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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情本是孽世间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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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庭威道:“我听了以后,如五雷轰顶一般,与秦兄弟出门一瞧,哪里还有他们二人的身影,又急忙施展功夫在那客栈方圆几条街找寻了一圈,竟一点下落都没有。”

“我二人没有办法,只得又回了那酒店,初时好言好语求那店家指条明路,他却怕事,不肯说。我一怒之下,将他这酒店的桌椅俱都砸烂,他才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不肯说,一来那人在城内颇有点势力,我若是有本事得罪他,一开始就不会让他进我的店,二来,这是出关进关的要地,南来北往的客商颇多,因此此地别的没有,倒是皮肉生意甚是发达,一条街上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家妓院,我哪里知道那人倒手卖了哪家?’”

“我们平日自负行侠仗义,此时竟全然没有头绪,又砸坏了人家的桌椅,只得对那店家道了歉,丢了些银两,算做是补偿,那店家本以为我们是一路凶神,此刻赔了钱倒明白过来我们并不是恶人,只得叹了口气道:‘今天算是我多说,那女子看上去姿色不错,人贩子也断不会将她卖到随随便便的路边娼寮,你们若有心,就去几家出了名的红馆子找找。’说罢告诉了我们几个大妓院的名字。”

林剑澜心中虽然明知必定会找到这女子,仍是忍不住关切,颤声道:“后来呢?你们可找到了么?”

罗庭威轻叹了一声道:“找是找到了,我与秦兄弟还从未进过那些个地方,也顾不了许多,进去了就是问,不说便打,如此也颇为耗费时间,耗了几乎一个下午,唉,说起来,被人贩子拐到红馆子中,也算是一种幸运,买来的良家女子总不好随便就拿出去伺候人,妓院也不想得罪了客人,总得教训一下,打扮打扮,我们是在那处馆子的柴房找到这女子,手脚都给捆的结结实实,又青又紫,我一看这副模样,心中就猛地一阵抽痛,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上去便将她身上绳索解开,扶着她离开了此地,秦兄弟只在身后默默的看着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将那妓院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想必心中也是愤怒之至。”

林剑澜道:“幸亏遇到你们两个,否则……”

罗庭威道:“我二人自负侠名,即便对这女子没有什么好感,若是遇到了,也定会拔刀相助,我们将她带到客栈,嘱咐客栈掌柜家里的替她找身衣服,打些热水替她好好梳洗梳洗,便在门外守候,谁知不消片刻,那婆娘便惊惶惶出了来,说这屋内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林剑澜道:“她已被陌生男子拐带过一次,吃了苦头,怎么又一声不吭的跟着你走,想必在这之前,神智就已经不太清楚了。”

罗庭威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和秦兄弟急忙进去,见她也并无什么不妥,衣服也已经换过,也梳洗好了,一张脸越发的娴雅照人,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静,回头问那婆娘,她才说具体是个什么感觉她也说不出来,只不过伺候她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却是无论她说什么问什么,这女子都是不吱一声,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只怕是受了什么刺激,别是变傻了。我与秦兄弟试探着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这里,她都是一句话都不说,只问她要去什么地方,姓甚名谁的时候,她方有了点反映,眼神也变得出奇的闪亮,轻轻道:‘长安’,又自顾自的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听起来,却像是‘小雨’二字,想必这就是这位女子的名字了。”

林剑澜摇摇头,道:“这名字……”却是再也说不下去,那罗庭威并未注意他神态有异,接着道:“接下去再怎么问,她也是‘长安’和‘小雨’两句话,再不多说别的,我们这才着了慌,那店家看我们的眼神顿时有些古怪,我们也知道恐怕也被人当作了坑蒙拐骗之人,但心中着实无法把她丢下不管,我想带着她一路去长安,却不知秦兄弟怎样想,只怕耽搁了他的事情,不好开口,倒是他先找了我。”

“秦兄弟做事十分爽快,有话也是直来直去,比我强上许多,找我言道:‘罗大哥,我与你自结拜以来,二人行走江湖,从无芥蒂,今天我也实话实说,这女子神智不清无家可归,若是丢在这里不管,就是将她推入死路,她既然说了长安,我就愿意照顾她一路去往长安,罗大哥若愿意同去,我们二人就一起护她上京,若是不愿意,我们便在此分别,不敢耽搁大哥的事情。’秦兄弟,你当日可是这么言讲的么?”

林剑澜转过头去,见旁边这“玉面秦琼”点了点头,仍是不做声,与罗庭威形容的那个“为人爽快、说话直来直去”的秦兄弟判若两人,又听罗庭威道:“他说的也是我的心思,于是我二人就带着这位小雨姑娘,去了长安,一路上,我既不愿意他与她单独相处,他也时刻提防着,不让我与这位女子单独相处,夜晚休息也是互相防范,早上时不管是谁,若先醒来一步,另外一个也必定马上起床,二人一同到小雨姑娘门前等候。”

林剑澜见他二人对院中的女子俱是情愫暗生,又碍于结拜之意,谁也不肯挑明,一路之上定是十分辛苦与懊恼,罗庭威道:“事到后来,只有这个疯疯傻傻的女子不知情,我二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并未说明而已,到了长安之后,却不知这女子为何要来这里,而我二人却因一路慢慢送她,错过了几多武林盛会与邀约,江湖中慢慢开始传言,说我二人归隐江湖的也有,说我二人不和在西北决斗两败而亡的也有,此时我们都鬼迷了心窍,只希望对方醒悟了过来,继续行走江湖,而剩下自己和这位姑娘长相厮守。”

说到此处,那“玉面秦琼”方自嘲的笑了一下,道:“现如今,倒也遂了我们两个的意愿,可不是与她长相厮守么?一过就是十几年,你还想求得什么?”

罗庭威一怔,苦笑道:“情这一字,最难说出道理,我最后总归是无法继续下去,直接与秦兄弟商议,问他可不可以退出,将这女子让与了我。我当真是糊涂人有了这种糊涂心思,却还是秦兄弟将我喝醒,道:‘莫说这女子并不是物品,让我兄弟推来让去,就算我让给了你,你还能怎样?她如今神智并未恢复,你知她有没有夫君?难道趁她什么都不知道成就好事么?这岂不是乘人之危太过卑鄙下流?’最后,我方和秦兄弟互相击掌立誓,她一日不清醒,我们便一日再不提此事,只当她是亲人般照顾。”

林剑澜起身来对他二人长揖道:“多谢……晚辈心中实在佩服二位,竟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守护至今,为了情字也罢,为了义字也罢,二位都不愧大侠二字。”

罗庭威一愣,道:“这也无需谢我们二人……我们平日豪奢,不曾攒下什么钱,也是居无定所,带着小雨姑娘,反而一筹莫展,那年正巧也是花王盛会,只是我们两个哪有机缘拿到花王贴,只听说韦花王为人慷慨好义,便厚着脸皮整日在门口等候,终有一日被我们等到,他见了我们倒是吃了一惊,待听我们将事情缘由说了出来,二话不说,便让了一处院落给我们居住,第二年,便修建成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样子。”

“玉面秦琼”道:“林公子,你可相信人不会变么?”

林剑澜不知他说的何意,听他怔怔望着院中梨树影子道:“自她住进这院中,中间发作的厉害过几次,为了避免她伤了自己,头发不能簪起,井盖也牢牢锁上,衣料永远是最难扯破却最柔软的,韦花王也算是对我们尽了全心。她这十余年就这样一晃就过去,容貌、发型都没再变过,连皱纹都不曾见过,这样想来,似乎我与罗大哥也就不老,其实却不是,我们鬓边早已有了白发,但每次看到她,都只觉得她似乎只活在过去的时光中,有着自己某一年的记忆,并停留在那儿。这些年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觉得无论再怎样,我们都无法探知她的内心,只是早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唉,我……我失言了。”

罗庭威一笑道:“人老了就喜欢罗嗦,难道林公子听的这么专心,别看秦兄弟现在不怎么说话,一喝了酒便要揪着人听我们这段伤心往事,府内的其他清客们早都躲我们远远的了,恐怕每人至少听我们念叨过两三遍。”

林剑澜道:“二位对她守护的这般妥帖,难道不介意我进去么?”

“玉面秦琼”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林公子若要进去就进去,韦花王既然这般信任你,想必是确保你绝不会刺激她,再说林公子也不过是偶尔去感怀一下家乡的气氛,我们岂会介意。”

林剑澜方点了点头,迈步进去,说了这许久,天色仍是十分昏暗,不知何时才到天明,他静静倚在树上,仍如当日那般,却没有什么心思练功,只一眼不眨的盯着那房门,直到双眼酸痛,方眨了一下眼睛,却顿时流下了两行泪水,又咧着嘴笑了一下,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继续这样守望着。

第一抹光线终于从墙外射了进来,窗纸被照得雪白发亮,围墙上的牵牛花含着露珠绽放开来,门终于打开,那素衣直发的女子走了出来,看到树下的人歪垂着头,闭着双眼,嘴角漾出一丝笑意,轻步走到面前,伸出双手放在这男子的双手上,面上却有一些讶异,虽然他露天而睡,这手却比她的还要温暖,那男子警醒了过来,睁开双目,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她便也笑了出来,道:“你回来啦?”

林剑澜看着面前这张似乎没有岁月留下痕迹的脸,柔美如初,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林剑澜直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比她这样蹲着还要高出许多。

他口中嗫嚅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只轻轻将那女子的头拥在怀中,笑了一下,眼泪却如滚珠一般,成串成串的落下。

那女子伏在他的怀中,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滴落,将手挣了出来摸了摸,方抬头看去,见林剑澜满脸都是泪水,极为诧异,轻轻抬起手来用袖子擦去,却怎么也擦不完汹涌而出的泪珠,只得停了手,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方嗔道:“为什么哭?终于知道舍不得离开我么?”

眼前的女子虽然佯装有些怒气,眼中却饱含着情意,即便父亲抛妻弃子音信皆无,又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也仍是对他这般惦念么?那我呢?你还记得我么?你这一生之中,是否只有父亲?

林剑澜心中酸楚与喜悦两相陈杂,并不知道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回想初见她时,她对自己那样的熟悉,想必自己和父亲的相貌必定极为相似,她这样欣喜,自己若说出实情不知道她会怎样,只得点了点头,将她拉了起来,道:“没想到这次回来,梨花却都谢了。”

那女子摇摇头,拉着林剑澜的手又走入屋中,林剑澜方看见那桌上笔墨俱全,一张尺幅见方的画摆在上面,却是一幅工笔梨花图,画的十分细致用心,还有一半儿尚未完成,林剑澜道:“这是你画的么?”

那女子笑了笑,将旁边的笔沾了颜色,端坐在桌边,极认真的画了起来,林剑澜暗道:“娘亲平日恐怕只有对梨花印象最深,连诗集中都仍保留着那只干枯的梨花,不知这十余年的岁月,她是否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渡过,然而却无法说是幸或是不幸。

停留在记忆中的人,永远在等待离去者归来的时光,曾经这是痛苦,现在却是一种对痛苦的逃避。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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