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鲁西，一阵阵柔和的春风吹来，卷起细细的漫天烟尘。
崇祯十六年的鲁西平原辽阔而苍凉，路上已不复昔日人烟稠密、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的盛况。他们一路走来，虽说刻意避开县城、驿站、镇邑，可是如此破败荒凉的萧条景象，任谁看在眼中都会平生一种莫名惆怅。
赵山扛着包袱缓缓走着，不时用袖子抹把脸，汗水与灰尘混杂在一起，令他看起来蓬头垢面。他一边走着，时而与身边几人谈说几句，抽空就仔细关注远处。旬日未雨，远处吹过的风亦尽显干燥；数千衣衫褴褛的民人蹒跚行走于平原，扬起的灰尘遮住视线，他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天地交接之处那一丝细密若断的地平线。
“赵爷，俺望见西边有探马……”一个斥候骑着马过来回报。
“杜会首，你等休要慌张，待赵某去查看一番。”赵山对杜敬鸣打个招呼，拉过一匹马，呼喝几声，领着十数骑“嘚嘚”一路小跑着去西边，身后扬起一溜尘烟。
斥候领着他们一路过去，指着远处几个小黑点道：“这伙人盯着俺们好一阵，俺看着就不放心。”赵山仔细望去，三五个骑马汉子在大队民人左侧一里处紧紧跟随，时而跑前跑后窥测他们虚实；阳光闪现之间，他隐隐看见几人身上灰尘遮挡的甲片晃动。
“是官军。”他淡淡说道，挥手令手下骑兵打起“榆园军”的黑色战旗；身边“嘚嘚”马蹄声响起，马队缓缓向前逼近。他总共搞到二十来匹马，其中大半都是从榆园军手里买的。光有马还不能称为骑兵，不过他眼下条件也没有选择；分了几匹马给斥候小旗，用其余马匹组建一支十几骑的骑兵小旗，留在身边作为预备队。
当然，此刻他的马队几乎没有战斗力；一旦遇警，他就会把马队拉出来，扛着旗帜跑动一番，纯粹拿来唬人的。因为马太少，有时候还须凑上十几头健骡，尾巴上拖着树枝，跑起来带动烟尘，从远处看颇有声势。就靠这一手，一路吓退好几股各路人马，走了几十里竟然平安无事。
片刻后，那几个官兵“唿哨”一声，调转马头直向西边奔去，转眼间便消失在飞扬的烟尘中。赵山心中松了口气，暗自琢磨对方来头，估计是汶上分水口的城守军；离此稍远的肥城县尚有肥城守御千户所，南边又有任城卫，这两家也有可能。不过，此时卫所军是不是还有管用的斥候骑兵倒是个疑问。
回去时，他一声吆喝，马队们一路吆喝着小跑，激起民人一片欢腾：“赵爷——威武——”
太阳即将落山时，大队人马已至宁阳县西南境内。
派到前方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报一个好消息，不远处有一偏僻小村，竟然未遭甚么祸害。赵山立即就把这个好消息通报全队，于是人人精神振奋。那些一路行来踉踉跄跄的老弱亦是拼了老命往前走，期待能尽快寻个地儿歇息一夜。
快到村子时，几个头领们商议片刻，决定还是按照老样子行事。首先派去精壮封锁村子四周，随后大队鱼贯入内，按照亲疏远近分派区域，夜间备上锣鼓统一值守。夏老先儿喘息着唠叨几句，赵山补充道：“我等不是贼寇，所以，进村后所需物事一律用银子买，不许任何骚扰。倘若被发现，莫怪赵某不讲情面。”
底下，性急的汉子们迫不及待想入村休息，纷纷嚷道：“夏老先儿早已说过，俺们都记得，银子……俺们有的是！”
“哈哈……”身边一片哄笑。
进村后，村子的里长很快被寻到，几个汉子半拉半劝把吓得魂不附体的干瘦老头弄到头领们面前。老头一进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道：“敢问好汉爷是哪路人马？俺们头西村财寡民穷，只怕招待不周啊……”
夏老先儿咳嗽一声，客气地说道：“里长莫怕，俺们不是贼寇。”上前好言好语安慰一番，把将信将疑的老头打发回去。范化龙对手下使个眼色，一个干练汉子便跟上去。他们倒不是怕老头使坏，而是担心过早走漏风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看住对方就行了。
闲杂人等走后，夏老头以下，范化龙、赵山、罗瞎子等一干头领们便随意谈论起来。
“照这个脚程，何年何月能到新泰啊？”罗瞎子眯着眼，语气低沉叹息。
几个上年纪之人坐那儿不愿开口，范化龙微微摇头，抬头打量逐渐黑透的天色，喃喃自语道：“新泰被贼寇肆虐不久，未必是好去处呀……”
赵山比较关注范大官人的动向，对他说话很在意；听范化龙意思，对此去新泰县颇有点不情不愿。
那日杜会首漏夜拜访，提出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建议。新泰县年前刚被李青山所部破城，而泰安卫下属的后千户所驻地就在新泰县治南边不远处，亦被战火波及；数万民军如蝗虫般过境，把县境大部和泰安卫后所恣意肆虐，损失惨不忍睹。
这还不算完。李青山前脚还没走，山东总兵杨御蕃紧跟着领兵杀到；两军混战一番，声势煊赫一时的李青山部被打散，余部分成小股散布在鲁地各州县。所谓“兵过如洗”，杨总兵领着官兵在新泰走一遭，可想而知当地被祸害成啥样啦。
贼寇、官兵、强盗、豪强，在新泰一带此来彼去，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一年功夫，泰安卫后所早已不复存在。可是它的编制尚在朝廷班列中。杨三娘从山东都指挥使司某个武官口中得知这一消息……
于是，泰安卫后所就成为他们数千青壮老幼此行的目标。
在大明崇祯十六年的今天，一个破落卫所的千户副千户已经不值钱啦！运气好的话，他们顺利到达那儿，使上大把银子买个官帽，哪怕百户也凑合，那么他们这些凄惶漂泊的逃难者便有了一个去处，好歹能吃上几天安稳饭啦……
整整赶了一天路，众人均感到疲乏，不一会儿，夏老先儿喘着粗气道：“时辰不早啦，头领们都歇着去。”
众人一哄而散，各回各自地盘去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