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如期而至。
屠杀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死亡人数超过了一万,而且数字一直在增加。
数万名老百姓们不分男女老幼都跪在泗水河边,黑压压地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好象是一道由人组成的河堤。
大约一千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从靠近泗水河岸的人群边缘开始工作。他们分成三人一组,持矛者负责用锋利的长矛捅入俘虏的心脏、咽喉、眼睛或者其他致命的部位——军令要求尽量对准心脏进行穿刺,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武器的磨损;而其他两个人则在简短地检查死者的状况后,把尸体就近丢入波涛汹涌的河水里。
在人群的另外一端,还有一千名士兵把长矛横过来,把人群缓慢地往泗水方向驱赶。这样持矛者可以永远在最靠近河岸的地方行刑,从而减少抬尸士兵的劳动量。
整个杀戮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没有混乱,也没有嘈杂,一切都在沉默地进行着,整个河边只听得到长矛刺入人身的“噗哧”声和随之而来的*,最后是“扑通”一声水声,意味着又一具尸体已经处理完毕。
俘虏们最开始的时候还发出惊恐的呼喊,恳求士兵能够放过他们,但随着屠杀的进行,这种徒劳无功的呼喊逐渐平息了。一方面是因为死者越来越多,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幸存者们已经失去了全部希望,他们只是用空洞的眼神麻木地望着士兵们继续工作,彷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整个屠杀现场陷入一片可怖的安静中,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流沙坑,将一切生命以及因生命而生的恐惧和惊惶都吞噬一空。
当被刺穿心脏的死者倒在地上的时候,鲜血从伤口潺潺流出来,将身下的黄土洇成红色。空气中很快就弥漫起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河风吹拂下,这种味道扩散得更加广阔,即使在几里以外也可以嗅得到。甚至流经此地的泗水也被丢入江中的大量尸体染红,看上去好像是一条红色的绸带,紧紧缠绕在齐鲁大地的咽喉上。
士兵们默默地作着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和心理活动——也没有人会在乎。他们准确地把长矛捅入俘虏左胸的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用力一拧,再猛然拔出,用缠在腰间的粗布擦干矛头血迹,等到同伴们确认俘虏已经死亡后,立刻转向另外一个。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种单调的活动,生命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本身所赋予的沉重感,变得和阳光下的雪花一样,轻易消逝,而且无关痛痒。
“这是最后几组了。”
一名持矛者舒展一下自己的胳膊,肌肉隐隐作痛。他今天已经杀掉了五十人,光是矛尖就更换了六次。他数了数眼前已经大大缩水的人群,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俘虏了。
“赶紧一口气干完吧,我可不想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呆着。”
同伴嘟囔道,同时吃力地拖起一名身体尚存余温的死者,把他一脚踢下泗水河。持矛者把视线转向下一名牺牲者,这是一名成年男子,大约二十多岁,可头发已经是花白一片,瘦弱黝黑的脸庞上蒙着一层尘土和汗水,看上去无比颓丧,唯有那一双细长的眼睛还保留着几分人类特有的光芒。
一般来说,成年男性很少会被如此处理,他们是宝贵的劳动力和后备士兵。不过这一次的命令非常坚决,不留活口,一个也不留,于是这些行刑的普通士兵也只有遵从的份。
“啧啧,可惜,本来他也许会成为咱们中的一员呢。”持矛者端详了一下牺牲者的脸,感慨了一声,然后举起了长矛。牺牲者顺从地盘腿坐在地上,背部朝着泗水方向,挺直了胸膛。不知为什么,持矛者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舒服。
“如果要怨恨的话,就去找那些下命令的大人物吧。”
持矛者握紧矛杆,眯起眼睛,微微抖动矛尖以确定了心脏的位置,双臂和腰间的肌肉开始蓄积力量。
就在他即将开始突刺的时候,远处的小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士兵一时间似乎想转头去看,但立刻决定还是先将手里的工作做完。这一瞬间的犹豫使得矛尖和牺牲者的心脏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士兵并不知道,他这一个细微举动,竟成了之后一系列大事件的*,几乎改变了整个历史的进程。
“噗!”
长矛长驱直入。牺牲者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痛楚,瞳孔骤然放大,将远方出现在山冈上的杏黄色大纛牢牢地印在瞳孔里。
那是一个大大的“曹”字。
持矛者用力抽出长矛,牺牲者的身体接着这股力道沉沉向后面倒去,直接跌落到泗水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也好,这倒省了我们的力气。”持矛者的同伴朝河流探了探头,带着庆幸的口气说。已经有太多尸体被丢进河里,导致泗水下游一处拐角的狭窄河道被堵塞,这个人的尸体也会被水流带去那里,变成人肉堤坝的一部分。
持矛者拿出已经几乎被血迹濡湿的粗布,用力擦了擦矛尖还未曾凝固的鲜血,迈向下一个牺牲者……
……他忽然“唰”地睁开眼睛,轻轻摆动一下头颅,试图要把这噩梦去除。可是那股血腥,仍旧从他胸前那触目惊心的疤痕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他,我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掀开帐子说。
“王越先生,你去哪里?”
“许都。我的弟弟被曹贼杀死了,我要去报仇。”王越握紧了刀柄。那个叫做“他”的年轻人点点头,脸色苍白得可怕。
许都的董承之乱刚刚消停没几天,徐州又传来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进军,让屁股还未坐热的刘备猝不及防,不得不抛妻弃子,只身逃去河北,大将关羽、夏侯博被擒;而围攻汝南的刘辟等人,在听到刘备被打败的消息以后,化为鸟兽散,汝南之围不战自解。
笼罩在许都上空的阴云,就这么一朵接着一朵悄无声息地消弭了。这时候曹仁也把部队从项县撤回了许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诣的几步妙棋,就这么被漫不经心地从棋盘上扫落在地。从荀彧到幕府的寻常小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城中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就连城门开启的时间有了些许延长。
这些好消息带给一些人喜悦,也带给另外一些人郁闷。此时在许都卫的牢狱里,满宠正在和一个人直面相对。
“大局底定,曹公已从徐州疾还,不日即到官渡,您暂时还见不到。”满宠说道。
“哼,袁绍那个废物,这么多天在前线居然毫无作为?还真有当年在酸枣讨董的风范。”
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愤怒与嘲讽。发声之人是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他手脚都戴着铁枷锁,整个人紧紧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偻着身躯,像是一具从石中探出身体的浮雕。
光线昏暗,十几根粗粝的木栅栏将他们分隔两边,但不好说哪一边更阴冷一些。邓展站在满宠身旁,把手按在剑柄上,一脸警惕地看着老者。
老者扯动一下手里的锁链,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不无怨毒地说道:“既然见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这条恶犬,还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懒的大虎能取下这中原。”
“我军奉天子以讨不臣,大义在手,自无不胜之理。”
老者听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翘了翘:“你们特意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就是为了羞辱我?”满宠连忙躬身道:“车骑将军乃皇戚贵胄,虽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礼。荀令君特地叮嘱过的。”
他特意点明这是荀彧要求,自然在暗示许都卫的态度与尚书台有所抵牾。这其中缘由,董承听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声:“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喽?”
董承自从那日事败被关入监牢以来,没受过虐待,但也没受过优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面临这些事,
满宠又道:“刑掠之事,自有专人负责。今日来此,是想向您询问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头,呵呵大笑起来:“我的人,早被你们捕杀得一干二净,连我女儿都没了。你还想问我什么?”他已数日不食,精神萎靡,但提到自己女儿时,双目却射出极其锐利的剑芒,令一旁的邓展寒毛为之一竖。
满宠面对这种压迫却像是浑然未觉,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通。车骑将军您在许都、徐州、江东和汝南先后布置,为何却唯独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师徐州之际,您说动袁绍大举南下,内外同时发动,我军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艰难数倍。”
“然后呢?让袁绍大军把陛下接去南皮,继续圈养起来?那和许都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何进,干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绍在官渡拖住曹贼,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董承尖刻地回答。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再顾忌什么,即使听众是满宠,他也不介意与之分享自己殚精竭虑的心血。
满宠摇摇头:“您说的对,可袁绍麾下并非庸才,一旦他们看到许都变乱,势必会进言袁绍南下,局势便会脱离您的控制。以车骑将军您的才智,怎会算不到这一步?所以在下以为,您在袁绍帐中,必有一人做为挽具,令得袁绍欲前则前,欲止则止。我想知道的,就是此人名字。”
“满伯宁,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乖乖招供的错觉?”
满宠走近木栅栏,把一张扁脸贴在两根栏柱之间:“因为这将是您复仇的最好机会。”
监牢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些,墙壁上开始挂起薄薄的一层霜气。董承与满宠对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的不错。我在袁绍军中,确有一个关键人物。如今说出来,与我丝毫无损,只怕你们承受不起。”
“愿闻其详。”满宠道。
“当今尚书令,应该比我更熟悉他才对。那人的名字,叫做荀谌荀友若。”
满宠皮肉未动,邓展在一旁听到这名字,却是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在许都城内的另外一角,赵彦目瞪口呆地盯着杨俊空荡荡的袖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公,您的胳膊……”
杨俊摸了摸袖子,苦笑道:“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算是不错……”然后他把自己遭遇的变故讲了一遍,赵彦听到杨平居然身死,连忙低下头道:“在下失言了。”
杨俊自从被邓展“救回”许都之后,荀彧来探望过他一回,温言宽慰了几句,留了不少名贵药材。满宠也来过一回,问了一堆很细节的问题,但也没下什么结论。杨俊不清楚他们是否识破了自己的谎言,索性借口养伤,在许都馆驿里闭门不出,把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即使是在董承之乱时,他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
杨俊再没有与杨彪或唐姬等人见面,因此不清楚刘平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城中局势判断,至少目前还没出什么大差错。“希望那孩子在皇宫里一切安好,不要辜负了我这一臂。”杨俊心想,同时泛起身为父亲的忧虑。
在这一天,他的房间忽然来了一位访客,自称叫赵彦。赵彦和杨俊也算相识,早在长安时赵家就与杨俊有过来往,那时候赵彦还是个小孩子。现在赵彦听说故人来了,而且遭逢大难,自然要来见上一见。
“杨公你来许都,可还习惯?”
杨俊指了指窗外:“荀令君礼贤下士,特意让许都卫就给我安排了两名卫士,寸步不离照顾我起居。他们知道我是获嘉人,又曾在陈留游学,所以还特意挑选了一个获嘉籍的卫士,叫审固;另外一个叫卫恂,陈留人。实在是无微不至,让我感到很惶恐。”
窗外的两名卫士听到喊他们的名字,把头探了进来,一直到杨俊挥挥手,他们才离开。
“有才之士,自当安车蒲轮以待,这都是朝廷之福啊。”赵彦赞叹道。
杨俊不知道赵彦的立场,赵彦也不清楚杨俊的心思,两个人只能像猜哑谜一样来试探对方。通过这一轮无甚意义的寒暄,他们确认彼此不算曹公一党,生涩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赵彦忽然想到,杨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宫大火。董妃说皇帝性情大变,似乎也是从大火之后。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印在了脑子里,每次听到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拿出来进行横向与纵向的对比。
“哎,真是。杨俊怎么可能跟皇宫里的事情扯上关系呢。我是不是太紧张了。”赵彦想到这里,砸了砸自己的脑袋。
杨俊看到赵彦发楞,遂开口道:“彦威,你今日来造访,可有什么事?”
赵彦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套笔墨,恭敬地铺在杨俊的几案前,说道:“孔少府和赵司徒前几日有了一个成议,如今兵荒马乱,学术不彰。为了不使道统中绝,希望各地能征召一批儒生来许都游学,教授经学。”
杨俊皱起眉头。这倒真像是孔融干的事情,高调且华而不实。学问这东西确实要紧,当初孔家覆壁藏书,就是要保留下读书的种子。但在这时候搞这个,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这其中的味道,总有些不对头。
赵彦看杨俊不言语,以为他有些迟疑,连忙道:“杨大人您是边让边令史的得意弟子,获嘉又是灵聚之地,必有逸士旷才。所以孔少府派我来,是希望请您推荐几位。”
杨俊笑了,赵彦这番话,拉拢之意已是颇为明显。边让是中原大儒,数年前被曹操所杀,导致士族大震,几乎引发了天大的乱子,这名字已成为曹家的一个禁忌。赵彦公然把这层关系挑出来,目的昭然若揭。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么简单。
杨俊虽属于伏寿、杨彪一派,但他知道现如今应该要拉拢一切力量。既然对方投李,自己也不能不报桃。杨俊想了想,说:“我郡中有王象与荀纬,都是学问通达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书两封,请他们来许都便是。”
赵彦大喜,主动磨墨蘸笔,要替杨俊写,杨俊道:“不妨事,我本来就是左手执笔。”他就手提笔,在一张麻皴纸上挥毫疾书,一边写着,一边随口问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几处征召人才?”
赵彦道:“两年前陛下曾征辟过郑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隐居,身边弟子也有几十人。孔少府已经修书一封,请他再赴许。”
杨俊的笔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谭的属地么?袁氏岂会容许你们把郑玄公弄来许下?”
赵彦道:“郑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绍军中,恰好又与少府大人有旧。有他从中斡旋,这件事问题应该不大。”
“哦?敢问这位高足是谁?”
“您一定听说过,就是号称最有希望继承郑玄公衣钵的经学大师——荀谌。”赵彦道。
“啪”的一声,杨俊握着的毛笔,一下子从中折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