映竹坐在屋内安静字画画,寥寥听到屋外成姆妈大嗓门吆喝。戚映竹因自己身体差而不能出门,心中略有歉意,是以她虽然在写字,却也一直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戚映竹听到姆妈扶着竹梯让人爬上去的声音,隔着窗,她声音细弱轻柔,如清潺溪流:“姆妈,一会儿把家中从滇地得到的‘女儿茶’泡给几个师傅尝一尝吧。”
几个干活师傅一听就知道这是好东西,当即热情起来:“女郎真是太客气了。女郎这般心善,日后会有福报的。”
成姆妈听到她这般大方,不由地心疼。她心里嘀咕女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日后要找机会好好跟她说一说。但是戚映竹已经许出去话,成姆妈只好应了。
过一会儿,戚映竹听到外头的喧哗声。她不由放下书卷,披衣走到门前,听到外面人说着:“找到了找到了。”
“老妪,你们家屋顶上怎么有个木匣子?们该不会翻到你们家藏着什么传家宝吧?”
成姆妈奇怪:“什么?几个后生胡说——们家哪来的传家宝。”
那屋顶是时雨翻过,隔门倾听的戚映竹不觉心中一动。她心脏因此跳快了两下,被自己捂住,强行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成姆妈果然来敲门。戚映竹迫不及待地开门,就让人进来。
成姆妈才抬起手,手还没敲到门上。她无言地看一眼戚映竹,戚映竹睫毛闪烁,红着脸移开目光。
戚映竹:“是什么。”
她打开这个自己没有见过木匣,本以为会是时雨悄悄藏起来的一点儿零嘴、零花钱之类的。她心中揶揄,还想着拿这个回头调侃时雨。然而匣子一打开,尘土飞溅,戚映竹捂着帕子咳嗽两下,目光却凝住了。
一只雕着木兰花的木簪,一只竹蜻蜓,一个咧嘴笑泥人,还有咬了几口、已经变得硬邦邦的蜜饼。
她一下子便认出,那是时雨强迫带她下山看烟花的那一晚,时雨买她的小玩意儿。戚映竹既吃不下那么多蜜饼,又不能将时雨买她的东西带回去让成姆妈到。她将东西还时雨,而时雨——
戚映竹能想象到,他怎么偷偷摸摸地蹲在她家厢房上,认真地把他小木匣藏在那里。
成姆妈奇怪:“这是什么?”
戚映竹掩着砰砰心跳,从小玩意儿中,将那根简单木簪取了出来。她爱不释手地握在手中,成姆妈用警惕眼神她,戚映竹别过脸,小声:“怎么知道?姆妈你别看,又没本事爬上去藏木匣子。”
成姆妈:“是不是那个……”
戚映竹赶紧道:“也许是我们之前住在这里院子人,他东西藏在屋顶了。也许真是传家宝呢。姆妈,们把东西给人家放回去吧。”
成姆妈向戚映竹手中的簪子。
戚映竹低头咬唇,忽而偏过半张脸,杏眼闪动如银鱼戏湖:“喜欢这根簪子。放一柄好的簪子进去,这枚换下来好不好?簪子比这枚贵多了……”
成姆妈严肃:“女郎!”
戚映竹抿唇,握紧簪子。她鼓起勇气,娇嗔:“不管,就要这簪子!除非主人要跟换回去!”
她怕姆妈抢她簪子,说着话就紧张地往里舍跑了几步。戚映竹忽而在成姆妈面前表现出她女孩儿活泼青春的一面,成姆妈得呆住,又不禁噗嗤笑出声。
成姆妈提醒那跑进里舍去藏簪子女郎:“……下不为例!”
听到外面姆妈去妆奁翻她簪子了,里舍床榻上,戚映竹握着木簪,放心地躺下去。青帐垂地,她静静躺一会儿,忽然觉得无聊无趣。
——时雨会不会不回来了?
他是不是嫌她病弱,不想回来看她了?
他是真实存在过一场春夜之雨,并非她病得太厉害、产生幻觉,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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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秦随随火冒三丈来找时雨:“时雨,你干的好事!”
坐在沙丘上、懒洋洋地戴着兜帽遮阳的少年仰起脸,无辜地看着秦随随。
秦随随火冒三丈:“让你金光御,你不,跟人换了……这都是金光御的阴谋,你懂不懂?现在人逃跑了……这人多危险,你有在意过么?人家激你几句,你就要杀人……你是疯狗么!”
时雨漫不经心:“你们把他弄丢了啊?那再找回来就是。”
秦随随气得一个后仰,她身后跟来的长身玉立书生一样的青年,即步清源,笑着在小楼主后背上拍了两下:“消消气,消消气。”
时雨用兜帽拢住脸,说:“人又不是我弄丢的,你找我干嘛?”
秦随随本被步清源安抚下去,因他两句话又气得跳起来。少女张牙舞爪,但是时雨却神情恹恹,转了身不面对她:“别烦我,在想事情呢。”
秦随随“哟”一声,嘲笑他:“你还有事情要想啊?你那脑瓜,想得通么?别为难自己呀。”
时雨觑来一眼,与她对视一刻。时雨说:“你说,是不是应该回京城,去杀了央央?金光御说得对,软肋会害死自己。杀手不能有心软的时候。”
时雨自言自语,面无表情:“之前走错路了。要这个路掰回来。”
他心狠无情,让秦随随和步清源一时呆住,没有跟上他维。
迎着烈日躁风,黑衣少年站了起来,漠然压下了他心头的那一点儿迟疑:“不跟你们继续往塞外走了,要回京城杀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