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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绣衣使者的日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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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尽的宫殿也被重建。尚书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进禁中。冷寿光一早恭候在那里,看到荀彧来了,恭敬地推开寝殿的殿门,请他进去,同时口中喊道:“尚书令荀彧觐见。”

荀彧和冷寿光对视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们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这里,这些虚文无非是给外头人看的,虽然滑稽,却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驾亲征,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会天下大乱。现在许都对外给出的说辞,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宫调养。皇帝一向体弱多病,去年冬天差点病死,所以没人怀疑其中有问题。更何况,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会去探视一次,是唯一被允许觐见的外臣。他说一切正常,那就更没人多嘴了。

这段时间,许都特别平静。满宠走后,徐干萧规曹随,继续按老法子经营许都卫,滴水不漏。而雒阳那班臣子,除了偶尔上书要求拜见天子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董承已死,杨彪蛰伏,剩下的硬骨头不多了。

最让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这个大刺头居然格外老实。若换了平时,他只要三日未见天子,一定会把整个尚书台闹得鸡犬不宁。可开春以来,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态地低调,不仅上书次数变少,连出格言论也不多了,平时只跟司徒赵温等人互相走动,许都卫都查不出可疑之处。

仔细算下来,孔融的异常举动,恰好是在议郎赵彦被杀之后。荀彧对赵彦做过调查,认为那只是一次董承余党的个人义举罢了。郭嘉对这个结论并不赞同,不过他要前往官渡,便没有彻查。

“虽然还有些隐患,但有荀令君在,没问题的。”郭嘉临走时说。荀彧对此只能苦笑。他知道为何郭嘉如此干脆地撒手不管,因为赵彦的好朋友陈群非常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里。郭嘉索性把烂摊子交给荀彧来收拾,自己扬长而去。

赵彦之死的震动还不止是在许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杨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写入了袁绍的檄文中去,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动。更有人把这说成是古文派对今文派的一次挑衅,一个与世无争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当权的城市里惨遭杀害,这是要用刀匕来毁灭经学。

荀彧在许都禁止了这些流言的蔓延,但许都之外就无能为力了。

他努力摇摇头,把这些思绪都努力赶出脑海。与在前线鏖战的曹公相比,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够的兵员和补给送上前线,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气,踏进寝殿。在他面前,伏寿穿着全套宫装,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间有几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执君臣之礼,伏寿挥挥宽袖,第一句便开口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这是他们每次见面,伏寿必问的第一句话。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达白马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几日他们已进入袁营了。”

伏寿微微侧头,身子前倾,唇边挑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弧线:“荀令君是在担心陛下?”

荀彧叹了口气:“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举,臣终究是不赞同的。袁营凶险,又有田丰、沮授这样的人在,一步算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高风险的计划,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咱们这边,不是有从不犯错的郭祭酒嘛。”伏寿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

“纵有千般妙计,奈何鞭长莫及。到头来,还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资英俊,聪敏机变,这些小事,想来难不倒他。”

“您对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呐。”荀彧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那是当然了。”伏寿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当今的天子啊,一个能在董卓、吕布、李傕、郭汜、杨奉等虎狼之间周旋数年,仍能保全汉室的男人。”

没等荀彧回应,她忽又轻声喟叹:“不过荀令君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赶到官渡,与陛下同进退,也胜过在此深宫里每日提心吊胆。”她看荀彧脸色有点僵硬,又笑道:“说说而已,荀令君别这么紧张。这点轻重,我还分得清楚。”

刚才还对天子信心十足,现在却又担忧安危,女人的关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寿敛起笑意,把略显丰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这么一挺,对荀彧就成了居高临下的俯瞰。

“对了,听说最近孔少府在城里四处游走,可还是为了聚儒之事?”伏寿问。

荀彧苦笑着点点头。孔融除了到处宣扬赵彦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许下聚儒之议。这最初只是曹氏一个小小的安抚手段,却被这位大儒抓住机会,大声嚷嚷,传书各地,拳打脚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寿带着丝嘲讽道:“哦,看来孔融是打算把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观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观内,今文派与古文派展开了一场大辩论,最终核定了五经同异,由班固执笔写成《白虎通义》,成为儒学名典,影响深远。孔融这一番举动若是成功,史书上恐怕会大大地书上一笔。

荀彧道:“学问之议,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战事紧,朝廷无余力顾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个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们不拦着,但绝不要指望朝廷给你什么襄助。伏寿其实对孔融也很无奈,她不认为这种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么实际用处,可孔融却乐此不疲,大概是为了虚名吧?她不由得暗自庆幸当初没把他拉进反曹阵营——这家伙当自己人的破坏力比当敌人还大。

于是伏寿道:“这些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不好参与,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汉室的立场。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荀彧便告辞了。当他离开皇城返回尚书台时,却在门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卞夫人荆钗素裙,满面愁容地等在门外,她看到荀彧过来,快步迎了上去,连声问道:“可有我儿的消息?”

曹丕偷偷离开许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张,除了刘平谁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当晚,才发现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别信,一度昏死过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吓了一跳,可已经阻拦不及。卞夫人哭闹不止,直到荀彧吓唬她说,如果再闹下去消息泄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层也因为曹丕的出走而震动了一番,连郭嘉都向曹公请罪。不过曹公表示,既然孩子愿为国分忧,也该历练一番,既然已经去了,就做出些名堂才回来。有了这句话,这段鲜为人知的喧嚣才算彻底平息。

卞夫人虽然不闹了,却三天两头往尚书台跑,打听自己儿子安危。面对这位焦虑的母亲,荀彧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荀彧把对伏寿的话又对卞夫人说了一遍,卞夫人听了,眼皮一翻:“进了袁营,天子若是生有异心,把我儿子出卖了怎么办?”

荀彧知道说什么都没用,索性把郭嘉抬出来:“有郭祭酒筹谋,不会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过他?”卞夫人果然无话可说,只是低声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岂能事事都算得准……”

“还有贾诩贾文和呢。这两个人在一起,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一听到这个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隐隐带着怒气:“你是说那个几乎杀害我儿的人么?”

荀彧这才想起来,宛城之时,十岁的曹丕几乎命丧沙场,他妈妈对贾诩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涂,连忙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贾诩归了曹公,自然会尽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哝了一句,却也没过多纠缠,转身离去。这让荀彧松了一大口气。

袁、曹的中原大战,从一开始就为天下所瞩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这个战场上出现的古怪态势,却令许多围观的策士们胡须捋断了一地。

先是袁绍先锋进逼白马城,围而不攻,意图围城打援。可颜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轻军而出,结果被曹军抓住机会,在一场遭遇战中被降将关羽斩杀。曹操立刻亲率主力离开官渡,进逼白马,郭图与淳于琼不得不解除包围,仓皇东遁。而袁绍的大军,还安然呆在黎阳,不动声色。双方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飘乎。

从表面看,是曹军主力尽出,逼走了郭图。只有少数敏锐之人才注意到,这两者的先后次序,其实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先是郭图解围而走,然后曹操的主力才不情愿地趋向白马,就像是一头被人扯着尾巴倒着拽出巢穴的猛虎。

黄河岸边,一万多名袁军正徐徐沿河而东,队伍中间打着“郭”与“淳于”的旗号,朝着黄河渡口开去。他们背后的白马城头已经飘起了黑烟,应该是东郡太守刘延在焚烧资财辎重,看来曹军也是无心久守。

郭图和刘平并肩骑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琼一路,居然还谈笑风生,让郭、刘二人均大感意外。

关于刘、魏两人的身份,郭图只告诉淳于琼这两个人是从许都逃出来投诚的,却隐瞒了汉室的事——他可不想跟别人分享果实。淳于琼看起来相信了这套说辞,他对刘平毫无兴趣,却对曹丕大感好奇。

之前为了不暴露身份,曹丕在七步之内编出了一套兄弟相争买凶杀人的故事,搪塞住了淳于琼。邓展被几名侍卫抓回队伍里,五花大绑,当成真正的囚犯。曹丕向淳于琼求情,说邓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才被迫出手,是个义士,不必严惩。淳于琼对此大加赞赏,说你这娃娃年纪轻轻,倒真是有度量。

袁军开拔以后,淳于琼把曹丕叫过去,细细询问起邓展与魏家的恩怨。曹丕没料到淳于琼的好奇心这么重,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这个故事越编越大,心中已有些发虚。好在淳于琼盘问了一阵,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魏蚊的事来了。

‘你可听过魏蚊?”淳于琼问道。

曹丕一楞,旋即答道:“这不是我的名字么?”

淳于琼呵呵笑了几声:“不,是蚊子的蚊。”他在虚空比划了几下,继续道:“听说过这个词儿没?”

“一到夏季,我倒是少不得要喂几回蚊子。”曹丕笑着故意装傻,心生警惕。

“魏蚊可不是蚊子,它是一种毒蝎,只在我家乡蒙山——听过没,就是琅琊郡开阳附近——寻常蝎子只有三对足,而魏蚊却有四对足,再算上两只大螯,又叫做全蝎,毒性甚猛,每年都要蛰死好多人。”

“那干嘛叫魏蚊呢?”

“你知道孙膑围魏救赵的故事吧?在马陵伏击了魏国大将庞涓。庞涓自杀前怀着一腔怨毒,全喷在了齐兵身上。孙膑连忙把染毒的士兵带回到蒙山,赤膊卧地。蒙山的蚊子纷纷飞出来,把毒血吸光。庞涓的毒太过猛烈,结果这些蚊子全都变成了毒蝎,从此被人称为魏蚊。这故事,不是从小在琅琊长大的人,都不知道呢。”

曹丕早就听母亲说过这故事,现在却装成第一次听到,兴致盎然。淳于琼讲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曹丕,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听说,有些失望。

扶风的魏氏,能跟琅琊有什么关系,名字里带个“文”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看来只是个巧合吧,我想太多了。”淳于琼敲敲脑袋,有些懊丧。

“淳于将军,你莫非也是琅琊人?”曹丕好奇地问。

“不,我是临淄人,不过我母亲是琅琊的,所以知道很多当地掌故。”淳于琼昂起头,望着天空,难得地叹息了一声,“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死的时候还是个太平之世。”

曹丕没吭声,心里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半个同乡。淳于琼决定再试一次,凭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总觉得眼前这小家伙有些古怪。他决定再抛出些猛料来。

“董承你知道吧?”

“知道。前一阵子不是刚在河北去世么?”曹丕点头。董承死后,许都大造舆论,天子还亲自下诏问责袁绍,传的沸沸扬扬。

“其实他被我从许都救出来的,结果刚刚渡河,就突然毒发身亡了。”淳于琼说。这本是军中机密,不过一来他觉得这些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二来规矩什么的,他淳于琼可从来不会在乎。

曹丕果然一阵讶然,不明白为何淳于琼会吐露这等要密。淳于琼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继续道:“临死之前,董承留下两个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怀疑,董承想表达的消息,一定很重大,这事和琅琊人关系不浅——魏文,你既然在许都呆过,可知道有什么特别出名的琅琊人么?”

曹丕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这个变化被淳于琼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你想到了谁?”曹丕连忙掩饰道:“没,没想到,我只与认识几个商人,其他人接触不多。”淳于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追问。曹丕连忙一抖缰绳:“淳于将军,我还有事,先过去那边了。”

淳于琼没有阻拦,任其离开。望着曹丕有些慌张的离去背影,淳于琼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小家伙的身上,可藏着不少秘密。他最喜欢混乱,还特别喜欢未知。现在他凭着直觉朝这片不知深浅的小池塘投下一块石头,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涟漪,可着实令人期待。

曹丕逃离淳于琼的身边,一直在埋怨自己,那个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么端倪。“我明明可以再从容一点,再从容一点。”他暗自念叨。他这次冒险出来,一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噩梦,二来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的比大哥曹昂更好。现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琼一句话震得方寸大乱,这可太不沉不住气了。

但那句话,实在是太震撼了。许都的琅琊人,曹丕只知道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卞氏。难道母亲居然跟董承有勾结吗?那也太荒谬了!!

曹丕勉强按下烦乱的思绪,把徐他喊了过来。邓展“刺杀”事件发生以后,徐他俨然成了曹丕的保镖,一直紧紧地跟在身后,以防万一。

“那个刺杀我的人,你还记得相貌么?”曹丕问。

徐他默默地点点头。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很快就赶了过来,把邓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这也是杀手必备的能力。

“一会儿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马车,守卫的情况,然后设法给我传一句话过去。”

“好。”徐他一句废话没有。

曹丕向前又骑了一段时间,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刘先生呢?怎么不在队伍里?史阿呢?”

徐他道:“他们刚才先行离开大部队了,没说去哪里。”

“你怎么不告诉我?”

“您又没问过。”徐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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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他并没有说谎。就在曹丕和淳于琼聊天的时候,郭图、刘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换甲胄,离开了大部队,朝着黄河一处小渡口奔去。在那里,已经有一条舢板预备着。他们弃马上船,来到北岸,继续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小村子。

村民们早就逃光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说几乎,是因为刘平在行进过程中听到几声轻微的铿锵声,这是弩机上膛的声音。

“这里就是东山?”刘平眯起眼睛问道。许下靖安,河北东山,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隐秘的二府,分别代表了曹操与袁绍在暗处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刘平通过许都卫略知一二;而这个东山,今日才得以见到它的真面目。

“这里只是个临时据点罢了。随战局不同,东山的位置随时在变。蜚先生身在之处,即是东山。”郭图解释说。刘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尽量靠近一线,及时掌握情况,那它就毫意义。

几名身披锁甲的守卫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他们明显认识郭图,但仍对这三个人一丝不苟地对口令、搜身,把他们当成危险的刺客来对待。刘平甚至怀疑,他们与郭图对口令的语言都暗藏玄机——如果郭图是被人挟持而来,那么他就能不动声色地发出警告。

经过繁琐的检查手续以后,他们终于被放行进入村子。村子里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着文卷或拿着纸笔,行色匆匆,脚步却极轻。出乎刘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选在了一处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个略为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围住,仿佛巨兽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头,刘平和郭图鱼贯而入。地窖里寒意凛然,土壁挂着白霜,外头的春意与这个小世界没半点关系。不过地窖空间倒是颇为宽敞,刘平居然能直起腰来走路——看来原主人挖地窖的时候,也有避战乱的打算。

在地窖的尽头处,几截蜡烛闪着晦暗不明的火光。一个人影佝偻着跪坐在一张薄薄的毛毯上,身边是数不清的纸卷、简片以及绢帛。墙壁上满是墨迹,有文字,也有符号,笔触无一例外都很凌乱,似乎是信手而为,无法辨读。

“你们来了?”

人影嘶哑地问候道。刘平这才看清这个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惊。他身体佝偻,一袭青袍把他从头到脚都遮住,只露出一头白絮般的头发和一只赤红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兽。

郭图快走两步,趋前弯腰向蜚先生问候,说明来意。蜚先生的红眼珠盯着刘平,眨都不眨一下,刘平浮现一层鸡皮疙瘩。他努力让心情保持镇定,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这头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对抗不落下风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闻大名——在下刘平。”

蜚先生没有回礼,而是围着刘平转了几圈,鼻子像狗一样耸动。刘平不知他是什么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头,嘶哑的嗓音如同沙磨:

“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刘平不动声色,也把衣袖举到脸前嗅了嗅:“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自负,自恋,还有一股自以为是的恶臭。无论是谁,只要跟郭嘉扯上一点关系,就会沾上这种味道,比秉烛夜行还要醒目,休想瞒过我的鼻子。”蜚先生阴森森地说道。

刘平嗤笑一声,凭味辨人品,这说法实在荒诞不堪。蜚先生俯身从书堆里拿起一卷册子,扔给刘平:“汉室宗藩的系谱里叫刘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纪。你到底是谁?”

如果说刚才的疑问是无理取闹,那么现在这问题则犀利无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汉室宗亲,都有谱系记录,谁祖谁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刘平造访之前,已经做足了这方面的功课。

刘平把手平搁在膝盖上,看也不看那卷册:“玄德公还号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呢,又有什么人当真?宗藩只是名义,姓氏只是代号——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诏的绣衣使者,这便够了。”

蜚先生不为所动,他从青袍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点向刘平的鼻尖:“你入我东山腹心,还拿这些话来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刘平昂起头来,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开,冷冷说道:“在下此次北渡,是为了召集忠良之臣复兴汉室,征辟调遣,可不是来乞讨求援。袁大将军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们东山不过是其僚属,又有什么资格敢对天子使者无礼?!”

郭图没想到一见面,这两个人就快吵起来了,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蜚先生缓缓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则,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众,汉室派人潜入官渡,又怎么会觉察不到?这人不过是个死间,行动举止都带着一股郭氏臭气,留之无用!”

郭图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气恼。人是他带来的,蜚先生毫不客气地指为细作,等于是抽他的面皮。他忍不住开口道:“先生太过武断了吧。刘先生此来,所送之物诚意十足,又襄助谋划,就连撤军之策,都与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发出一声干瘪的笑声,傲然道:“这就对了,除了郭嘉,天下谁又能与我谋划暗合?”

刘平无奈地摇摇头道:“自从进窖以来,您一共说了九句话,倒有七句是与郭嘉有关系。看来您对郭嘉的忌惮,当真是刻骨铭心,已容不得别人了。”

听到刘平这么说,蜚先生的眼球变得愈加赤红,似是用满腔怨愤熬成血汁,慢慢渗出来,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个混蛋,但他也是个天才。我恨他入骨,也了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区区一个汉室,能背着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刘平冷笑道:“这话倒不错。郭嘉一向算无遗策。以河北军势之盛,去年尚且被阻于官渡不得寸进;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孙策,败绩种种,惨不忍睹。我们汉室,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刘平本以为这*裸的打脸会让蜚先生暴跳如雷,却没想到对方的癫狂突然消失了,就连眼球颜色都在慢慢变淡,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来羞辱我的么?”蜚先生问,语气平静到让人生疑。

刘平大笑:“不错,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头等你处置,这里太憋屈了,不适合我。”说罢朝郭图一拱手,转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刘平脚步却丝毫不停,郭图过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劝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绝不会只是为了羞辱我而煞费苦心,他从来不做多余事。”

刘平回首道:“这么说,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蜚先生的独眼闪动,青袍略微摇摆,“只不过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恶臭,还多了点别的味道——我刚才是要撬开那一层郭嘉的壳,露出里面你的本心。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别用郭嘉那套说辞,用你自己的想法,试着说服我。”

郭图暗暗叫苦,已经把脸撕到这份儿上了,他说出这种话,刘平又怎么会答应。可他又一次猜错了,刘平听到这句话,反而回身重新跪坐下来,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

“用我自己来说服你,一句话就够了。”

蜚先生和郭图都微微一讶,他要在一句话内解释自己的身份,撇清与郭嘉勾结的嫌疑,怎么可能做得到。刘平环顾左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道:“我乃是杨俊之子。”

他这一句话无头无脑,郭图听了莫名其妙。蜚先生却陷入沉默,整个地窖里,只听见粗粝的指甲有节奏地敲击在石块上。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过了许久,蜚先生方才抬头说道:“杨俊字季才,河内获嘉人。受学于陈留边让,曾在京城任职,后任曲梁长。建安四年末,杨俊受司空府征辟,前往许都,途中遇袭,断一臂,独子死难,如今在许都调养。有传言他在京时与杨彪有旧,属雒阳一党。”

刘平心里暗暗佩服。东山不愧是与靖安齐名的组织,连许都发生的这些细小的事情,都查的一清二楚。

“你是说,你就是杨俊的儿子……我记得,嗯,叫杨平?”

“不错。”刘平嘴角一颤,这个蜚先生居然随口便把一个人的履历报出来,不知他脑子里记着多少东西。

“也就是说,你父亲伪造了那一场劫难,为的是湮灭你的身份,好为天子做事。”

刘平点点头,同时在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这不算是谎言,在原本的计划里,他是被安排作为天子的影子而存在,只不过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

蜚先生居然笑了:“你若说别人,我还有些迟疑。但说起杨俊了,这事便好分辨了。他去许都之前,在曲梁可是个好客之人。”刘平心中一动,果然不出所料。他一直在怀疑,自己父亲在外面的奔走,是负有特别使命的,现在终于从蜚先生口中得到了证实。

杨彪之前曾被满宠拷掠,曹操认为他与袁术之间有姻亲关系,会籍此与袁氏里应外合。现在刘平明白了,所谓“袁术姻亲”那只是在明面的掩护,杨彪真正与河北袁氏联系的中转管道,却是在曲梁的杨俊。

“你父亲是个胸中有鳞甲的人。”蜚先生简单地评论了一句。刘平还好,郭图却多看了他一眼,隐有妒意。蜚先生可从来不轻易夸奖别人。

蜚先生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刘平一一作答,气氛逐渐趋于缓和。杨俊这条线异常隐秘,连郭嘉都不知道。刘平说出其中的细节来,自然便能证明自己身份。讽刺的是,蜚先生以为是杨俊把秘密告诉儿子,实际上,这些秘要都是杨俊觐见天子之时一一交代的,那时候他们已不是父子。

“也就是说,你父亲牺牲了自己,把你变成汉室的一枚暗棋,替天子打点外头的一切。”

“不错,所以我刚才说过,名字只是个代号,对我来说,它毫无意义。你只需知道我效忠的是谁,就够了。”

刘平微微苦笑道。他现在的处境,委实有些奇妙。在伏寿、杨修的眼中,他是伪装成刘协的孪生兄弟刘平;在荀彧、郭嘉和曹丕的眼中,他是伪装成商人刘平的刘协;在蜚先生和郭图的眼中,他又变成了伪装成汉室密使刘平的杨平。诸多身份,交织纷乱,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在谎言的漩涡里,最可怕的是忘记真实。”杨修曾经如此告诫过他,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可我真实的身份,到底是谁呢?”刘平忽然没来由地想。可他不知道答案。

蜚先生又道:“我听郭图说,陛下准备了一份衣带诏,可有此事?”

“不错,但这只能传达给两个人:要么是袁大将军,要么是荀谌先生。”

郭图看了蜚先生一眼,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平莫名其妙,问他何故发笑,郭图指着蜚先生道:“你要传达口谕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刘平大吃一惊:“您,您就是荀谌?”

荀谌是当世名儒,又是荀彧的从兄,在刘平心目中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儒雅之人,怎么会变成这番摸样。

蜚先生嘿然一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刘平彻底糊涂了。

郭图看向蜚先生,看到后者微微点头,这才拍了拍刘平的肩膀:“刘老弟,为了表达对汉室的敬意。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个东山最大的秘密:荀谌,已经死了。”

“死了?”刘平双目立刻瞪圆。这怎么可能?荀谌对许都非曹氏阵营的人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杨彪、董承甚至孔融,都曾经与他有过接触,荀谌就是袁氏的代言人。杨俊当初在曲梁,就是负责杨彪与荀谌的交流。

“死了有几年了。但他的身份特别,不利用一下实在可惜。这几年来,你们许都接触到的“荀谌”,都是出自蜚先生谋划,我和辛氏兄弟负责书信往来,并不时放出点风声,证明他还活着,。”

郭图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荀氏是郭氏最大的对手,他郭图能操纵一具荀家的僵尸,把荀家的人玩的团团转,还能给那个荀令君添点麻烦。没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这事太过隐秘,郭图不好公开炫耀,如今终于可以对外人说起,他自然是说得满面生光。

“这一具尸体,非常好用。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郭图像是在评论一道秘制菜肴。就连董承,他们都不曾说出真相,以致他临死前还叫着要见荀谌。

刘平面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他本来的计划里,荀谌是重要的一环。但现在看来,这计划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既然如此……”刘平一边斟酌一边控制着语速,“那么这个衣带诏,就交给您吧。”

刘平说完从腰间摘下一条衣带。蜚先生接过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细地闻了半天,这才说道:“嗯,这条衣带诏里,没有郭嘉的臭味,应该是天子亲授——你能念给我们听么?”

郭图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名恭顺至极的臣子。无论真心如何,礼数上还是要做周全。刘平朗声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汉室之实。两强相争,渔利其中。钦此。”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聪明人,没拿些废话谎话来羞辱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室地位虽高,实力却衰微至极,只能借袁绍和曹操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来寻求机会。这点心思,怎么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话说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阵,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后,天子可算是汉室最杰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在治世可比文景,乱世若逢机遇,也是秦皇孝武之俦。这么一个人物,却被困在许都这个牢笼里,实在可惜,可惜。”

“陛下春秋正盛,可还未到盖棺论定之时。”刘平意味深长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带诏放下,抬起手不知从哪个角落端出三个木杯,杯里盛着点黄颜色的醇酒:“说得好,就让咱们祝陛下长命百岁吧。”三个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刘平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慑服郭图,是第一步;摆脱郭嘉的阴影,是第二步。他前来官渡的意图,正在一步步地实现。

地窖里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蜚先生又给刘平奉上一杯酒:“这件大事定下来,我也放心不少。接下来,刘先生不妨暂且留在郭图军中,等到了时机,再见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么不方便?”

“袁公近处,掣肘甚多,不是每个人都对汉室有忠贞之心。东山与汉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还有不少呢。”

三个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饮而尽,相视一笑。这地窖里的三个人各有私心,郭图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于死地,而刘平则要为汉室捞更多好处。过早地接触袁公,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反正袁公一定会赢的,多捞些好处才是正道。

蜚先生放下杯子,似乎有些兴奋,拍着大腿,吟起张衡的三都赋来。小小的地窖里,他沙哑的声音竟有些激越。郭 图冲刘平使了个眼色,表示他每次一喝酒,都会这样,不必大惊小怪。

刘平心想,蜚先生变成这副模样之前,想来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才俊,只是不知为何变成这模样。在那青袍之后,到底藏着何等的往事呢?

蜚先生注意到刘平的眼神,停止了吟咏,翻动红眼。刘平赶紧尴尬地把视线转开,蜚先生坦然道:“你不必尴尬,我以我的容貌为恨,却不以它为耻。”他伸出手来,把青袍撩开,刘平看到的,是一张长满了脓疮的面孔,形态各异的脓包像菜地里的幼芽,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在肿胀的包隙之间还流淌着可疑的浊黄汁液,把整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是小孩子在深夜的梦里所能想象到,最可怖的脸。

“因为郭嘉?”刘平大着胆子问道。

地窖里的温度突然降低了,这个禁忌的名字每次出现,都让这个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阴寒。蜚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地窖口,仰望出口良久,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我也想行走于日光之下,谈笑于庙堂之间——但我已经把身心都献给黑暗,洞穴才是我的归宿。”

刘平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恶魔一样的人,却对有着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悲伤。

蜚先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显得有些疲惫:“孙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错,郭大人告诉我了。”刘平道。

“本来这件事是不该发生的。”蜚先生的声音里有些挫败,“我早就预见到那个人会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布置,可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程度。”

“哦?”

“曹家在江东势力微弱,若要刺杀孙策,只能请当地势力相助。我们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须寻求帮助。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豫章太守华歆。可这个无耻之徒居然欺骗了我们,投靠曹操,并调动了一批军用强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杀了孙策。”

“这有什么不对吗?”刘平有些诧异。这虽然没什么道义可言,可乱世之人,投向哪一边,岂不是平常之事么?可听蜚先生的意思,似乎这是件极其恶劣的事情。

蜚先生转过身来,青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华歆有一个女儿,叫做华丹,被郭嘉奸杀至死。”

“啊!”刘平一下子想起来了,伏寿曾告诉过他,据冷寿光所说,郭嘉早年曾拜在华佗门下,后奸杀华佗侄女,扬长而去——而华佗和华歆,本来就是兄弟,只不过后者不愿与医者为伍,改换了门庭籍贯。

“那人为了趋附权势,连杀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实在是太低估他了。”

刘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的脓肿都在发颤。他盯着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华佗门下?”

蜚先生答非所问,喃喃道:“他带走的,可不只是尊严……”他说到这里,恍然一惊,似乎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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