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
文官们的的争执已经持续了接近一个时辰。
赵和也站了近一个时辰。
加入到这场争辩中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立场或许不同,但在对会赵和这一点上却相同:无论赵和是想纂位为帝,还是想如同曹猛那般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都须令赵和知道,朝堂之上自有朝堂的规矩,哪怕赵和兵强马壮,哪怕赵和才略雄伟,都得按照这个规矩来办。
若说他们反对赵和,倒也不尽然,但是,出于维护“官僚”这个群体的共同利益考虑,他们在未曾约定的情形下达成了默契,在这最重要的一天里,玩出这么一出来。
赵和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但却一直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赵和的沉默最初让这些官员们心中舒爽,不过在接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当中有见识者也意识到,事不可过,过犹不及。
今日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一个日子,若真从头到尾都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赵和会不会直接掀了摊子不做?
因此在这些大佬们的眼色之下,到辰时正之际,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赵和却仍然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淡淡地道:“诸位争完了?”
不等有人回答,他又问道:“争出结果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争执,哪里能够出什么结果,要有结果,也该是当政之人做决断才会出现。
“那么我现在为朝会制定第一个规矩。”赵和不紧不慢地又道:“此后朝会,凡有言者,每一件事只许说上……说上三分之一刻,若超此时,请待退朝之后以文章论之。”
“大都护,这适不合礼制……”
“大都护欲堵塞言路钳制人口乎?”
他才说完,立刻有人出来反对,一个稍稍温和一些,以朝堂现成的礼制来劝阻,另一个则干脆攻击赵和此举是夏桀商纣,意图阻止正直之士。
他们一开口,赵和便闭上嘴巴一声不响,这些人咋唬得凶,但实际上却在察颜观色,待发觉赵和深沉似海,根本不能从其神情里判断出他的情绪之时,他们又闭上嘴。
“接着是为朝会立第二个规矩,凡有人说话之时,别人都不得开口,须待发言之人说完之后,再出班请言。”
这一点倒是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此前朝会也有类似的规则。
“这两个规矩,我意已决,在此只是通报于汝等,而非征询汝等意见,故此,方才出言反对之人,若不同意,便可以走了。”赵和又道。
此前他说话都算柔和,但说到这里,却让满朝数百文武都觉懔然。
这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通知你们必须执行,若不执行,就请滚蛋。
赵和的意思说简单一些便是如此,在三息之后,有两名小官默不作声便迈步离开,他们一边走时一边窥探赵和的神情,但赵和对他们视若不见。
“大都护,此二制……”待他们走到门口时,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他们也乘机停住脚步,看看事情是否有转机。
“我说过,我意已决,今日定此二制,汝等勿复多言。若觉不趁心意,自可去职辞官。”赵和先是安静地等对方说完,在对方一番老生常谈之后,赵和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这一下,又有十余名官员走了出去,赵和既未挽留,也无多言。
留下的官员还是绝大多数,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还怕没有想当官愿当官的么?
“今日朝议,由我召开,议程亦须由我制定。今日第一件事情,是大秦国本,诸位所言之事,须与国本有关。”赵和继续说道。
在场百官又开始相互使起了眼色,大多数人神情之中都带有隐忧。
因为赵和的应对已经很明显:你闹你的,我议我的,绝不随他们起舞。
而田珍此时精神大振,在他看来,赵和临时制定的两项制度,还有现在的国本之说,正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因此他当即叫道:“臣田珍所言之事,正与国本相干!”
众人都明白,所谓国本,就是确定天子。
嬴吉这个天子显然是不能继续了,而此前司马亮与四校尉推出来的小皇帝亦不可能,那么谁来当这个天子就成了问题。是自大秦嬴氏宗室之中选出一人来过渡一番,还是由赵和直接上位,若挑出一人来,那选择谁比较合适……这背后会有许多交易与纠葛。
但这事情又是目前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莫看赵和已经控制了关中,但关东之地、两淮与江南,还有西南的川蜀、河北、辽东,无数地方的实力派拥兵自重,无数怀有野心之人等待天时,若不能立国本,就不能拥大义,而无大义,又如何压服这些人?
田珍喊完之后,换了口气继续道:“烈武帝时,有方士献铜鼎,鼎上有谶语曰,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所谓先营者,嬴也,所谓后造者,赵也,这谶语分明是说,咸阳宫室,先属于嬴,而后属于赵!谶语又云十世之后当有吉兆,自始皇帝而至今,所历天子,正合十世,岂非天意早定,大都护当为天下之主乎?”
田珍心知对自己而言这是关键之时,因此顾不得与向歆等人的约定,直接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项论据拿了出来。他们揣测,赵和肯定是有野心的,他们只要为其营造大势,接下来赵和便会顺势而为,登基称帝,他们自然就可以获得首倡之功,爵禄官职唾手可得。
田珍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赵和一眼,然后下拜道:“还请大都护应天命而承大宝,履极贵而称至尊!”
向歆双拳紧紧握着,几乎要气得发抖。
这句话原本该是他说的!
这首倡之功,原本应该归属于他!
虽然事后赏功,他作为暗中联络众官之人,也少不得功劳,但与他想要的相比,却又远远不足。
他在心中暗暗记着田珍,此人绝不可为盟友,若有机会,定然要报复回来。
“说完了?”赵和问道,见田珍表示已经说完,他又转目看着群臣:“诸公可有意见,请出班说……”
他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人大步出来,抗声叫道:“请大都护斩田珍以正天下人心!”
又是那个鲁彦。
他似乎是瞄准了田珍,因为嗓门极大的缘故,声音震得田珍耳中隆隆作响。
田珍正欲出言自辩,但旋即想到赵和的规矩,嘴唇动了动,然后肃立不言。鲁彦指着他道:“大都护吊民伐罪,收拾江山,大功已成,如此勋劳,古今罕有。大都护只须拥立明君,整肃不臣,丹青史笔之下,当与尹伊、周公相同。如此,大都护既得身前之荣,又可谋身后之名,两全其美,福延子孙。田珍其人,妖言欺上,谄媚惑主,进献奸谋,欲毁都护名节,坏江山社稷,此人不诛,天地不容!”
鲁彦说得慷慨激昂,到“天地不容”时,更是手指天穹,神态凛然。
田珍却是面带冷笑,丝毫不惧。
鲁彦瞄了赵和一眼,见赵和并没有流露出怒色,当即又道:“至于国本,以臣愚见,当于宗室之中,择聪明正直之人,拥立为帝。如此,天下皆服,人心皆归,大都护亦可专心于外,不为冗琐之事消磨才智,为我大秦开疆而固土。”
他此前那么多话,其实都是为这后边做铺垫。
田珍等人听到这里时,都心中一动,暗骂了一声。
自赵和入咸阳之后,众人就千方百计打探、揣摩赵和的本意。赵和在白起庙中与嬴吉的对话,也被他们打听到,故此所有人都很清楚,赵和将来自西边境外的犬戎、骊轩,还有更远的火妖当作大敌。因此,鲁彦在反对赵和为帝的同时,还提出一件对赵和来说非常麻烦的事情:他若为帝,就只能呆在咸阳城中,再也不能亲临西域以御强敌了。
但在暗骂之余,田珍心中也暗暗佩服,鲁彦毕竟是在公开发对赵和,当此情形之下,鲁彦这样做,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
“说完了?”赵和的反应,却与方才并无不同,他只是问了一句,在得到鲁彦确认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道:“下一个谁说话?”
稍过了一会儿,站在人群之后,有一个穿着绿色袍服的小官走了出来。
“臣丞相府征事丁晔有言。”
赵和看着此人,微微点头,示意他开口。
他召开朝会,自然对如今朝中剩余的这些官员有所了解,无论是田珍还是鲁彦,他们的底细赵和都很清楚。但这位丁晔,赵和对其人却是一点都不熟悉。
上官鸿之时,丞相府官员充实,颇有不少人才,司马亮柄政之后,将其中大多数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只不过随着司马亮倒台入狱,他提拔上来的亲信们大多数都去了监牢与其作伴,如今还留在丞相府的人并不多。
丁晔能留职至今,想必不是司马亮一党,很有可能他是上官鸿时代便留下的老人。毕竟司马亮就算是提拔亲信,也需要留用一些经验充足、熟悉事务的人在傍辅佐。
丁晔恭敬上前两步,向赵和行了礼,然后扬声道:“大都护提国本之说,何其谬也,如今天子尚在,大都护迎回天子,国本自安,何须多此一举?”
此语一出,满堂百官,皆是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丁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