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总算知道为什么那天李果不邀请他们入府了。
若大的李府,看上去建筑连连,至少是前后六进外加两侧各有四进的大府邸,进去后却极为破败,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整修过了。
整个李府,足有一两百号人,就住在这一片随时可能塌垮的屋子之中。
李果带他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带他到院中练习射箭,日上三竿之后,按照昨天定下的计划,他们准备离开咸阳。
咸阳城依然热闹,只不过李果看着这些热闹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大哥?”赵和奇怪地问道。
“咸阳居,大不易。”李果只说了六个字。
他们一行摇摇晃晃,赵和知道这一次将会长时间不再回咸阳,恰好出城又要经过丰裕坊,因此便拐入坊中,来到牛屎巷,与王夫子道别。
可是王夫子不在家中。
“赵吉那?”李果又问。
“他那里就不去了,省得……他为难。”赵和苦笑起来。
赵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被公孙凉一句话吓走,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名堂,只不过赵和现在自顾不暇,而且赵吉也不需要他去过问。
在牛屎巷门口,正蹲在地上发呆的樊令看到赵和,有气无力地举起手,向他招呼了一声。
赵和也回了一个招手。
但樊令突然精神一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喂,小子,我想起来了,昨日下午,有个姑娘来找你,我呸,你莫非做了对不住鹿鸣小姑娘的事情,在外头又结识了新欢?”
赵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若敢在王夫子面前这样说,我敬你一声英雄。”
樊令哈哈大笑起来,也知道自己开始的玩笑不妥,便移了话题:“我是说真的,有个姑娘,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她来找你,那姑娘生得挺俊的……唔,你瞧,那不就是?”
赵和顺他所指,看到坊前果然有位十八九岁鹅蛋脸的女郎站着。那女郎一身素衣,似乎是在为人服孝,目光凌厉,与他相对之后便大步走了过来。
“你就是赵和?”那女郎到他面前,向他问道。
不等赵和承认,她又自顾说道:“我知道,你定然就是赵和,我看过你的画像,从你四岁起,我看到了你十四岁,虽然半年未曾看到过了,你有些变化,但脸上轮廓却还未变!”
赵和愣住了,旁边的李果也立刻阴沉下脸。
赵和自出世起就被囚在铜宫之中,这女郎在哪儿看到的画像?
若她所说是真,那岂不意味着她对赵和的身份有所知晓?
女郎看了看好奇凑过来的樊令,向他一瞪眼,然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有李果在身边,赵和倒不怕对方在闹什么玄虚。跟着女郎出了丰裕坊,到了南边的顺承坊,那女郎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上了一座茶楼。
入座之后,赵和看了李果一眼,苦笑道:“我如今对茶楼有些心有余悸。”
李果深以为然。
那女郎对李果道:“你去门前守着,莫让人靠近。”
李果眉头一竖,但见赵和点头,便依言来到门口。那女郎犹自不放心,叮嘱了一句:“别让人靠近,你自己也不许来听!”
李果噗的冷笑,若对方不是女子,他定然要发作,让对方好看。
但紧接着李果就听到赵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呼,他伸头往里一看,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事情。
让李果惊呼的是那女郎的自我介绍。
“我叫温青,昨日死在你面前的刺奸司司直温舒乃是家伯父。”
赵和“啊”了一声,微微向后一靠,做出戒备之态。
温青冷冷看着他,然后点头:“看来我伯父猜的不错,他若是死,十之八九是与你有关!”
赵和抿着嘴,没有说话。
温舒的死当然和他有关,若他不是让萧由传信,俞龙、戚虎和李果挑起咸阳人对旧日酷吏支配的恐惧,怎么会有刺客去刺杀温舒?
若不是萧由偏向他,当刺客冲向温舒时,萧由为何会堵住温舒的退路,甚至还悄悄推上一把,让温舒受到致命一击?
同样,若不是他搅浑了局势,温舒死后,为何衙门对此不予细察,只是收监了刺客,却未继续关押他?
“令伯父得罪人太多。”陈殇缓缓说道。
“我伯父为烈武帝效力,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执行烈武帝的意志,若说有错,那也是烈武帝有错,他有什么错误?刀在人手,刀杀了人,该怪的是刀还是执刀者?”温青反问道。
赵和一时无语。
温青盯着赵和,咬牙切齿:“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你这个自大愚笨之辈!”
赵和眉一扬,不快地道:“若你只是想来骂我,那么现在骂完了,我可以走了?”
“蠢物,你可知道你自己为何能在铜宫中活下来,只靠着一些老东西,若没有人与你方便,你在铜宫中能活下来?”温青声音转厉。
原本都起身了的赵和,心头如同电光闪过,然后缓缓坐下。
温青这句话惊醒了他。
铜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哪怕烈武帝死后,那里冷落起来,可毕竟是天下头一等的监牢,而主持这监牢的温舒,是天下头一等的酷吏!
这样的地方,一群再无权力的老人,怎么能护得住他这样的一个婴儿?
“蠢物,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从你四岁起便看你的画像?因为从那时起,我伯父便告诉我,若没有什么意外,若你一直呆在铜宫之中,在你十六岁时,我便要嫁与那画像的主人!”温青又一句话,让赵和仿佛被雷劈过。
她究竟是一个年轻女子,谈起婚嫁之事,还是有些羞怯,没有直接说赵和,而是以“那画像的主人”代之。
“这怎么可能?”赵和失声道。
“在我懂事之后,我也是这样问我伯父,我伯父说这就是他的安排……我不知道你这蠢货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我伯父为何要暗中照顾你,我更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里失心疯了要害死我伯父……”
温青说到这,终于哽咽起来。
赵和则是一片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自从除夕之夜以来一直盯着自己,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温舒,怎么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有过这样的安排?
他为何如此做?
他为何没有向自己透露一句?
心里无数疑团翻滚,原本他以为温舒理所当然的是个大恶人,是他生死不共戴天气的仇敌,可是现在,他迟疑了,他动摇了。
“不对,空口无凭!”赵和猛然一拍桌子。
“这个,这个,这个!”温青从随身带的布包中,将一张又一张的画扔在了桌上。
赵和抓过一看,从纸质来看,从旧到新,上面画着的确实是一个男孩从四岁到十四岁的成长。
画像边还有三个字“虎乳儿”。
赵和手有些发抖,他看出来了这画上的字迹。字迹正是他在铜宫中的某位老师亲手所画,就在他离开铜宫前不久,这位老师也寿终去世。
“还有这个!”除了这些画之外,温青又将另一个信封扔在了赵和面前。
赵和接过信封,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但还有个硬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伯父说你若是十六岁未曾出铜宫,我就要嫁给你,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要我陪你在那暗无天日的铜宫之中过一辈子,你知道当听说你离开铜宫后我是多么欢喜么……”
将东西都扔给赵和后,温清似乎有些失态,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赵和没有理她,而是打开信封,信封里是一枚钥匙,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将纸摊开,赵和愣了一下,纸上是咸阳城的地图。
地图很简略,可在地图的东南角,靠近“曲池坊”的地方,做了一个标记。
除此之外,一字未有。
赵和心思百转,也不明白温舒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伯父还说了什么?”赵和问道。
“伯父年前自铜宫回咸阳,那时他悄悄返回我家一趟,将这个交给我,他说他若意外身死,十之八九与你有关,让我将这个交与你!”温青又失声哭了起来。
外边的李果向里面瞄了眼,看到赵和对自己摇了摇手,便没有进来。
“我不知你伯父究竟是有何打算……不过……”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所谓嫁人之事,我想你伯父并非当真,至少在铜宫之中,铜宫之外,他都没有对我说过,他昨日还在对我步步紧逼,对我施刑逼供……”
赵和伸出手,十根手指虽然已经上了药,包扎得很好,但若捏取物品,还是使不上力气,疼得厉害。
温青呆了一呆,似乎也弄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东西我拿到了,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赵和又道。
哪怕温舒再有什么计划,哪怕温舒真的在铜宫中暗地照顾了他十四年,但昨日温舒步步紧逼的狰狞,下令施刑的恶毒,还是让赵和难以对其生出什么感激之情。
“昨日伯父去世,当夜官兵就入宅,将伯父家给抄了,我别居另宅,这才没有牵连上……伯父并无子息,我是伯父养大的,我自然要替他收殓送终!”温青抹了把眼泪,她站起身,冷冰冰地道:“伯父遗愿,我替他实现了,接下来我自然要实现我的愿望。”
“什么愿望?”赵和忍不住问道。
温青回身看了他一眼,目不转睛盯了许久,仿佛是要将他如今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然后抛下四个字转身离去。
“为他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