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真人一向喜欢赢樱,原因可能是赢樱做人比较真实,即使面对自己这个师尊,也从不装腔作势。
但赢樱也确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掌门大弟子。
抛开不能很好的为掌教分担俗务,一个事实是,大环境越崇尚竞争,调和关系、缓解矛盾便越重要。赢樱不仅做不到这点,还常常是火上浇油的那个。
玉清希望有人超越赢樱,取代她做掌门大弟子。
这不代表他不再喜爱赢樱,站在宗主立场上,玉清当然希望看到门中和谐与竞争并存,维持在一个合理的比重内。
但有个前提:至少要比赢樱靠谱。
倘若新上位的大弟子和赢樱一样无法胜任,那换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比如说文梓走了狗屎运,哪天挑战赢樱成功翻身做了掌门大弟子,矛盾可能变少,但以文梓的品性,结果只会更糟糕,玉清绝不愿看到门中充斥奴颜婢膝之徒。
因此,玉清趁机提问,无非是考察弟子们的心性。
毕竟掌门大弟子是个职务,除修为必须独领风骚,最后终归要掌教真人拍板决定。
让玉清失望的,是徒弟们明显不想冒头。
这可不是好现象。往小了说,担当不足的弟子即便以后取代赢樱,怕是也辅佐不好掌教。往大了说,修炼乃逆天而行,连老天都敢不服,怎能动辄畏惧?
“那啥,师尊……”寂静的人群中,吕暄忽然开口。
玉清心中顿时一喜,莫非理想人选最终还是要着落到吕暄身上?前辈诚不我欺,先天灵体果然非同凡响。
吕暄:“师尊腰舒服不?”
玉清:“什么?”
吕暄:“大伙儿都不敢说,我来说,您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不好。论排位大师姐第一,文梓师兄也靠前,他们之间的矛盾,您让我们这些落后分子决断,不是为难人嘛。”
同门们暗赞一声,说的太好了!
文梓倒无所谓,毕竟同辈中金丹可不止文梓和赢樱,其中不乏修为比文梓高的。
但他们没办法不怕赢樱啊!
被大师姐记恨上,今后还能混得成?
固然就像顾无忧说的,回头想想,自从成为掌门大师姐,实际上赢樱从未因为谁惹恼自己而故意祸害。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破例,你还能怎么着她不成?
别说,这位吕暄小师妹,够义气。
玉清一怔,随即失笑:“为师既然要你们发表意见,自然不允许任何人打击报复。”
吕暄:“您保证?”
玉清颔首。
“弟子相信师尊。”吕暄扯扯顾无忧,“小顾,开战呼。”
战呼,战略忽悠是也。
顾无忧迟疑:“真要我说?”
吕暄:“大家都矜持,结果冷了场,师尊的面子往哪搁?传到外面,人家还以为咱妙音宗阳气不足呢。我们是艺术家,可也是铁骨铮铮郭大侠,所以赶紧救场。”
玉清真人一阵无语。
顾无忧恍然:“我懂了,做艺人耍大牌最讨厌。”
“就是这个道理!”吕暄拍手。
“那弟子就说说?”顾无忧看向玉清。
玉清并未听懂两人云山雾罩的对话,但他也没兴趣增加奇怪的知识。之前本来就看好顾无忧,当然要鼓励:“好好,告诉为师,你会如何决断。”
“决断不是重点,根源才是。”顾无忧摇头,“事情为何发展到这一步,大家心知肚明。大夫们常说治病治本,根源不除,就算今日做出决断,类似的事以后还会发生。”
玉清没料到,顾无忧会说出这样一段话。
或者说,从一个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看问题。
“你的意思是?”
顾无忧:“想彻底杜绝此类事件,唯实力论行不通,品德建设同样重要。先贤说得好,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过硬。”
众人心说,先贤涉猎可真广泛……
玉清笑道:“想法很新颖,但毕竟修为尚浅,对修炼理解不够深刻。道祖云‘不尚贤’、‘上德不德’,修为高了,品德自然随之提高,并不需要专门倡导。”
顾无忧当然不服,马乘风修为够高吧?那老小子的品德……呵呵。
身边的例子,赢樱和文梓都是金丹修士,论品德并不比周机强。虽然周机“以德报怨”的观念顾无忧并不认同,但无论如何,总比文梓欺凌弱小好对不对。
顾无忧便想开口反驳。
没错他忍不了,因为他是个道士。
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场对话实际上是理念之争——没落的道士,和风生水起的修士之间,修行理念的一次碰撞。
“好了。”玉清却不肯给顾无忧发话的机会,“品德啥的太空泛,无须讨论。为师只问你,倘若你说了算,会如何解决赢樱与文梓之间的纠纷?”
脾气好,不代表玉清与众不同。
思想不够正统,前代掌教也不会选择传位给他。
也就是说玉清和其他修士一样,认同修炼是逆天强抢,修为是根本,以及竞争大于一切。
“品德怎么就空泛呢?那宗门收人还考察品性干嘛……”顾无忧嘟囔。
“住嘴吧。”耳边忽然传来玉清的传音,“年轻人思想活跃,为师能理解,长老们可不一定能。倘若他们发难,为师也保不住你。你是个聪明孩子,别犯傻!”
顾无忧偷扫了眼几个长老,大家表情果然很阴沉。
哎哟我去,捅马蜂窝的既视感!
好不容易成为修士,球没看,师父也还没救,顾无忧绝对不想被赶走,于是瞬间收起为道士代言的心思,冲玉清笑道:“弟子听您的。”
“嗯。”玉清很欣慰,“那你说说看。”
顾无忧:“就是论事,弟子当然站大师姐啦。”
没人感到意外,都不是瞎子,顾无忧和赢樱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嘛,他忽然向着文梓才是出幺蛾子呢。
玉清:“理由?”
“天大地大,门规最大。大师姐依门规安排杂务,即便再不妥,师尊、各位长老可以单独批评教育,文梓师兄没有任何资格质疑,否则还要排位干嘛?”
玉清问:“那么,倘若她确实错了呢?”
顾无忧耸肩:“错了就改呗,多大点事儿嘛,谁都不是神仙,犯错很正常。但是——”顾无忧口气一转,“改还是维持原状,完全取决于大师姐的意愿。”
说完感觉不太妥当,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师尊出面要求她改正例外哈。”
玉清不解:“为何完全取决于她的意愿?”
“因为她是掌门大弟子,任何组织,领导的权威绝不能受损,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呀。”
玉清脸上露出微笑,长老们的面色也阴转晴。
小家伙说得好!
上位者的决断不可能永远正确,下位者可以提醒,却无权要求上位者必须改正。别说修士了,就是世俗的豪门家族,家主也是绝对权威,绝不允许附庸质疑。
玉清和长老们都是“领导”,自然打心底认同。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都是官迷。
事实上修为越高,对俗务兴趣就越少。但同时,也越来越容不下质疑。
顾无忧的话,也给玉清多次“偏袒”赢樱提供了足够充分的理由。根本不存在什么偏袒好吗?维护大弟子的权威,保证宗门架构平稳运行而已。
赢樱:厉害了我的无忧师弟,这都能圆回来!
计划早偏得没了影,赢樱本来已不抱希望,结果万万没料到,顾无忧一顿瞎扯,愣是把文梓刚探出一半的脑袋给狠狠踩了回去。爽,太他玛爽了!
嗯,看在你够辛苦的份上,本大师姐便原谅你一回,不和你算经纪人的帐了。
文梓郁闷得差点吐血。
他叫道:“师尊,弟子有话说!”
玉清:“讲来听听。”
“大师姐的权威固然要维护,但世上没有做杂务的金丹也是事实,错便是错,将错就错如何能服众?”
玉清看向赢樱:“赢樱,你要改吗?”
赢樱:“弟子不敢改,怕影响师弟修炼的进度。”
“根本没那回事,都是那无耻小人胡扯!”文梓吸了口气,说道,“我承认曾欺压过你,但几十年打扫茅厕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我已颜面扫地,你还不解恨?”
赢樱冷着脸不说话。
在别人看来,她和文梓不存在不共戴天的仇恨。
无非老弟子仗着排位高、资历老,欺负新人逗乐,又没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这么多年过去,早该看淡了。
而且说实话,这种事一点都不罕见。
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
然而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是当事人,永远体会不到赢樱当时的绝望。如果她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被打压至心理阴影不能静心修炼,结果只能是被赶下山做一个外门弟子,天大的机缘擦肩而过,谁又会同情她?
人们只会笑她不知珍惜,才懒得问原因呢。
直到今天,赢樱已经成了金丹修士,设想另一个可能,心中还会泛起浓浓的恐惧。
原谅?我可去您玛的吧,凭什么!
“金丹做杂务,不仅文梓颜面扫地,传出去也是本宗的耻辱呐。”玉清传音给顾无忧,“此事的确也该终止了,无忧你心眼活泛,劝劝赢樱。”
顾无忧苦笑,这事儿外人怎么劝?
实事求是,赞同赢樱报复是一回事,顾无忧也是外人,同样做不到感同身受,毕竟文梓可没欺压过他。
但多年混江湖的遭遇,至少让顾无忧明白,这种事除非当事人自己打开心结,谁劝都没用。
更重要的是——没有劝说的立场、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