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宗见众僧一片哑然,苦笑道:“此时老衲还要先向我佛忏悔,自十多年前大智长老在白马寺初露锋芒,事后每隔一年便要劳烦修行之所的住持齐齐前往护送,我们这队伍也越发庞大,除了昙临师弟坐化外,无一人敢不亲来,其间原由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明白,但却也十分糊涂,大智长老身份和地位都这般紧要,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老衲心中这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而今竟遇到一个与他过往有牵绊之人,说句实话,老衲确是有些动了好奇之心,罪过啊罪过。”说罢闭目连连默念经文。
林剑澜在门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极是感动,当日昙宗宽袍大袖翩然而去的神态依然在脑海中不曾抹去,他既是少林寺掌门,且不说武学功力,佛家修为也必定早已到了极至,心性空明,又岂会对一个大智长老的身世有什么好奇之心,不过是以自谦来换取众长老的许可而已,别人看他修为如何,他早已置之度外,一切了然于心而又不牵挂于心,这“不计较”三字,说起来容易,却是别人难及万一之处。
里面众方丈均是面面相觑,倒不知该如何应答,半晌,道宁方道:“事已至此,追究过往也没有什么必要,昙宗方丈也是一念慈悲,不管怎样,明日我们都要带上大智长老继续赶路,在此处分别,以后万难再见,这少年求再见大智一面,对我们来说,并无什么不可,只是怕大智长老见了他以后,再受刺激。”
他本就是昙宗的嫡传弟子,因此不肯轻易反驳昙宗的意见,这番话说的端的是十分圆滑,其他方丈听了,自然也不肯得罪昙宗,互相纷纷交流之后,公推了道证出来道:“既然事关林施主生父,我们不便阻碍他一片孝心,只要大智长老同意见他即可,只是有个条件,他们交谈之时,需得有人在场。”
昙宗点头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我们既都是这十几年来护送大智之人,此人份量如何想必也都心中有数,老衲与林施主结识,理应回避,事情既然在慈恩寺发生,我看不如就委托道证方丈在旁可好?”
众人皆点头称是,道证有些得意,呵呵笑道:“既然如此,老衲便不再推脱了,各位且在此等候便是。”说罢开门出去,见林剑澜迎了上来,便换了副凝重神情道:“林施主,父子天性,我们出家之人倒不会阻拦,只是一来大智师兄未必肯见你,二来为免再出什么意外,各位方丈委托我在一旁照料大智师兄。”
林剑澜低头拜道:“这个自然,晚辈着实感激各位高僧一片慈悲关爱之心。”
道证点点头,并不说话,向大智休息的内室走去,到了门口才停住脚步,沉声道:“大智长老,有位林施主请求与你见上一面。”
里面却是一片沉寂,林剑澜虽还在门外,却已经不自觉的躬了身子,听不到答复心中却忐忑不安,暗道:“莫非大智长老还未清醒么?难道见了我的容貌,刺激竟这般大?或者他已经清醒了,却不愿意再见我一面,那便如何是好?”
道证则心中暗道:“像昙宗方丈这般都动了猎奇之心,何况于我?大智长老虽地位尊崇,但是却仍自有着许多神秘之事,莫非他真的与这少年的父亲打过什么交道?”又暗笑道:“他平日一副修为颇深的模样,其他方丈也对他推崇备至,没想到见到故人之子竟至晕厥,我看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二人在门外立了半晌,各怀心事,方听门“吱呀”一声打开,小沙弥悟常低头站在门口道:“大智长老请林施主进去。”
林剑澜闻言心中又惊又喜,急忙迈步而进,道证正待跟上,悟常却畏缩道:“方、方丈,大智长老不、不让别人进、进去。”
道证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无名火气,眼睛一瞪,又不便大声训斥,只把脸色一沉,道:“你让开。”
悟常平日最是怕他训斥,更是一下子躲到了门后,又不敢让道证进去,又不敢关门,只偷看方丈脸色不敢再吱声。
林剑澜刚迈步进去,此时也是立在原处,看着道证和悟常,一时间进退两难,正僵持间,听里面一声苍老的声音道:“道证方丈,请准老衲单独与这位施主谈谈。”
道证一怔,道:“我受众位方丈委托而来,大智师兄刚刚醒转,身体尚虚,也好从旁照应。”
大智道:“老衲既决定见他,定然不会再出什么状况,请道证方丈代为转达老衲多谢各位方丈照顾之意。”
道证正要再言,那大智又道:“自己一身过往都能毫无牵挂,又何必执着于他人,求名求利为贪,求觑无谓之密亦为贪。”
道证浑身一震,脸色顿时肃穆起来,片刻又面露喜色,如闻纶音,躬身道:“多谢大智长老。”说罢急急转身奔去,悟常也是长嘘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出门外,将门掩好。
林剑澜回头望去,见大智已经起身,端坐在床上,便上前一步拜道:“晚辈林剑澜拜见大智长老,请恕今日晚辈惊扰之罪。”见大智并不言语,只望着门外若有所思,赞道:“经长老点拨,恐怕道证方丈修为又要有所进境。”
大智“哦”了一声,笑道:“这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悟了这层,却要害他犯一个‘私’字。”见林剑澜面露疑惑,又道:“他回去见其他众僧,只会说老衲执意不许旁人在场,刚才那番话则会独自参悟,又怎能悟得真经?唉,万般辛苦修佛性,浮屠难成因一念,老衲又何尝不是如此?”
林剑澜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略显茫然,猛想起好不容易与大智见面,并非为了谈佛论法而来,问道:“大智长老,我……”
大智接住话头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说罢向林剑澜望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却已经不见丝毫惊悸之色,平淡中带些笑意,眼神中反倒透出怀念之情,道:“你和你父亲真是十分相像。”
林剑澜本来还强自平静,只当是为着外婆才对父母尽心寻找,此刻听大智这短短一句顿时心中翻江倒海,才了悟原来自己对这从未谋面的父亲竟如此在意,眼泪几乎便要落下,哽咽道:“既是长老与我父亲相识,能否告知晚辈,他如今在何处?当年为何一去变没了音信?我的母亲又在何处?”
听这一连串的问话,大智倒有些怅惘道:“见了你老衲才明白,怪道当初她倾心于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原来已经早有了家室,我们却一直不知,你母亲的事情,我是丝毫不知的。”
林剑澜见他说的模糊不清,除了母亲又有谁对父亲倾心么?这些似乎与父亲的踪迹没有什么相关之处,但又觉得哪怕知道父亲一点一滴的往事都是可贵之至,急道:“那还望长老告知与我父如何相识?我父亲他……他是怎样一个人?”
等待他的却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沉默,静观大智,似在闭目回忆,脸上不复那副淡然模样,当真是悲喜交加,似乎所有的往事风云在他脸上都留下过痕迹。
意气风发,留恋,伤感,无奈,失望……还有着如同刀刻一般的恨意,在脸上凝固了许久,方慢慢融化开来,未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大智缓缓睁开双眼,见林剑澜神情急切的望向自己,双手已将衣襟不自觉的攥的皱皱巴巴,虽然还未出生便于生父分离,然而这份父子天性又岂是多年离别便能轻易割断?想到此大智方缓声道:“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林剑澜似乎被这长久静寂后的话语声惊了一下,抬头道:“晚辈林剑澜,刀剑之‘剑’,波澜之‘澜’。”
大智低声重复道:“刀剑之‘剑’,波澜之‘澜’,可见他对你这个未曾等到出世的儿子期许甚高。”说到此处眼神向林剑澜望去,林剑澜只觉得似乎他正在看着自己,又似乎在看着自己的身后,眼神空洞悠远,接道:“十几年前,扬州瘦西湖畔,一位青年书生经人引见得以与我结识,那处茶馆的名字我至今未忘,叫做观莲茶舍。”
林剑澜听大智所提这青年书生,顿时心中一紧,果然听大智道:“老衲当日在世间还略有薄名,那书生却不甚恭谨,听人介绍到我时只平身一揖道:‘在下姓林名霄羽。’老衲抬眼看去,见他一身素色袍子,十分简朴,嘴角挂着笑,眼睛黑漆漆的,仔细看却似乎有星光闪耀般,眉毛上扬,这副脸孔平地里便带着一股自信自傲之气,老衲至今都不曾忘记,唉,想必你也猜着了,这青年书生便是你的父亲,你倒长得有八成像他。”
林剑澜心中一酸,又有些疑道:“大智长老说他当日略有薄名,出家人说话自然谦虚些,想必他当日是大大的有名,不知他到底是谁?”
大智道:“我着实欣赏他这份狂放,又有些恼他这份狂放,便道:‘老朽是欲以腔血酬王志,忝谢殷勤座上宾,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他竟未思索,径直答道:‘但凭九天云霄力,谁道片羽不凌云?’我二人相视一笑,倒如同许久未见的知己一般。”
林剑澜见他说起林霄羽当日相见时的场景,他父亲的急智、洒脱如同亲见,不禁心潮澎湃,那后两句嵌着‘霄’‘羽’二字,却不知大智的名字是什么。
林剑澜道:“我父亲他离家之前明明言道要去长安考取功名,为何却去了扬州?”
大智慨然叹道:“人活一世,却难逢几个知己,见他迅速应答,却难能可贵的合了我这前两句的意境,便知他也是胸怀大志之人,再深谈下去更为投机,他见识不凡,也想做一番事业,却又视功名如粪土一般,便是这点,令我引他为知己。”说到此处,大智似乎有些悲愤,道:“在座的数人,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却死的死,散的散了。”
林剑澜听他又提到在场的数人,心中正自暗疑为何下场竟是这般惨然,却听大智接着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林霄羽!”
林剑澜不禁骇然大惊,见大智将双眼闭上,神情强自平静,过了许久方又睁开,长嘘一口气,脸上又是一片风平浪静,道:“这是我十数年来的心结,施主,你应该已经看出来老衲第一次见你,便不曾掩饰过恨意,即便日夜参佛,却始终抹不掉这如同刻在心上一般的仇恨。”
林剑澜此刻已经是震惊的不知该说什么,想到大智的确几次露出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表情,只怔怔看着大智,见他神情忽悲忽喜道:“这些年来老衲刻意不去想这些往事,越怕碰触,却越是难以忘怀,初见你时,如同亲眼见了林霄羽一般,明知是幻影,还是恨不得将这影像撕成碎片,烧成灰烬。待到此时老衲才得以解脱,恨什么,怨什么,都是无谓,若说还有什么剩下,也不过是一丝留恋。当日的风流云散,皆有各自因缘,他后来去了哪里,是一反初衷谋求尘世富贵,还是怎样,老衲也不再关心了,但父子天性,不可断绝,若施主仍执意寻找,你离这大唐都城不远,倒可托人打探他是否已入朝得了显赫功名。”
林剑澜颤抖道:“我父亲他为何……”
大智摇摇头道:“施主不必再问了,你虽有着林霄羽的聪慧,却也能看出你为人敦厚,往事不可追,老衲又何必再将这些过往仇恨加在你的身上,让你背负父辈的羞耻与愧疚?这样便如同在报复你一般,此时老衲已经大彻大悟,执意拿起累了自己也苦了别人,汲汲探询不如不再追问,放下便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