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言:“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
所以在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刘协会在第一时间抱住伏寿跳开。
所以久经沙场的曹仁会第一时间拔刀相向。
所以谨小慎微的张绣会第一时间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当杀手将剑横在曹丕脖子上的时候,在场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时间不是关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惊骇的目光投向这位曹家的大公子。
曹丕没有想到,杀手的真正目标,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时反应,是拔出腰间的匕首,向身后狠狠刺去。这个小手段让杀手微微错愕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时,居然还企图做出反击。他左手轻轻一切,曹丕手腕登时酸软,匕首掉落在地。
“年轻人,要爱惜生命。”杀手说。
曹丕感觉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这不是兵器本身的温度,而是因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带来的杀意。他用眼角看到远处伏寿被天子搀在田垄上,有些狼狈地朝这边望过来,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声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无礼。”
“找的就是你。”杀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泪痕随肌肉扭动起来,好似两条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剑,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这才抬头环顾四周。
以曹仁为首的曹营精锐已经聚拢过来了,无数双军靴粗暴地踏过皇帝亲耕的田地,雪泥飞溅。西凉骑兵本来也要凑过来,但张绣悄悄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们都勒住缰绳,远远站开,把籍田外围的几处道路据住。
很快那杀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但没人敢靠近十步之内。曹仁分开卫队,走近五步,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曹仁没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静地问了两个关键问题。从刚才那快若流星的刺击中,他看出这人是个绝对的游侠高手,而这种游侠,一般都不是寻常之道可以解决的。
“在下王越,欲为舍弟报仇。”杀手如实回答,既不傲慢也不兴奋。
“是那个王越?”
人群里传来几声惊呼。一些雒阳老臣都想起来了,当年在京都的时候,曾经有一名虎贲就叫王越,以剑法出名,号称是王氏一族中最强悍的剑手。不过他早在灵帝时就已离开京城,游侠四方。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会突然在许都出现。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联想到了两者的联系。
“不错。”
“哼,王服偕从董承谋叛,以国法诛戮,有何冤可伸?”
“我们游侠复仇,向来只问血亲,不问法度。”王越扫视一眼周围雪亮的刀丛,轻蔑地笑了笑,“我听说曹公军中有击质的传统。若有挟持之事,劫者与人质一并击杀。不知今日之事,是否还会依循旧例?”
曹仁面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头叫道:“今我虽死,尚有两个弟弟在。你想断绝曹氏血脉,只怕没那么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颤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开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结不由得蠕动了一下。
“你这孩子,明明害怕的紧,却要逞强做势。到底想做给谁看呢?”
曹丕表情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赞赏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边说:“怀惧而自凛,你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学不得王氏快剑,倒要死在其下。不过你可放心,快剑之下,无垂死之徒,不会有太多痛苦。”
“杀王服的是我!”
有两个声音同时从队伍里传出来,两个人走出来站在曹仁身前。第一个是邓展,他天生怒相,现在看起来更加愤怒;在邓展身后站出来的,是孙礼。王越眯起眼睛,两道泪疤变得格外醒目。一个凶手,居然有两个人出来认领,这倒有趣。
邓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邓展。董承谋叛之夜,我于宫城前与令弟对招。”
“胜负如何?”
“在下完败。”邓展说的一点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杀令弟的人,是我。若阁下想报仇,在下愿与曹大人相商,退开围兵,与君公平一战,胜者自处,如何?”
邓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单挑只有死路一条。他开出这么大的诱惑条件,摆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曹丕。
孙礼连忙上前一步,距离王越只有五步:“追杀王将军的人是我!看着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头一挑:“你们一个是下令追杀的,一个是看着他死去的。那我倒要问问看,到底是谁杀了他?”
两人一心要赎回曹丕,却不料王越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面面相觑,孙礼犹豫了一下,又凑近一步道:“王服为我追杀,身中数箭,逃至城南欲挟唐夫人为质,忙乱中为唐夫人手刃。”
孙礼说的句句是实,可他却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厉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心中。孙礼只是个普通队官,对汉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记住你,一个坐视皇妃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萦绕。
刚才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当众说出杀死王服的真凶,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孙礼不得不照做,可内心不免有种出卖女人的屈辱感。这种屈辱感他在面对董妃时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听到孙礼的话,王越的表情起了一丝变化:“莫非是唐瑛那个小丫头……”手中的长剑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间,距离他只有四步远的孙礼和五步远的邓展同时出手。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这两个出身虎豹骑的人突发杀手,只要及时把挟持者一击杀死,曹丕尚还有一线生机。
王越却早就料中了他们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孙礼硬撼回去,然后右手用剑刃在曹丕脖子上轻轻地一抹,随即高举过头,刚好挡住邓展的斩击。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孙礼和邓展被他脖颈上飞出的血花惊呆了,动作俱是一滞。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来的正好!”转身朝着曹兵重重包围杀去。
只听到叮铛数声兵器交错,十来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个个一剑封喉,他们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剑面前毫无用处。只是霎时,王越的身影已闯破了重围,飘到数十步之外。
张绣唿哨一声,西凉骑兵从四面八方朝着王越追去。在这种开阔地上,任凭你武功多少卓绝,也不可能与骑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马匹走到一半,纷纷一声嘶鸣,前蹄微屈,连人带马摔倒在地。王越趁这机会,刺死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把战马夺过来,头也不回地绝尘离去。
包括荀彧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曹司空的长子,居然在许都郊外被人刺杀,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不少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张绣,曹家已经有两个嫡长子在他面前死去了,这个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巫蛊在身。
孙礼怀抱着曹丕软软的身体,惊骇无极。少年的脑袋无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半截衣袖。孙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无声地张阖着,试图喊医者过来,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因为过于紧张而麻痹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周一片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邓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们实在不愿意去证实,曹家最宝贵的一个儿子,在他们重重保护下被杀死,刺客居然还逃跑了。这件事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谁都不敢去想象。
在场唯一没有关注这个意外的,只有赵彦一个人。他眼中没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刚才刺杀暴起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一个绝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应对刺客的全过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董妃口中性格毅定坚强、身体弱不禁风的天子,居然像如一只猿猴般灵敏,还挡住了王越的一剑。
这种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吗?难道说,他在宫中一直偷偷练习着某种搏击之术,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无数种可能飞过赵彦的脑海,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太过荒谬。
而现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见刘协松开了伏寿的腰,快步离开籍田,越过荀彧与赵温,走到孙礼的身边俯下身去,忽又抬头急切地说了句话。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单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赵彦愈发觉得难以索解,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谜团是好事,有了谜团,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终于摆脱了无处着手的窘境,
想到这里,赵彦又有了些兴奋。他深吸一口冰凉的野风,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乱,无意中发觉除了他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
一个身影正站在距离孙礼几十步开外的野地里,几匹西凉兵的马匹还倒在地上,不住哀鸣。他从马匹身旁捡起几块小石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然后试着把它们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掷远,石子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踱着步子走回来,在王越刚才挟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矮下身子,十个指头飞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张绣忍不住问道:“伯宁兄,你到底在找什么?”
“公子的救命恩人。”满宠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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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难对汉室来说是件快意之事,是对曹贼的一次沉重打击。可不知为何,刘协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一名游侠一刀斩杀。
那日杨修的话,猝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把慈悲贯彻到底,也是一种坚强。”此时的刘协,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
一种莫名的焦虑冲动,促使所以他刘协放开伏寿,几步冲到了孙礼跟前。
孙礼已经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整个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刘协把他的手臂挪开,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体。一旁的曹仁以为天子要对曹丕的尸身不利,不禁怒目圆睁紧捏钢刀,做势要劈向刘协的后背。
“滚开!他还未死呢!”
刘协猛一抬头,厉声喝道,眼神霎时如电驱雷涌。曹仁被刘协突然展现出来的龙威给震慑了,不由得手中一顿,先倒退了半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刘协说的话是“曹丕未死”。他二话不说,“咕咚”一声单褪跪地,以手拊胸,低声嗫嚅道:“陛下,请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刘协在河内游猎时,经常受伤,因此对于跌打扭磕之类的伤势,颇知止敷之道。他刚才一检查,发现曹丕尽管脖颈被利刃所伤,但切口却堪堪避开大脉,流血虽多,其实只是皮外伤,只要处置及时,伤不到性命。曹丕昏迷不醒,其实是给被吓的。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止血,一面对曹仁吩咐道:“用陶瓮多取清水来,再取几束干净布条,军中的金创药拿三份。”
汉家天子的权威,从来没有被如此迅速地执行过。不过转瞬功夫,这些东西就已经准备好了。刘协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伤口。他的手法熟练,却未见得有多高明。但这时候,周围谁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着注视天子为曹司空的儿子处理伤口。这可真是一番难以想象的奇特景象。
刘协此时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只是希望这一条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自从那日祠堂深谈之后,他第一次变得坚决而果断,对自己的抉择毫不犹豫。
曹仁久经沙场,这些流血其实早见惯了的,可这次被刺的是曹丕,让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竟忘了先去检查伤口。此刻他看到刘协全神贯注地为曹丕裹伤,眼神坚定,全不似作伪,不由得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这时候,一个冷漠沉着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曹将军,在下有事相告。”
曹仁偏过头去,发现是满宠。满宠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衫上沾满了雪泥,样子有些狼狈。曹仁对这个冷冰冰的家伙没什么好感,把手臂一横:“陛下在为公子疗伤,不可惊扰。站开说话。”
他们两个走开几步,满宠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颈虽伤,总算未至要害,看来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满宠轻轻地摇了摇头,平伸出手掌:“这是我刚才捡到的石子。”曹仁一看,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现暗褐色,形状明显经过打磨,貌似鹅卵,大小恰可为两枚指头夹住。
“这是?”
“刚才王越那一剑,确实存了杀人之心。只不过被这一枚飞石击中了剑背,缓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曹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个王越也就罢了,这附近居然还藏着一位高手。能够飞石打中王氏快剑,这份功力实在令人咋舌。曹仁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可只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盖的田亩与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曾经有人潜伏的痕迹。
“我在那边方向,也寻到了几枚石子。说明刚才击伤张绣西凉骑兵,掩护王越退却的,也是这位高手。”满宠还是那一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也就是说,那位隐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党,两人也绝非敌对。”
听到满宠的话,曹仁冷汗直冒。不知不觉让这么多人靠近籍田,他这个负责警戒的人,绝对难辞其咎。倘若刚才那两名杀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时已经是血流成河。
“许都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高手……”他咬紧嘴唇。这次许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不把这个刺客找出来,谁也别想安心睡觉。
满宠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来历如何,在下不知。不过那掷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乱时见到过一次。那一次他也是自远处发石,转瞬即毙董承身边的数名高手,腕力之强,不在劲弩之下。”
曹仁瞳孔陡然收缩,语气里隐然带有不善:“是谁?”
“杨修。”
“竟然是他!杨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齿。
“子孝,冷静点。不要随便乱下结论,教旁人看了笑话。”
曹仁一回头,看到荀彧铁青着脸,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远处那一群幸灾乐祸的大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