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羞愧躬身:“都是弟子的错。”
无论道士、修士,对传承都十分看重,改换门庭通常是欺师灭祖的大罪。必须说明的是,欺师灭祖并非只针对前一位师父,对新师父来说也是欺骗。
平心而论,从一开始顾无忧就错了。
但他当时没有选择。
只有做了修士,才能救老道。
假如为了所谓的规矩,不认老道这个师父,那显然又没必要救他,也没必要做修士了。
倘若师尊不是玉清,是马乘风那种货色也就罢了,顾无忧又不是多实诚的人,骗人真没什么心理负担。偏偏他遇上了玉清,对自己着实不错的一位师尊。
因此决定坦白的同时,也做好了承担罪责的心理准备。
“赢樱,此事你怎么看?”玉清看向赢樱。
赢樱心说太简单了,弄死老道所有问题都没了嘛。可惜顾无忧想不开,她这个最方便的办法显然不能提。
“弟子从没听说过道士,无忧师弟所谓的师父就是个没本事的死骗子、糟老头。”赢樱说道,“因此我觉得,其实他和普通人没任何区别。”
玉清颔首:“世俗百姓拜师做修士,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前的关系一笔勾销。无忧,倘若你能……”
“对不起师尊,弟子不能。”
“要理智,别冲动。你前途远大,未来一片光明,何必自误?为师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但宗门自有规矩,身为掌教,这种事我是没办法徇私的。”
顾无忧再次摇头:“弟子不可能不认师父,老道对我有养育之恩。”
玉清循循善诱:“知恩图报肯定是好的,但你不认孔德为师,莫非就不能报答他?”
话点到这个份上,玉清绝对够意思了。
名分,说重要其实也不重要。
你完全可以解除和老道的师徒关系,该孝敬的孝敬,没人禁止嘛。
你顾无忧好歹是混了十多年江湖的人,既然没饿死,也没被人活活打死,从权、妥协的道理,还用得着为师明说?
顾无忧沉默片刻:“道理我都懂,但弟子还是做不到。我选择坦白过往,便愿意独力承担一切罪责,而不是让老道替我受委屈,否则我实在难以心安。”
玉清摇了摇头,问:“这是你的最终决定?”
“是。”
“那么按门规为师只能召集长老共同商讨,并不能私自对你网开一面,你面临的惩罚也许很严重,你可能接受?”
顾无忧咬了咬牙:“弟子绝无怨言。”
最坏的情况是被逐出师门。
应该不至于剥夺修为……吧?不管怎么说,好歹对宗门也算有些贡献的嘛。
顾无忧的心态其实很简单。
既不能对不起师尊玉清,也不能对不起师父孔德,因为两人对自己都有恩。按玉清的提议表面不认师父,其实不仅老道受委屈,对玉清又何尝公平?
固然修士宗门的师徒关系,和传统道门并不一样。
所谓师父,讲究的是师徒如父子。师尊则不然,是师长更是领导,并不论什么亲情。
但在顾无忧心目中,两者并无区别。
这和玉清怎么想的无关,顾无忧很清楚,他确实把玉清当成了“师父”,而不是冷冰冰的师尊。
玉清喟叹一声:“罢了,那你下去等结果吧。”
顾无忧整理一下衣冠,面对玉清,认认真真、一板一眼的打了个道家稽首礼:“弟子告退。”
结果出来,说不定直接就被赶下山,再也见不着玉清了。这一礼算是提前告别,也是对玉清数年来的照顾、教诲的一点毫不对等的感谢。
往殿门口走了一段距离,顾无忧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玉清:“师尊,一切罪责由弟子承担,我师父就是个普通老头儿,您可千万别弄死……咳咳,跟他一般见识。”
玉清愣了愣,脸上露出怒色:“你把为师当啥人了?放宽心,我不会为难孔德。”
“多谢师尊。”顾无忧松一口气的样子,追上赢樱。
玉清站在那里沉默片刻,心中忍不住想,拍死孔德的确是最简单明快的解决方案啊……唉,如果无忧没想起这茬,没提前要保证就完美了。
可是倘若无忧不提醒,自己能想到吗?
……
顾无忧和赢樱默默朝住处走。
“你不后悔?”赢樱忽然开口问道。
顾无忧笑着摇摇头。
“你是白痴吗?”赢樱突然就怒了,“是修士生活不够精彩,还是咱们玩得不开心?你被赶出宗门,我……不对,吕暄孤零零一人怎么办?”
“吕暄能照顾好自己,再者说还有你这个朋友嘛。”
赢樱哼了一声,心说若不是看在你顾无忧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吕暄那小屁孩呢。当初我奉师命下山捡漏,看中的是你,可不是吕暄。
但她知道,这话不合适说,可能会让气氛变得尴尬。
“被逐出师门无缘修炼,我和吕暄能活好几千年,你却早早死了,哼哼,到时我可不去给你上坟,就问你怕不怕!”
顾无忧笑了:“师姐你错了,我是金丹巅峰,随时可能化丹成婴,固然得不到下一步的法诀无法继续突破,可元婴以上寿命都是一样的。”
“那长生又怎么说?”
“合道后才能修炼的长生,离咱们太遥远了。”
况且,顾无忧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也挺有自知之明。合道境界,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么?吕暄或许很有可能,顾无忧觉得以自己的天赋,恐怕够呛。
“算了。”赢樱摆手,“回头让吕暄教育你。”
好吧,两人属于话不投机。
赢樱的真正目的,是让顾无忧转变想法,别矫情。什么上坟、修炼,那根本不重要啊。
回到吕暄的住处。
顾无忧意外的发现,吕暄竟然在修炼。
怪不得两人回山这么久,她没有像从前一样,闻着味儿就跑来找自己。
修炼是不能被打扰的,顾无忧只好等待。
赢樱也等着,但并不和顾无忧说话,显然还在生气。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吕暄缓缓睁开眼。
看到顾无忧,原本因入定而自然变得古井不波、恬淡平和的脸上,刹那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变得异常生动活泼:“小顾,你回来了!”
赢樱冷笑:“呵呵,可惜还得滚蛋。”
吕暄一愣:“什么意思?”
赢樱:“意思是他马上要被逐出师门,甚至剥夺修为了。吕暄你得有心理准备,最差的情况下,几十年后他变成糟老头,你还得去端屎端尿伺候他呢。”
顾无忧翻了个白眼。
道爷就算被剥夺修为,也没必要让吕暄伺候好吗。
我有产有钱,还有一群下人。
吕暄看着顾无忧眨眨眼:“你坦白了?”
顾无忧点头:“嗯。”
“多彻底?”
“毫无保留。”
“明白了。”吕暄从蒲团上坐起,“没事,咱还能自学成才嘛,反正你又不修炼无弦诀。”
“你俩等会儿!”赢樱不乐意了,看看顾无忧,再看看吕暄,“吕暄你几个意思,你都没问前因后果……”
这心有灵犀的样子,秀给谁看呢?!
吕暄嘿嘿一笑:“门规我倒背如流,唯一可能让顾无忧被逐出师门的,除了曾经的师承,还能有什么?况且他这次去无量山,就是找他师父的。”
赢樱:“所以这些秘密你早就知道?”
吕暄:“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那么凭什么就我不知道?”赢樱很不爽的样子,“我以为我们仨是好朋友哩。”
吕暄:“您也没问啊。”
赢樱:“……”
完全没头没尾的事儿,让她怎么问?再说了,就算她不问,作为好朋友难道不该主动交代吗?
赢樱越想越憋屈,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顾无忧:“师姐你去哪儿?”
“我烦,去散散心!”
赢樱腾空而起,瞬间消失无踪。
好吧心情确实不咋地,否则不至于完全无视宗门内部不得随意施法、飞行的潜规则。
顾无忧很茫然:“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赢师姐,其实是个孤独的人呐。”吕暄摸着下巴,老气横秋的样子,“先不管她了,说说你去无量山的经历,我估摸着肯定挺精彩……”
……
妙音宗正殿。
盘坐于左手边首位的玉清,环顾一众长老:“事情就是这样,诸位有何见解,请畅所欲言罢。”
一名长老:“让无忧解除师徒关系便是。”
玉清:“他不肯嘛,否则我又何必劳动诸位。”
“他区区一名晚辈弟子,凭啥不肯?”那长老不以为然,掌教您这耳根子软好说话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玉清摆手:“这点就别讨论了,强迫人并非我的风格。”
“那也好办。”另一个长老说道,“解决问题的最佳策略是挖掉根源,把孔德除去,无忧没了所谓的师父,自然也就不存在违背门规一说了。”
玉清苦笑:“我已向无忧保证,不对孔德不利。”
为什么一名长老都能很快想到的方案,自己必须徒弟提醒才行呢,难道我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掌教?
两条最浅显、最简单的思路被堵,长老们只能另想办法。
一时间众说纷纭。
可惜,想要找出一个皆大欢喜,又不违背门规的方法,实在是没那么容易。
足足讨论了半个时辰,也没什么结果。
逐出师门?
别闹了,长老们根本不乐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