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就有文章了!在朕的记忆里,你是谨慎的人啊,可这一次不但先斩后奏,而且杀的既有赵志高的人也有魏公公的人,怎么,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万历的脸上露出了招牌式的阴笑。
赵志高坐不住了,他赶紧站起身道:“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万历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看钱宁,再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张位,开口道:“朝廷也不过就是几座衙门几座宫殿罢了,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殿下几人顿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皇上这话是何意?竟然明显地有些偏袒钱宁!
“张位,”万历扭头对一边的张位说道,“你手下的沈一贯推荐的那个李化龙是个人才,他在浙江做的怎么样啊?”
“回皇上,李化龙是从播州调过去的,让他负责督察这次的改稻为桑,既是督察也是锻炼,时日不久,谈不上什么建树。”张位此时也摸不准万历心中想着什么,只好如此应对。
“有建树也不一定非得是做出多大的成绩,在短时间内拿出多大的成果!敢为天下先不是有建树?老子说,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万历仰起脖子,看着大殿的横梁说道。
张位惊恐地跪了下去。他从来没有想道,万历竟然会这般深不可测!敢为天下先,这意思就是指李化龙居然劝着钱宁阻止改稻为桑这件事!又有谁敢这么做?
“回皇上,”钱宁知道自己不能不开口说话了,“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之重任。但既为封疆,则臣一切之所为除了听皇上的,听朝廷的,决不为他人所指使。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未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又在臣的任地发生了这么大的水灾,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请皇上圣准。”
“听到了没?钱宁在为李化龙开脱呢!”万历阴笑着看着张位道,“真像你说的那样,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且扰乱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如果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请皇上圣裁!”钱宁重重地把头磕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轰然作响。
赵志高眼神复杂地望向钱宁,难道是自己错怪他了?可为何他到了京师又不来找自己呢?钱宁啊钱宁,你既然知道在这个时候还为老夫推脱,之前迟迟不来找老夫,可是有什么顾忌不成?
“朕再问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场大水便堤塌成灾,事前你就一点都没有擦觉吗?”万历眯起了眼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深邃地望着钱宁。
赵志高,张位还有一边的魏朝,全都紧张起来竖着耳朵,想听听他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钱宁平静地答道:“回皇上,臣也曾巡视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只是失察吗?”万历的语气有一些玩味。
所有的目光也开始紧张地望向了他。
“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这里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远和协办委员常玉敏,张良才三人的供状,请皇上圣察!”说着竟从衣襟里掏出了马远的供状!
所有人都懵住了。玉熙宫的气氛顿时凝固了起来。
万历再度转头看了看魏朝,魏朝只好走了过去,接过那份供状递给万历。他慢慢地展开供状,两眼冷沉沉地看了起来。
赵志高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着。钱宁,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为何不能提前告诉老夫一声?以河堤失修的名义斩了那四人,又把供状呈给了皇上,你还是知道大局为重的!那这件事就死无对证,到此为止了!可是你自己,却彻底的陷入孤立了啊!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让老夫知道,非要死死地瞒着老夫呢?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现在老夫还在位置上没死,还能为你撑腰,给你的头上撑开一片天!可陈于壁却为什么要说,你是把这供状当成是改换门庭的见面礼呢?
张位这是竭力调匀心态,两眼望着地面,尽量不露出任何神色。钱宁思虑深远当为大才,完全可以胜任封疆大吏这个位置独当一面!这次看来自己是不能把他拉过来了,但这个人绝对值得尊重,难得,以前自己怎么就不把他放在心上呢?不过好歹自己的手下还有个沈一贯,这件事说不定还有希望!
万历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先还是有些意外,接着显出边看边沉思的神色,等到看完,脸色又平静了下来。这份供状堪称完美无缺,从去年新安江的修堤款到开始,中间被河道总管马远,河道监管魏德安以及两个知县克扣盘剥,导致真正修堤的时候无款可用,他们却仍然上报修堤款不够。一直到前一阵子大雨连绵大半月之久,河堤终于不堪重负而决口。丝毫没有牵扯到上面一分一毫。
“赵志高!”万历突然唤道,“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什么吗?”
“回皇上,臣不知道。”赵志高站了起来,躬身平静地答道。
“这里面写的都是河堤失修的详情!你拿去吧,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万历并没有让内侍递过去,而是直接就扔到了他的脚下。朱一刀的密信里把什么都说了,你们居然还知道大局为重,不能牵涉太广啊?就拿出这么个罪名来忽悠朕?不过还好,都还有个分寸,知道这件事不能往大里整。可这都是钱宁的功劳!他一个人认罪把你们都给开脱了!你赵志高有福啊,居然能找到个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属!万历的心中冷笑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为国为民?
“还有一样,就是钱宁的辞呈。赵志高,他既然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万历站了起来,在大殿内踱着步子。
“……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赵志高沉吟了一下,这才一字一顿地答道。
“你这话言不由衷!”万历皱起了眉头。这群老家伙,让你们治国安邦没什么好办法,争权夺利倒是心眼多多!斗吧,往死里斗!明年若是少了一两银子,朕再跟你们算总账,“钱宁当浙江布政使,后来又兼着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赵志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有些一愣。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自己这一阵子太过出风头了?他好不容易又燃起的斗志顿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站在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钱宁抬起了头,他知道,皇上在心里已经对赵志高有了意见。虽然没有见到赵大人,不能提前告诉他情况,而且还与陈大人发生了如此尖锐的独立,可是他们提拔重用了自己,他们可以无情,自己不能无义:“当时赵大人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可现在臣在浙江左右支绌,显然已经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道,就算是不被革职回了浙江,自己也不会被赵志高陈于壁视为自己人了,而且自己也不可能反过去再投靠张位,不然跟那三姓家奴吕布又有何分别?自己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能够善终就已经烧高香了!
“你这是准备撂挑子了?”万历的目光又落回道钱宁的身上。
“臣不敢!”钱宁立刻跪伏下去。如此是非之时,还不如自己主动走人,若是不趁着现在,等到将来他们把自己赶出浙江,那这辈子就白活了,这官也白当了。
“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是朝廷的税赋重地,又是产丝绸的重地,就冲着那三十万匹的丝绸,眼下没有你不行!赵志高!”万历又把脸转向一边,对赵志高说道,“你以为如何?”
赵志高屏气凝神道:“圣明无过皇上,眼下浙江确实还离不开钱宁,但他的担子又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可以让他辞去浙江巡抚一职,只任浙江布政使。这样,让他既能把握大局,又能多费心思用在改稻为桑上。今年那三十万匹丝绸的生意必须要做成,这些事责成钱宁尽力去办!”
万历的脸上这才算是露出了些许微笑:“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赈灾和改稻为桑,下去后你让钱宁和内阁的人议一议,拿出个办法来。两难若是能两顾总是好事。”
“是,皇上。”赵志高躬身一揖。
“钱宁,你听到没有?”万历又微笑着望着钱宁道。
“……是!皇上……”钱宁泪流满面地跪伏在地,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居然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虽然自两头都不会再买自己的帐了,可皇上能够允许自己继续干下去,这却是最好的结局了。等到了明年自己再递辞呈,说不定还能善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