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落尽,黑夜徐徐淹没大荒,除却天边晦暗的一点微光,不见一丝星火,千山万壑安静得令人发怵,黑幕笼罩下的生灵无不匍匐。
倏忽间,大风起,呼啸如雷,震动山野,大荒上瞬时激起千层浪。此时,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雾吞没,无穷尽的生灵自万窟中奔涌而出,铺天盖地如同末日,可见之处皆被占夺!
凌空而望,只见三千三百道无边无际、蜿蜒如龙的大江横亘大荒,其间或有人面鱼身、声如鸳鸯的赤尾怪鱼一跃三百米,激起漫天的江水化作甘霖雨露撒向两岸荆棘怪树;或有声如击木、鸟头蛇尾、背负息壤的绿眼玄龟时而踏浪而行,时而上岸小憩;或有形状似马、但前腿长有花纹,后面拖着牛尾的白鬃龙马潜藏涛涛江浪之下兴风作浪……
坐拥三千三百道大江的是九千九百座万丈大山,其间更是万物蓬发,或有上生九首,肋生四翼的参天巨蟒吞吐着冒出腐烂气味的鲜红信子,高高盘踞大山山头,一身血肉如铁浇铜铸,寒人心神,其所过之处,草木倾塌,山石滚滚,灯笼般大小的竖瞳闪烁着幽幽绿光,虫兽始一接近,无不颤栗;或有浑身燃烧着炽热白焰、通体如玉的黑白兀鹫大展双翅,如若遮天蔽月,不知其广,不知其邈,盛威之下,飞禽遍落山林枝梢,未敢与其并驾齐飞,此鸟说也怪异,上额如若纹有金箍,忽隐忽现,明灭不定;或有宛若大山,腰缠巨蟒尸体作腰带的白面黑猿矗立天地,脚踩不知是何生物的巨大骨骸,足有百丈长,白面黑猿甫一出现,便捶胸怒吼,声浪如涛,来势汹汹,尤其是其瞳眸,奇异非凡,似是重瞳,近看仿佛游龙卧其中,金光熠熠……这片大地,可以说是,奇珍异兽无奇不有!
就在这万兽奔腾,百鸟争鸣的大荒,却有一处,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其周围虽说也是异兽遍地走,奇禽漫天飞,但相对别处荒野却是宁静许多,也许不至于能驱散这弥天的黑暗,但也是可守这一方不被遗忘。
当这个天地响彻着各种强大生灵的咆哮声的时候,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孩子啼哭声,断断续续,飘荡在山野林间。借着点点星火望去,朦胧间可见一个幼小的孩子躺在一团枯枝败叶上,白白胖胖的,压得草木弯曲蜷缩得如鸟窝一般,远远地,便能听见这孩童的啼哭声中气十足,如有龙虎。
在孩子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背靠大山、由青褐巨石与土料垒就的村落,村落格局呈环状相互依偎,周遭零零散散的分布着一座座城墙般的高大建筑物,以及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巨大沟壑,覆盖石村的是一根根盘根错节的荆棘藤蔓和零星点缀的薪火,眼前光景虽然看似杂乱无章,却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韵味流淌其中,不知是不是暴露在外久经大荒洗礼的缘故,这孩子也是奇怪,这方圆千里只有这一个村落,但这孩子却像是被人遗落一般,离村落还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怎么村外突然出现了孩子的啼哭声?!”村落门口,一个兽衣蔽体的白髯老人拄着不知是何兽骨磨成的骨杖,惊咦道。
老人身旁还有三个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哭声,不由对望,但是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守在老人身边。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大荒中万事都必须三思后行,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老人也是深谙此间道理,嘴里不知道在碎碎念着什么,在门口左两步,右三步,踱来踱去,听着外面孩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发人身心,踌躇再三的老人顿了顿手里的骨杖,敲的地面咚咚作响,抚了抚身前的二尺长髯,“你们都在这别出来,我出去看看,”老人悠悠走出了村落,千沟万壑间如履平地。
“小心点,”几位壮年人看着老人越走越远,眨眼便没了踪影,各个如常,不见惊慌,似乎并不担心老人孤身在外会出什么事。
拨开比人还高的枯草,老人终于是见到了这个啼哭声很不一般的孩子,上瞧瞧,下看看,乍见如浑金璞玉,虽然还很幼小,五官并没有长开,但是眉宇间暗藏的锋芒依稀可辨,恰到好处的卧蚕抱着一双状似桃花花瓣的明眸,看着就很是惹人怜爱,除了唇角右下方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疤痕,并无什么诡异的地方,老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孩子若是村落里的孩子倒是无恙,但是这大荒凭空出现的一个孩子,就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了......不知是人遗落,还是其它什么生灵......”
看着孩童身上不着一缕,老人也不愿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鬼怪轶事,“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老人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兽衣,慢慢包裹着孩子,轻轻托起了这个不一般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怎么这么冷?!”老人几乎感受不到这孩子身上有一点暖意,苦寒如玄冰,心里一坠,不由担忧起来。
“先试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沉吟间,老人皱巴的双手犹如变戏法一般,陆陆续续窜出一缕缕昏黄的光辉,萦绕在老人干枯的十指上,老人抬起右手缓缓落在了孩子的神阙之上,轻轻按揉遍体穴位,绕体的光芒好似涓涓热流,一股股全都汇入了孩子的身体,寒冷的夜晚也因此变得温暖了几分,“这个孩子还真是不一般,身体如此冰冷,好像都安然无恙,检查不出什么异常,真是奇怪,竟然让我也看不真切,身体各处都很正常,除了特别能哭以外......”
抱着满心疑惑,老人拄着骨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走回了村落......
听着村外啼哭声越来越大,离村落越来越近,村落里其它的村民也都挤到了村落门口,见老人从外面抱了个孩子回来,纷纷惊奇道,“老村长,这孩子是?!”
“外面捡的,一个爱哭鬼”,老村长摩挲着孩子眉清目秀的脸庞,笑道。
听到老村长如此说,刚才那几个中年人中走出一个肤色古铜、眉宇如刀刻般英气逼人、胸前纹有九首骷髅的大叔,说道,“老村长,这个孩子没事吧?”虽然大家都惊奇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大荒中,但都没有质疑老村长把孩子带回村落。
“没事,就是比较爱哭,”老人望了望村里人,“都散了吧,天已经黑了!”
众人闻声,也都应着各回各家了。不安静的夜晚因为这突然冒出来、还特别爱哭的孩子,可以说是更加不安静了……
翌日,天蒙蒙亮,远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村长的门就被一声声急切的扣门声敲开,来人紧皱眉头,面色如灰,“老村长,武老……去世了......”
听闻门外人的声音,老村长心里一颤,虽然村里大多数人都姓武,但只有一个人被大家尊称为武老,因为武老在这个村落里辈分最年长,可以说是德高望重。老村长草草穿上兽衣,抱着昨夜捡来的爱哭鬼,三步并两步走出了房门,急忙忙向远处一座已经围了不少人的石屋走去。
“老村长来了,大家让让”,刚刚敲门的人领着老村长走进了武老的房子里。
入目处,只见一个两鬓如霜,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安安静静躺在兽皮铺就的石床上,眉目慈祥,已然是与这世间再无牵葛。
老村长坐在武老身边,静静地看着,一阵出神,世事无常,谁人可以料定生死,不由怅然道,“武老是寿命走到了尽头……”
众人默然,武老可以寿终正寝也是最好的归宿了,再也不用受红尘劳碌,世俗煎熬,毕竟村子肩负的使命不是那么容易扛起来的,一旦踏上征途,生死便不由人,是福是祸还得看能否胜天半子!
“承嗣,去后山凿一口棺材来,”老村长黯然道。
昨夜那个出来说话的骷髅大叔应声走了出来,默默向村落后的万丈高山走了去。
没过一会儿,武承嗣便背负石棺从大山深处走来,停下后将石棺放在了老村长前方不远处。此时天空已是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显得气氛愈是凝重,压得人缄默不语。唯一的声响还是昨夜捡来的孩子的啼哭声,好似生老病死都与他无关。
“一起最后送武老一程,”老村长不知何时已经装殓完毕,沉声对着村里人说道。
武承嗣一个人背起了武老的棺椁,虽然身心因武老去世而悲痛发颤,但踏下去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一路无话,村里人都默默跟在老村长身后。
等到葬礼尘埃落定,日已上三竿。不过整个村落依旧都还守在武老的墓前,在大荒,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但是每一个生命的凋零都是不胜惋惜。在武老墓碑旁边还有着大大小小的石碑,上面铭刻镌写着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名讳,一股股沧桑悠久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村落传承已久。
墓地中间矗立着一座三丈宽、二十三丈高的人面蛇身白玉像,神情肃穆地望向大荒尽头,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老村长及众人先是跪拜了玉像一番,而后提起一壶猴儿酒淋淋洒洒泼在了武老墓碑的前头,叹了口气道,“你的孩子都走的早,今天也就我们一群伤残老弱来送你了……”
“老村长,这世上有长生吗?”武承嗣知道老村长几十年前曾经跨过无边大荒,远渡万千星辰海,去寻找天的尽头,虽然老村长回来之后从未提起过关于那一趟远行的详情,但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已经远离尘世的村子,老村长有着最权威的发言权。村里人对于老村长那都是由衷敬重,从不会对老村长的话语存有任何疑议,因为老村长不仅为他们续上了已经断掉的外界文明,还一次又一次带着村落在这弱肉强食的大荒化险为夷,一直都在守护着村落,不然大家也不会都推崇老村长来带领村落。所以,很多不明白的事,大家都会请教老村长。
“世如大梦,殊途同归,不论是何种生灵,最终都难逃一死,冥冥之中自有天命,”老村长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天地不死,便没有生灵可称长生,天地过去存在了多久无从说起,此后还将存在多久,也无法预知。既然无法与天地齐寿,活得再久也算不得长生。若是这天地死了,更无法谈论长生,世间万物皆是天地,若是有生灵活着那就只能说天地还未死,所以,这世间,并没有长生,有的只是一群不甘死去却始终没有活过的活死人。”
武承嗣望着武老的墓碑,不由出了神,“或许,武老只是去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希望如此,”老村长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是有点心不在焉,还是怀里的爱哭鬼吵醒了他的沉思。
“老村长,以前听您提起过仙,这个世上既然没有长生,那么有仙吗,”武承嗣想了想还是把心底的疑问提了出来。
“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老村长定了定神,似乎是在追忆,漫漫说道,“现在这片天地已经是天机难测,说起来对于万物来说,仙并不仅仅是凌驾一切的道,也可以是落入凡尘,与人同归的仙。有人逍遥一生,无拘无束,万事随心而为,遇事念头通达,这何尝不是一种仙的境界,可以说是人间仙,至于天上仙,已是无人知晓,世间所留下的都只是口口相传的传奇轶事。”
武承嗣似懂非懂,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提出来也是因为触景伤情,心中疑惑难解,在他心里为武老守上一程,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武老一生都献给了村子,理当得到村里所有人的虔诚叩拜。
老村长环顾四周,看着围在周遭的大伙,心里不由叹气,在这走不完、看不尽的大荒,可以说烟火味易寻,人情味难得,每每想到这,心底都是莫大的无奈,没有任何人想屈居异域,在这滚滚红尘中流浪,有家不得归的心神谁人又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