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是汉初著名的文学家、政论家,他年方弱冠就被汉文帝相中,召为博士,然后不到一年时间就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年纪轻轻地登上高位,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当即遭到朝臣们的一致嫉恨,谗言满天飞,文帝被迫贬他为长沙王太傅,后来一度召回长安,可是又派去担任梁怀王太傅。贾谊又气又恨,才三十三岁就一命呜呼,为此深得后人的惋惜和缅怀——司马迁在《史记》里竟然把他跟屈原并列一传,也表示他的冤屈之深,跟屈原有得一拼。
就是这个贾谊,他年轻气盛,不畏权贵,更不怕张苍这种假学术权威,因而在汉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的时候,直接上书文帝,说按照五行相克,土克水,所以我大汉应该是土德,才能克掉水德的秦朝,强烈建议立刻全国改德,服装变黄——这大概也是文帝把他一脚踢到当时还很偏远、很蛮荒的长沙国的原因之一吧,你这说法也太反潮流了!
贾谊彻底失败,可是到了第二年(公元前166年),一个名叫公孙臣的鲁国人再度发难。不过有贾谊的前车之鉴在,公孙臣不敢再硬来了,而是采取了全新的策略。他在给文帝的奏表中预言说,根据符谶,过些日子将会有一条黄龙出现在成纪,黄色在五行里配的是土,所以汉朝应该奉行土德才对。文帝一瞧,心说这是张苍的专业啊,于是就转发给当时担任丞相的张苍,让他给审核一下。
张苍老奸巨猾,看到奏表,眼珠子一转,心说不妙——当初硬着头皮附和刘邦,主张汉朝该是水德的是我,如今这个公孙臣却主张土德,分明就是拆我老人家的台嘛。看起来光赶走一个贾谊,这股逆流翻案风还刹不住。不行,坚决不能承认这回事!于是张苍上奏,说咱汉朝的水德是有上天预兆的,那就是“河决金堤”。也就是说黄河下游的支流金堤河在秦末的时候发过大水,这不正好说明了西方的秦该是金德,而咱南方的汉该是水德,水旺盛而冲了金吗?
他可没有想到,公孙臣老谋深算,既然提到了黄龙的事儿,就不会是空口白话,而是早就有了巧妙的安排了。果然过了没多久,就有公孙臣的同党跟着上奏了,说小人确确实实千真万确在成纪瞧见好大好恐怖的一条黄龙。这一回张苍可是有苦说不出,人家一口咬定看见黄龙出现,然后又飞走了,你又证明不了人家是扯谎,压根儿没见过。于是舆论哗然,人人都说张苍是搞学术腐败,还打击异己,搞得这位老丞相是颜面扫地。
就这么着,公孙臣得意洋洋地进宫觐见,文帝当场给他封了个博士,下令编制土德的历法书;而张苍从此失宠,在丞相位子上死皮赖脸地又熬了几年以后,被迫称病回乡了。
或许公孙臣本人真的相信自己的推算准确无误,不过是为了对抗假学术权威才耍了个小花样,但他开了一个很恶劣的头——要知道,这种声称发现祥瑞的事儿成本相当之低,但是收益却很高,于是后世纷纷效法。所以我们翻开史书,经常可以见到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在哪儿又瞧见一条龙,或者瞧见只凤凰、麒麟啥的,特报祥瑞云云,种种学术造假的根子大概就在公孙臣这里——至于韩国教授黄禹锡之类,不过是公孙臣多少代徒子徒孙罢了。
那么,汉朝就因此“拨乱反正”,正式从水德改成土德了?也没有。因为正当文帝作好准备,打算听从公孙臣的话下令改德,同时大家伙儿也都预备换服装的时候,突然碰上了另外一档子事儿,搞得龙颜大怒,一拍桌案改主意了。
究竟是什么档子事儿呢?原来有一个赵国人名叫新垣平,和公孙臣一样,都属于方士或者阴阳家一派,据说最擅长“望气”——所谓望气,就是说能够通过天上云彩的形状、走向,甚至能够通过别人瞧不见的虚空中气息的流布,揣测上天的意旨。这位新垣平原本不得志,只能在乡下骗骗村夫愚妇混点儿吃喝,可是一瞧见公孙臣靠着指使别人说见着黄龙了就平步青云,不禁动起了歪脑筋:这条道儿可以走,有前途。
于是新垣平也赶紧给文帝上奏,说我瞧见长安东北方有五彩的神气,应该建所庙宇来祭祀,里面青白赤黄黑五帝全有,汉朝正应土德。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本事,不是上嘴唇磨下嘴唇随口一说,他还伪造了一只玉杯,上刻“人主延寿”四个篆字,诡称是一个仙人送给文帝的,同时献了上去。按照咱们前面的分类,说见着五彩神气是报祥瑞,献上玉杯则是造祥物。
文帝一接到玉杯,那真是爱不释手,他本来心眼儿就实在,加上耳根子软,当场就信了,立刻下诏建五帝庙,还封新垣平做上大夫,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新垣平就此得意起来,但这家伙不知道见好就收,为了稳固文帝对自己的宠信,成天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俗话说“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位老兄越吹越邪乎,破绽也越来越多,这就给了正满心郁闷、打算趁早辞职的张苍老丞相反击的机会。张苍经过暗中调查,找到了帮新垣平在玉杯上刻字的工匠,于是立刻上书揭发。
新垣平一案,很快就落到了廷尉张释之的手里。这位张释之在汉初那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论后世的名气还在张苍之上,他最善于审断案件,按律执法,按法判刑,新垣平落到他手里,没费多大周折就全都招了。张释之大笔一挥:这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按照汉律该夷三族没得商量。所谓夷三族,就相当于俗话说的满门抄斩,不光犯人自己掉脑袋,就连爹娘、妻儿也都得被处死。
就这么着,新垣平全家都完蛋了,而汉文帝呢?他想到自己从前对新垣平的宠信,不禁觉得纯洁的小心灵受到了无情的伤害,从此对于方士、阴阳家那是恨入骨髓,对于种种祥瑞预兆也都心灰意冷了。最可怜的,公孙臣也连带着遭了池鱼之殃,立刻失了宠,因而改水德为土德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后三岁,黄龙见成纪。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史记?封禅书》节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