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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画屏与青萝白日里忙着一起将窝头分发到饥民手中,累得狠了,正两个人头挨着头脚抵着脚,团在一张小床上睡得香甜。蒋凝秋也奔波了一整天,此时却全无睡意,坐在灯下翻看着今日的各项支出账目。
他们正落脚在厉州境内一处名叫曲阳县的地方,距离临清县尚有一段距离。来时蒋凝秋已命人将放粮救济的消息传了出去,因此当车队抵达县衙时,后面已经跟了一长串眼巴巴盯着粮食的饥民。知县王廷瞻见到这阵势,起初被吓了一大跳,后来听说是有人过来散粮,立马欢天喜地地出来迎接,又忙不迭地招呼就近的百姓从家中抬来十数口大蒸笼,不多时,窝头的香气就四散开去。
看着那四十出头的王县令和几个衙役挤在一起,拼命将窝头向嘴里塞,毫无父母官的形象,蒋凝秋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一县之长尚且如此,下面的百姓这半年来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从王廷瞻的口中,她也简单了解到了一些有关两州情况的具体信息。厉州的大小河流都是发源自雷鸣山,因此旱灾的影响十分严重,哪怕早在初春时大家都已经看出了不对劲,家家户户开始屯水,三月时河中却也已完全干涸。家里的田早就不敢种了,每日省着陈粮和水艰难度日,但是从四月下旬起,还是陆陆续续发生了百姓断粮饿死、易子而食的惨剧。
最可恨的,要当属那知州王遂。为了封锁旱灾的消息,他把守住了通向其他州府的数处关隘,严格排查往来人士的路引,禁止当地百姓逃出厉州,只留出了南面的开口,允许他们向丰州境内迁移。丰州境内还有其他水系,但由于涌入大批流民,压力骤增,如今情况也不容乐观。
李湛到来后至少做了一件实事,那就是解除了关隘的封锁。大规模的开仓调粮避不过天下人的耳目,西南旱灾一事已传遍大殷江山,包括蒋凝秋他们在内,已有十余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粮队,纷纷进入两州救济。算起来竟是只有官粮的速度最慢,实在是一种讽刺。
对于接下来的行程,蒋凝秋有些犹豫不决,这也是她现在夜不能寐的原因。她是兴芒之战的幸存者,亲身体会过饥饿的滋味,因此对身处同样境遇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听说除了自己之外也有其他的爱国之士慷慨解囊,这令她心中安慰不少,但却依旧觉得还不足够。她还想要继续向厉州各处奔走,发放粮食,解救饥民,同时也提防着可能爆发的蝗灾与瘟疫,但是……
恍然间又想起白日里,青年站在蒸笼旁,汗水沾湿了鬓发,顺着白净的面颊流淌而下。蜂拥而上的饥民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手指抓脏了他的蓝色长衫,他却不闪不避,将食物耐心仔细地分发给每一个人。
武云起。
想到这个名字,蒋凝秋的心中就无法遏制地生出一阵阵的挫败感。同行一个月,除了最初的那一次共同历险,两人的关系似乎再没有任何增进。公事之外武云起缺乏哪怕半点和别人交流谈天的*,每日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跟着他们上车,下车,住宿,吃饭,存在感稀薄得如同影子一般。起初蒋凝秋也试着和他没话找话地闲聊,武云起倒是有问必答,态度丝毫不令人觉得敷衍,但是蒋凝秋依旧能感觉到,他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这是个乍一看惊艳,仔细瞧深不可测,进一步了解后索然无味的男人——对于武云起,蒋凝秋如此评价。前世梦境与目标一号带来的神秘感和牵绊感随着朝夕相处而逐渐消退,她已经不再对对方抱有最初那般浓烈的兴趣。但是如果放任这个索然无味的家伙独自去临清,她又不放心。还真是个难以抉择的局面……
蒋凝秋正在头疼,突然听见房门被轻轻叩响。
这么晚了是谁?蒋凝秋心中疑惑,走了过去。一开门,却是愣住。
那个“索然无味的男人”,此时就站在她的门外。
“蒋姑娘,”武云起的肩上背着包裹,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这不才一更天?”蒋凝秋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这句话的重点,连忙又补充,“辞行?你要去哪儿?”
“诏书上命我在六月十五之前上任。我白日里已向王知县打听过,从此处步行临清,日夜兼程,十日可至。”
开什么玩笑,连着走十天,你当你是远足队员不成?蒋凝秋想也不想便劝阻道:“有我在这儿,岂能让你两条腿走过去?况且如今厉州境内并不安稳,武公子一个人上路,太危险了。”
“那便请蒋姑娘借我一匹马。”武云起却坚持,“我独来独往惯了,至今为止从未遇险。身无长物,自是连剪径山贼都不愿意多看两眼。”
蒋凝秋叹了口气。“武云起,”她头一次直呼青年的姓名,“你就这么巴不得甩开我们自己走吗?”
武云起一怔,半垂下眼帘。为了避嫌,两人只站在门口说话,他的大半张脸都遮掩在走廊的阴影当中,越发看不清表情。
“我没有耽误行程的必要。”他淡淡道,“救灾粮是蒋姑娘的,不是我的。”不等蒋凝秋开口,他抢先道,“若是蒋姑娘打算每走一处便停下来一次,难道要我一直跟在旁边?”
又不是不按时送你过去,你步行也是走,跟着马车也是走,就不能稍等一两日?你怎么就这么自私——蒋凝秋心头火起,刚要脱口而出,话却噎在了喉咙口。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虽然自己已有打算,但武云起却并无配合的义务。若是强求,自私的反倒是她了。
“我也很想与你一同早日赶往临清,查出雷鸣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但是如你所见,这里还有很多饥民需要救济,我来到厉州的初衷便是为了帮助他们,怎么能一走了之。而且旱极而蝗,瘟疫与其他灾害也是相伴而生,不小心提防着,我实在放心不下。”
“蒋姑娘为何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便能救得了所有人?”武云起突然问。
“……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饿死吧?”
“分发粮食,预防蝗灾疫病,有什么是需要蒋姑娘亲力亲为,不能由旁人替代的?”
“这……”虽说她在的话队伍会有个主心骨,但其他人似乎还并没达到缺了她就不行的地步。
“粮食仅有数百石,而两州灾民何其多。蒋姑娘在每地只停留一日,每人只发放两个窝头。你救了他们今日,又如何能救得他们明日?”武云起的语气竟似是有些咄咄逼人起来,“粮食再多,终会消耗殆尽,到那时,蒋姑娘便再救不了任何人。”
“我怎么不能?”被“救不了任何人”这几个字所刺激到,蒋凝秋张口反驳,“我……”
“用你的‘法术’?”武云起再次抢白。
蒋凝秋猛然噎住。
自从那一日在对方面前用了烟雾弹,她的心里就一直悬在空中,忐忑不安地等着武云起问到这桩事。可是后者却似是选择性失忆了一般,丝毫没有对当日他们是如何逃脱的产生半点疑问。蒋凝秋惴惴了几日,甚至拐弯抹角地问了两三回,武云起都毫无反应,她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已过了二十多天,她都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却没想到青年竟是毫无预兆地在这时候提起。
现在想来,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要瞒着对方的自觉。似乎是下意识地,她在尚不熟稔之时,便对武云起抱有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不过……这好像不是现在的重点。
“我理解蒋姑娘忧心百姓、亲力亲为才肯放心的心情,然而事有轻重,无法两头兼顾之下,只能权衡之后取其重者为之。”见蒋凝秋默然不语,武云起又道,“若是蒋姑娘依旧无法决断,便由我再向前往临清这边加一个筹码。”
他的目光坦率澄澈,直视入蒋凝秋的双眼。
“我需要你。”
蒋凝秋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我需要你。”对面那位仁兄居然好死不死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势单力孤,需要你做帮手。”
……是做打手吧?
不合时宜的小心思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看着武云起脸上淡定又正直的表情,蒋凝秋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
“你说得对。”她有些无力地垮下肩膀,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面面俱到本来就不可能,我又不是神。既然如此,不如专注于问题的根源所在。”
听到她如此说,武云起的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既然蒋姑娘已有决断,我便不打扰了。”在蒋凝秋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他解下肩上的包袱皮,展开抖了一抖,叠起来拿在手里,“明日一早,再会。”
说罢,青年施施然离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蒋凝秋依旧呆立在门口,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好、像、又、被、这、混、蛋、给、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