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下的,地都结冰了哇。哟,路有点滑,三爷,您小心点。昨天晚上时,弟兄们便把事情都拾掇周正了……”
次日一大早,天空中又飘洒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李春来却不顾风雪,一大早便带着洪斌、陈六子、马五等十几号人,过来查看阵亡兄弟的后事安排情况。
这边这位阵亡的兄弟姓张,正是马五昨天带人安置的,很熟悉情况,小心在前边带路。
看着不远处的巷子尽头,已经汇聚了不少人,尽是煞白的缟素之色,再加之满天飘散的雪花映衬……
饶是李春来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头皮发麻。
说到底。
究竟是读书人,李春来骨子里还是有着很多文青色彩的。
他向往征伐沙场、横扫异族的雄伟壮烈,哪怕自己马革裹尸也无所畏惧,却是……真的不愿意看到同伴血洒疆场,回不到家乡……
好在昨晚时,不论是庄玉碟那边,还是林三娘、秦玉奴那边,亦或是初雪和钱月儿那边,都是给李春来补充了很多的动力源。
也让的李春来更明白!
这看似寻常又平和的生活背后,到底需要用什么来支撑!
“那边来人了哟,还来了好多人……”
“咦,是,是李三爷哇,是李三爷过来了哇,快去通知张王氏,李三爷亲自过来了,赶紧出来迎接哇……”
“那位便是李三爷吗?他,他真的好年轻……”
守在张家门口的人群很快也发现了这边的李春来等人,登时便是一阵鸡飞狗跳的躁动。
有人急急便是跑进去通知主家张家人。
片刻后。
李春来等人还没走到近前。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一身白麻衣、眼睛都已经哭肿了、但脸又不是太过苍老、至多也就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带着几个浑身披麻戴孝的半大小子和丫头急急迎过来。
“李三爷,老身,老身给您磕头了哇……”
老妇人抬头看了李春来这边一眼,也不知道她看没看清,便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结冰的地面上,痛苦的朝着李春来的方向磕头。
她身后,几个半大小子和丫头也都是急急跪在地上,马上便是拗哭声一片。
“老人家,这可使不得,这怎能使得?”
李春来虽早已经有了准备,可这老妇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还没到近前呢,便是已经跪下了。
好在李春来的反应不慢,第二时间便是来到了这老妇人的身前,忙就想将她扶起来。
可老妇人却是拼死垂着身体,不想让李春来把她扶起来。
“哎……”
李春来本来想把她强自拉起来,但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看向不远处朝着这边指指点点的人群。
这种事情,李春来以前虽是没有亲自操办过,但是‘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自是明白老百姓的这一套套路。
像是这种白事,哪怕平时里亲族关系再恶劣,到了这种时候,也必须要哭,要大哭,要表现出来那种忠孝礼仪,才会不被别人家笑话。
哪怕到了后世,这种东西都是不能免俗。
李春来对此自是不会评论什么。
说到底,白事红事其实根子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装、显摆,让别人知道自家过的好。
一分多钟之后。
待这老人家哭的差不多了,不远处围
观的人群也都指点够了,李春来这才重新去扶老妇人,贴着她的耳边低低道:
“老人家,您放心吧。
张兄弟的丧事,我李三儿保证,一定给他办的风风光光,所有开销,全算我李三儿的。
另外,剩下的二十五两抚恤银,我已经给您带过来了。
另,我看您还有几个儿子女儿的,若您想让您其他儿子,接张兄弟的班,我一定给您安排妥当,到衙门里当正式衙役。
若是您不想孩子再当差,我李三儿也尽力,帮您女儿找个好归宿。”
“额……”
老妇人的哭声登时一滞,忙是抬头看向李春来。
李春来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承诺一般用力对她点了点头。
“哇……”
老妇人再也忍不住了,扯着嗓子便是滔滔大哭起来,“李三爷,李三爷,大娃能跟着您效力,他不冤,不委屈啊,他能跟您效力,是俺们张家的福分,天大的福分那……”
看着老妇人的嗓门和哭声一下子比前面高了好几十度,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李春来一时也有些目瞪口呆。
感情,刚才老妇人明显是留力了,这才是她的真实战斗力啊……
但李春来并不会因此便会去瞧不起这老妇人怎的。
主要是时代不一样。
在这个时代,所谓‘人.权’,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而因为生产力、医疗等各方面的原因,人命可远没有后世那么珍贵。
再加之家里孩子多,说真的,损失一个半个的,也不至于会伤筋动骨。
毕竟,单单是难产、流产之类,活到四五十岁的每个家庭,谁家又能不夭几个孩子呢?
便是天家都不能例外。
君不见,多少金枝玉叶,很多一两岁都是活不过。
这个时代的人们,在对此的承受力上,还是很强的。
老妇人此时虽是在哭,但这俨然有点幸福哭声的意思了。
不带感情的数字化一点。
三十两银子,别说她一个人了,便是她整个家庭,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才能真正攒下这三十两银子?
乃至别说此时了,便是后世那般高度发达,一条人命又值几个钱呢?
普通地方,交通肇事,一百万便是差不多了,哪怕是一线城市,二百万、至多二百万出头,便也是足够了。
而放眼更广阔的区域,又有多少人,一辈子能赚到二百万的现金呢?
一个月五千,一年六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工作,就算工作四十年,也不过二百四十万。
可又有几人能工作四十年?
这里面却又千变万化。
须知,并不是每个人的工作都是会一路向上的,绝大多数人,真的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洪流,盛年后下行才是主旋律……
待老妇人宣泄片刻,也不敢再在李春来面前托大,忙是借着李春来的力爬起来,激动的邀请李春来去她家里。
见形势开始走上正轨,李春来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步履沉稳的走向院子里。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登时迅速给李春来让出一条路。
院子里,缟素之色更甚,特别是最中间一口上了漆、档次一看便是不太弱的大棺材,格外的醒目。
周围还有几个身上都扎着白色的汉子在忙活。
一看到李春来过来,几人马上急急行礼。
到此时,在这沂源,敢不
给他李三爷面子的人,肯定还是会有的,但已经是不多了。
‘三爷长、三爷短’的恭敬声中,李春来已经来到了棺材之前,众人纷纷退让,只敢在远处偷偷观看。
待李春来站定了,洪斌、陈六子、马五等人,这才是快步跟过来,规规整整的站在李春来的身后。
李春来接过人递过来的一大碗酒,放在鼻尖闻了闻,质地还不错,便是果决的倒在了棺材前,一字一句道:“张兄弟,是我李三儿对不起你啊!下辈子,若你还愿意,我李三儿还愿意跟你做兄弟!你这最后一程,便有我李三儿来送你!”
说完,便是李春来也深深一礼到底。
洪斌等人怎敢怠慢?
都是一礼到底,同时呼喊:“张兄弟一路走好啊……”
而就在这个工夫,李春来对老妇人的承诺,俨然已经是被老妇人说漏了嘴,人群已经是一阵止不住的惊悚躁动。
虽说大家早就听过李三爷豪气的名声,却又怎能想到,这位李三爷能豪气到这个程度啊。
就这一场白事下来,说五十两肯定是夸张了,但至少四十两,乃至是四十多两,那绝对是没跑了。
这一口上了漆的大棺材,怕就得六七两规模啊。
更关键的是,单单是抚恤银就有三十两,还能让人接班的。
这……
谁这辈子又碰到过这种好事了?
许多人都已经是止不住的小声商议着,看能不能托关系走门路,巴结上李三爷这边,为李三爷效力了。
毕竟,若是李三爷一直保持这个态度,拼死为他李三爷效力便就是了,死又有何惧?
乃至,真的出事战死了,反倒是一件好事儿,能大大的减轻家庭的负担,甚至是能让整个家庭换个模样啊。
李春来自是听到了人群有些控制不住激动的兴奋,饶是此时场合不允许,可李春来的嘴角边,还是忍不住微微掀起一抹弧度。
不是他李三爷厚黑,也不是他李三爷想算计人,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规则!
他李三爷此时也不能改变什么,便只能先适应、并且利用了!
又过了片刻,待到众人情绪差不多了,火候到了,李春来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银子拿来,大伙准备为张兄弟送行!”
“是!”
早就准备好多时的陈六子,忙是小心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布袋子,恭敬递到了李春来手里,唱曲儿般喊了声:
“银子到——”
李春来解开布袋子,‘哗啦’一声,便是将银子倒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顿时,五两一锭的小银果子,便是精灵一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白花花的银子之色,在雪花的映衬下,更为的耀眼夺目,周围人群很快便是根本移不开目光了。
不远处的老妇人和张家人更是一个劲的直咽唾沫。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哇……
李春来这时对老妇人招呼道:“老人家,前面已经给了您五两,现在是剩下的二十五两,您过来点点吧。等您收了银子,咱们便送张兄弟最后一程吧!”
老妇人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但眼前的银子、包括李春来的承诺,显然又给了她诸多活下去的动力,忙是重重点头,哇的一声大喊道:“李三爷,您仁义,仁义啊……”
忙是跪在地上,重重对李春来磕了几个头,这才是过来点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