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残酷战事终于结束了,双方像两匹精疲力尽的野兽,无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伤口。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许多没来得及收殓的尸体还横在军营内外,不时还有垂死的士兵发出惨呼,却没人敢上前帮他,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敌人就会从黑暗中射出一箭。
在一辆残破的霹雳车旁,杨修捡起一块断木研究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扔回到地上。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为了汉室,可是死得干干净净。”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语气里有些伤感。杨修却毫不动容,冷冷地说道:“自作主张就是这种下场。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说一声,我们可以取得比现在好百倍的结果。”
凛冽的杀意从他身后传来,杨修却浑不在意,挑衅似地回过头去:“说起来,为何你没参与这次刺杀”
对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这是徐他的复仇,我不能参与。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尊严。”杨修不以为然地抚弄着手里的骰子:“既然你不下注,又何必纠结铺上的输赢。”黑暗中半天没有声音,似乎离去,又似乎哑口无言。
杨修忽然开口道:“你可知道徐他为何失败?这事与你倒也有些渊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点被你杀掉的那个孩子——从北边回来了,正好从这个营盘进来。我和张绣立刻将他送去中军营。据说就是他指认出徐他的身份,导致整个刺杀行动功亏一篑。”
“哦,那个小孩子啊。”王越在阴影里发出惊叹,随即呵呵一笑,“我当初见到他,就觉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胆识。”
“呵呵,后悔当初没在剑上多使一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听你父亲的要求搅局,我已经得手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
杨修听到“父亲”二字,嘴角抽动一下:“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做法,我们这一辈有我们这一辈的责任——对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远之就是。”他不愿在这个话题过多探讨,立刻转开:“你来曹营,恐怕不是凭吊弟子这么简单吧?”
“蜚先生让我来查明,那个叫刘平的汉室使者到底在哪里,自从白马城后他就失踪了,你一定清楚。”王越这时候还不知道刘平已经在袁营现身。
杨修沉吟起来。他和刘平的联系也已经中断很久了,就连徐福都找不到他。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的回归,才让杨修重新看到希望——尽管曹丕立刻被接进中军,杨修没机会去询问,但他猜测刘平应该也不远了。不过这些事没有必要跟王越说,对方有求于己,正是开价钱的大好机会。
“你们想知道刘平的下落,很简单。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以后,我会告诉你。”杨修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由得兴奋起来,抛动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王越冷哼一声,非常不满:“你可要想清楚,你们杨家的情分,只够让我再做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就一件事。此事若成,以后就不必再烦你什么了。”杨修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旨声明,刺杀曹操或者郭嘉就别想了,他们的防卫现在太过森严,我没送死的兴趣。”
杨修道:“不,我要你去杀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杨修两只细眼一睁,迸出一道寒光:“贾诩贾文和——那是一个病弱老头子,对你来说总不是件难事吧?”
王越没有立刻回答。贾诩的名声他也知道,一个百病缠身却活到现在的老家伙;一个连郭嘉都不愿意轻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雾霭,教人无法看清楚。对付这种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后行。
“你确定杀死他,对你会有帮助?”王越反问。
“总要赌上一赌。”杨修说。
杨修现在一门心思要从张绣口中探出那个宛城的秘密,而贾诩是张绣敞开心扉的最大阻碍。只要他一死,张绣在曹营最大的依靠就没了,那个家伙将别无选择,只能对杨修坦承。
让王越去杀,可谓是一本万利。胜了,汉室这方便可少一个可怕的对手;就算失败,刺杀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边的人,跟杨家没任何关系。
杨修见王越还有些迟疑,又不急不忙抛出一句:“蜚先生动员了这么多资源,结果还是刺杀失败。如果你能带回一位名士的人头,想必他在袁绍那边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王越终于被说动了,答应下来。杨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听说你在乌巢那边搞的风生水起,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你果然对蜚先生是尽心竭力啊。”
他半是讥讽半是试探,王越却未动怒,只是冷冷道:“他有为我弟弟报仇的能力,你们呢?”
杨修没回答,当然,王越也没指望从这只小狐狸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黑暗恢复了平静,隐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杨修在霹雳车旁伫立了一阵,喊了一句“徐福”,往常徐福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可这次却没有。杨修楞怔一下,又喊了一句,四周仍是寂静无声。
“哼,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唤出去了。”杨修厌恶地耸耸鼻子,“算了,反正叫来也只是听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么杨家情分,杨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赐给我的。老一代的家伙,都是这么古板。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过时了。”
杨修自言自语把骰子收好,一脚踢在霹雳车的残架上,几乎把整个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转身径直离开,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与杨修相见之后,王越在曹营里又潜伏了一阵,终于摸清楚了贾诩的居所。这个老头子很懂养生之道,每天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闲多了。他身边的护卫虽多,但那些护卫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子。
王越观察了许久,决定把动手的时间定在酉戌之交,因为他发现贾诩在这个时候都会独自在帐篷里熬一种药,那药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围的卫兵避之不及。于是他耐心地伏在一处距离营帐不远的柴禾堆里,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当营内梆子声敲过四下以后,王越慢慢从隐蔽处伸展开身体,悄无声息地接近贾诩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药味准时弥漫而出,卫兵们捂着鼻子极力忍受,根本没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条蛇一样慢慢靠近帐篷。当他的双手已经可以碰到篷布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眉毛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访客?
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十几名护卫。这人的身影颇为熟悉,可光线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这人走到帐篷前十步的地方,毕恭毕敬道:“请问贾将军可曾歇息?”访客声音稚嫩,应该还是个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贾诩的声音从帐篷飘了出来。曹丕也闻到那股异味,但他只是用指头轻快地在鼻前一挥,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请教您些问题。”曹丕恭敬地说道,语气却强硬的很。
帐篷里的声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这些药味,就请进来吧。”
曹丕得了许可,往前走了几步,又左右看了眼,皱眉道:“你们都站远些,不许靠近这帐子三十步。”那些卫兵还要坚持,可曹丕自从回归曹营以后,威势大增,只是淡淡的哼了一声,卫兵们就乖乖退开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这时候来,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处,十分隐秘,那些卫兵退开三十步,几乎不可能发现。于是他挑选了一个好位置,紧贴在帐篷外围,摸出短刀,轻轻在牛皮质地的帐面上划了一个口,朝里望去。
身为当世大侠,王越本来更喜欢光明正大的厮杀,而不是这样鸡鸣狗盗的宵小所为。但他深深知道,两军对垒,与十几个游侠对刺完全是两回事。在战场和敌营之中,任你个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会万劫不复。
两个人的声音从帐篷的缝隙里传出来,清晰地传入到王越的耳朵里。
先是贾诩的声音,不疾不徐,夹杂着些许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体,不要让寒气入体啊。”
“多谢贾将军关心。”这是曹丕的声音,很礼貌,但明显心不在焉。
简单的寒暄过后,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贾将军,我今日来此,是想有件事要问你。”
“但说不妨。”
“宛城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下绝非是来报仇,只是想弄清楚。”
帐篷里突然没了声音。王越一瞬间几乎以为里面没人了,他把眼睛凑到缝隙处,看到帐篷里烛光摇动,暗灰色的陶药瓮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贾诩佝偻着身躯背对自己,而曹丕则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双拳紧握。
“今日您不说出真相,我是不会离开这顶帐子的!”曹丕的声调突然提高。
“二公子,当日各为其主罢了,又何必掀出旧账呢?”
贾诩的语气里全是无奈,他似乎无法承受曹丕的锋芒,向后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让,踏步逼前,从腰间抽出一把剑,竟是要逼迫这位曹营炽手可热的重臣。
“您若不说,我就杀了您为我大哥报仇,再去向父亲请罪!”
曹丕手执长剑,脖颈处青筋绽起,如怒龙腾渊,整个人为一股戾气笼罩。王越在外头窥视,不觉暗暗点头。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剑的好苗子,多日不见,他比在许都时可更成熟了。
贾诩几乎退无可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让人怀疑肝都吐出来了。曹丕却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贾诩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哑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药汤……”
“不说个明白,别想吃药!”
曹丕用长剑一挑,那小药瓮被他挑到半空,划过一条弧线,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来。那小瓮已被烧得滚烫,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帐布也会被烫个好歹,可如果闪身躲避,说不定会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犹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宁气,向右边小小地避让半分。
可突然间,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心念电转之间一咬牙,身形不动,硬是用左臂挨了药瓮一下,登时如万针攒肉。与此同时,“唰”地一声,一道锋锐直直劈开了王越右边的帐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闪的话,那么势必会被这一剑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险,身形疾退。那剑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过来,迅如雷电,尽得王氏真传。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师,稍微拉开点距离,立刻恢复了从容。他手中铁剑微微一点那剑身,逼它偏离几分,然后问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听到这个声音,曹丕手中的长剑一顿,惊骇莫名,招法登时散乱起来。这声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经在每天的梦魇中回荡了无数遍,几乎是烙入记忆。是那个几乎把自己置于死地的王越,一切梦魇的根源。
曹丕方才刚进帐篷与贾诩没谈几句,贾诩就蘸着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告诉他有人在外头窥视。曹丕一边假意与贾诩吵翻,一边拔出剑来,挑起药瓮来个声东击西,趁偷窥者躲闪时一剑毙命。曹丕万万没想到,在帐外偷听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剑又刺去,满腔的仇恨霎时宣泄而出。别的场合,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唯独见到王越时,他的理智之坝就会被怒洪冲垮,一泄千里。
可惜曹丕虽然剑意凛然,毕竟火候未到。王越虽然左臂不能运转自如,但右臂足以轻松地夺回了先机。不过王越此时并不想着急杀他,只是一招招地缠斗,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因为他从曹丕的剑法里,想起了一件事。
杨修说过,曹丕是从北边回来的,举发了徐他的真实身份。此时王越看到曹丕的剑法,立刻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大有渊源。可是,这几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时间在东山效力,又怎么会和曹操的宝贝儿子扯上关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来,蜚先生曾经说过,史、徐二人此前被两个来到袁营的人讨去做随从,然后徐他失踪,而那两个人随后在白马之乱中也不见了,史阿还为了掩护他们而死。
关于那两个人的身份,蜚先生没有多谈,只说是汉室来的使者。但综合目前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曹丕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肯定是改换了名字,在袁绍营里认识了徐他、史阿,还学到了王氏剑法的精髓,然后回来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汉室的那两个使者,其中一个是曹操的儿子。
这可太奇怪了,汉室使者前往袁营,显然是商讨反曹之事,为什么曹操的儿子会匿名跟随?除非,那个汉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与汉室联手制造出的一个大骗局!是郭嘉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汉室在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对汉室复兴也没特别的兴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个“汉室使者”在袁营活动,足以对袁绍的胜势造成极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门心思想借助袁绍之手,为自己弟弟复仇,自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杨修可没想到,他无心的一句话,居然阴错阳差之间让王越几乎接触到了最隐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搁,他身形轻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声笑道:“光有戾气却无控制,还要多加练习啊。”说罢他单腿一蹬,冲进帐内。
王越打算先杀掉贾诩,然后赶紧返回东山,把刚刚的新发现告诉蜚先生。曹丕大吃一惊,如果让他把贾诩杀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着牙起身扑过去,可哪里来得及。王氏快剑只要半息便可带走一条性命,哪里还等他再回身进帐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听帐内发出一声惨呼,随即王越倒退着跃了出来,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无比狼狈。曹丕楞了一下,立刻递剑前刺,“噗嗤”一声,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惊怒之下,出手再无留情,铁剑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飞。这时附近的卫兵也已经赶了过来,围堵过来。王越大吼一声,振剑狂扫,登时扫倒了三、四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他趁机一跃,好似一只大鸟般飞过众人头顶,很快消失了黑暗中。不多时,远处的阴影中又传来几声惨呼,想来是别处赶来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没想到王越身受重伤,还如此悍勇。他强忍小腹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朝帐子走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顶牛皮帐篷先被王越扯开一个小口,又被曹丕劈开一个大口,然后王越突入时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贾诩干瘪的嘴里又掉了一颗牙,滑稽的有些可笑。
曹丕从这个裂口钻进去,第一眼就看到贾诩躺倒在地,在老人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鲜血。
天下闻名的大侠王越,居然就是被这个老头子用匕首给伤了?
曹丕有点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俯身过去检查,发现贾诩还活着,没有外伤,只是似乎受了什么剧烈刺激昏过去了。他喊了几声名字,老头子眼皮转了转,终究没有醒过来。
一大群面色惊惶的卫士冲进帐篷,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曹公才遭遇过刺杀,现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还全身而退,贾将军倒地不起——他们这些负责警卫的人,恐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先去找个医师来。”曹丕淡淡地下达了命令,就手把剑插回剑鞘,也不等医师前来,信步走出帐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营地里的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把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整个营盘都被惊动了,大队人马在军官的喝叱下踏着步点往返奔驰。可王越早已逃走,这些忙乱又有什么用呢?曹丕仰起头,叹了口气,这次被王越搅了局,看来短期内是不方便从贾诩口中问出真相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医师急匆匆钻进帐篷,数十盏蜡烛点起来,立刻灯火通明,能看到里头人影忙乱。贾诩的侧影平稳地躺在榻上,始终一动不动。
贾诩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击退王越?他到底会不会武功?如果会的话,到底有多厉害?他是真的受创匪浅,还是故意装出来避开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现在,曹丕才突然发现,自己对贾诩几乎一无所知。那老头子简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水,也许深逾千仞——而他,甚至连潭口都没找见。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说与我听听。”
许都。
伏寿坐在寝宫中,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件宽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带着银针上下翻飞,金黄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这件羊毛翻边的长袍看似普通,实则颇有来历,那是寝殿大火那一天她从刘协的身上解下来又披在刘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把味道残留在这件衣物中,成为她在这个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伏寿手一颤,一下走神,银针刺入指头尖。伏寿微微蹙眉,想要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来,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衬里。
进宫的人是唐姬,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是极少数几个能进入到寝宫的人。她手里捧着几株药草,一进来就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积存了不少植株,因为来不及处理开始变黄。
“还没消息?”伏寿头也不抬,继续穿针引线。
唐姬摇摇头,没有说话。伏寿喟叹一声:“没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顿了下:“我现在最怕的是,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寿的心思,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试图去安慰她。她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从伏寿的肩上传到手掌心。
自从白马城出事以后,伏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无论是郭嘉的靖安曹还是杨修的隐秘势力,都找不到刘平的踪迹。伏寿开始是惶恐,然后担忧得夜夜睡不着,现在反而变得平静,像是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再无半点涟漪。
唐姬对她的这种平静很是担心,她觉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这样强。她决心要挑破这个伤口:“如果……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不那么好的消息传过来,姐姐你该怎么办?”
伏寿抬起头,眼神飘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那里搁着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样,我会用那把刀殉国或者殉情——随便他们用什么词去描述——我会去九泉之下告诉他们,我已经尽过力了。”
最后一句她说的异常疲惫,让唐姬一阵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寿拍拍她的头,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寿光会安排。你也尽过力了,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找个疼你爱你的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唐姬回答。
这两个女人相对无言,若有若无的愁云弥漫在清冷的寝宫内。这时候冷寿光从外头匆匆走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伏寿面色一变。唐姬问她怎么了,伏寿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孔融又来闹着要觐见陛下。”
“这个人难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吗?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离宫的事属于机密中的机密,对外都宣称是卧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扰,只有孔融上蹿下跳,不停地折腾。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更是来劲。
“他现在在哪里?”伏寿问。她一瞬间已经把忧郁收起来,换回一副冷静的神情。
“宫门外,徐干已经去拦他了。”冷寿光道。
伏寿断然道:“不行,徐干这个人太弱,马上去告诉荀令君。”冷寿光领命而出,伏寿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现在倒成了汉室跟许都卫同仇敌忾了。”
徐干不知道伏寿对自己的评价有那么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宫内。他只是牢牢记住郭祭酒临行前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孔融进入宫殿去觐见皇帝。”
若换了别人,直接叫几名卫兵撵走就是了。但此时在他眼前的是孔融,当世的大名士。徐干不敢动粗,只得伸开双臂,牢牢挡在禁中的大门。
“徐伟长!你难道要做个断绝中外的奸臣吗?”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只义无反顾的猛虎,做势要往里闯。徐干闪避着孔融的口水,解释道:“在下有职责在身,军令如此,不敢违抗。”
“军令?谁的军令?谁有资格下命令让外臣不得觐见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语病穷追猛打,徐干文采风流,可真要斗起嘴来,却完全不是孔融地对手。他只得狼狈地闭上嘴,维持着防线。
“我忝为少府,效忠汉室。只要天子出来说一句:孔融我不想见你。老夫立刻挂冠封印,绝不为难。可若是有人假传圣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笔如刀!徐伟长,你是奸臣吗?”
孔融的攻击,比霹雳车的声势还要浩大,徐干一会儿功夫就溃不成军。他和满宠最大的区别是,他还要脸,还要考虑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换了满宠,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见徐干气势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边,迈腿就要往里去。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举,禁中非诏莫入,带钩游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冷笑道:“荀令君,他们总算把你请出来了。”
“我正在尚书台处理公务,听到这里喧哗,特意来看看。”荀彧并没说谎,他的手边墨渍未干,确实是趁着批阅公文的间隙出来的。徐干见他来了,如释重负。
“禁中非诏莫入,这我知道,可这得分什么时候。天子已经许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着恼,温和地伸出手来:“若文举你有何议论,不妨把表章给我,我转交给陛下。”
“不行!”这次孔融表现得无比强硬,“你是处理庶务的。我这件事,却是千秋大事,事关人心天理。”
“是什么?”荀彧不动声色。
孔融忽然换了一副悲戚的表情,他双手高举向天:“郑公已逝,泰山崩颓啊。”这听到荀彧耳中,不啻为一声惊雷。饶是他心性镇定,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郑玄死了?那个总执天下经学牛耳的神,居然过世了?荀彧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耳边嗡嗡做响。原本孔融说要请郑玄来主持聚儒之议,荀彧也颇为赞同,能为与这位当世圣人切磋学问而兴奋不已。可没想到,他居然没到许都就去世了。
“怎么回事?为何尚书台都没消息?”荀彧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门旁。孔融很满意这消息给荀彧带来的震惊效果,他卖了个关子,多享受了一会儿荀彧的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我派了杨俊去高密迎接郑老师。前日刚刚接到消息,杨俊说郑老师离开高密,走到元城,身体突然不行了。”
荀彧没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郑玄算起来今年已经七十四了,已是风烛残年,又要走这么远的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孔融的声音悠悠传来,凄悲痛切:“今年开春,郑老师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孔圣人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郑老师醒来以后,说今年干支庚辰,属龙,明年辛巳,属蛇。龙蛇交接,于学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语成谶……”
说到这里,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来,眼泪将白花花的胡须打湿。他在担任北海国相的时候,力邀请郑玄返回高密,并派人修葺庭院,照顾有加,两人关系甚厚。这次郑玄愿意来许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两位老友还没见面,就阴阳相隔,他如此失态地痛哭,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文举,人固有一死。郑老师学问究天人之极,又著书等身,也是死而无憾了。”荀彧劝慰道。孔融收住眼泪,抓住荀彧的胳膊,痛声道:“泰山其颓,天帝岂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岂不闻乎?”
荀彧一时为之语塞。孔融这一下子,可给他出了个难题。郑玄名气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来说两句,确实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这是荀彧无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为难了一阵,说道:“文举可以拟篇悼文,我转给陛下,发诏致哀。”
“陛下连当面听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吗?以郑公之名,连讨一句天子亲口抚慰都不得吗?”孔融寸步不让。
荀彧叹了口气:“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问道:“是陛下真的病重,还是你们不打算让他接触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举,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许多儒生云集许都。郑公之逝,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天子连态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会寒心呐!”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话里有话。他一捋胡须,微微垂头:“依文举之见,当如何。”
孔融毫不犹豫地说:“天子赐缞,以诸侯之礼葬之。在京城潜龙观内设祭驱傩,许人拜祭十日,九卿舆梓。”
“潜龙观?”
荀彧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楞,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孔融为了聚儒之议搞的新建筑,就修在城内,距离宫城不算太远。起名潜龙,是为了和白虎观并称,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观通议》一样千古留名。不过孔融没用“青龙”,而用“潜龙”一词,荀彧知道这是他嘲讽曹氏专权的小动作。
若能在潜龙观公祭郑玄,将为聚儒之议添上厚重的一笔。孔融如今非要觐见天子的举动,说白了,不过是以进为退,向荀彧讨可祭郑的首肯罢了。
平心而论,这些要求很高调,但多是虚事,倒也不算过分。于是荀彧答道:“我会禀明陛下。不过如今前方战事紧,所有的葬仪器具与花费,你得自己想办法。”
曹军在官渡的对峙,诸项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筹措粮草及时运上去,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拨出富裕物资来搞这种事情。孔融想搞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钱。
孔融达到目的,不再闹着要觐见。他眉开眼笑地对荀彧道:“对了,文若,还有个消息。各地儒生如今云聚许都,就连荀谌那边,都送来了三十几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见见。他们对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这件事荀彧早已通过许都卫知道了。那三十几个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两天突然跑到许都,口口声声说是来参加聚儒。荀彧让徐干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都是幽、并、青等州的,唯独冀州籍的一个都没有。
而孔融现在居然故意说他们是荀谌送来的,明摆着要扎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试想一下,一群打着河北标签的儒生在许都城里乱逛,师承还是河北重臣荀谌——这放到有心人眼里,对荀彧的声望可不怎么好。
但荀彧只是温和一笑,对这个挑衅视若无睹:“最近我太忙了,还是让陈长文代表我去吧。”
“陈群?那家伙说话不太讨人喜欢。”孔融摇摇头。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边一封接一封的催粮文书发过来,他可没那个西凉时间跟孔融斗嘴。
等到荀彧离开以后,孔融恢复了一脸冷峻,仰脸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寝殿大火以后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砖墙像囚笼一样把皇城团团围住,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视事,那么纳贡总还可以吧?”孔融问徐干。徐干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没问题。孔融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河北士子此来许都,为陛下进献了一些贡物。我既不能觐见,就烦请内臣转交吧。”
徐干知道如果自己不接,这个疯老头子一定会絮絮叨叨再说上一个时辰大道理。他接过盒子,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里面只放着一本《庄子》,抄录者的笔迹颇为清秀。徐干自己就是鸿儒,《庄子》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他翻了翻内容,没什么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穷鬼没钱,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诚意吧。
“学问之重,甚于钱帛。”孔融看徐干有些不屑,正色劝诫道。
徐干连忙摆出受教的神情,把《庄子》交给冷寿光,请他转给陛下,然后陪同孔融离开宫城。
很快这一本《庄子》从冷寿光转到了伏寿手里。伏寿好奇地接过去,信手翻了几页,觉得这笔迹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内篇大宗师》这一段里,有一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相濡以沫”四个字旁边,划了一道淡淡的墨线。
她捧着它,忽然哭了出来。
司马懿最近的日子,过的颇为清闲。他跟随曹丕回归曹营以后,对他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于是曹丕就把他藏在营中养伤,就连郭嘉都不知道。
司马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赖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都问计于他,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隐藏的智囊。曹操本来想让曹丕赶紧回许都,司马懿教曹丕说了一句“父亲此地若败,天下岂有儿容身之处。”成功地说服了曹操,让他留了下来。
曹丕很享受这种拥有自己幕僚的感觉,而司马懿也籍此悄悄了解战场变化和刘平的行踪。这一天,曹丕又来找司马懿,两只眼睛发黑,明显昨天一夜没睡。
“昨天又梦魇了?”司马懿半支起身子问。
曹丕摇摇头道:“这次不是因为那个。仲达,你说杨修这个人,可信不可信?”
司马懿没有马上作答。杨修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杨彪之子,汉室幕后的智囊,是刘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 过来找曹丕,到底有什么用意,最重要的是,对刘平的计划有什么影响,这都是司马懿要考虑的。虽然司马懿现在一提刘平就火冒三丈,但还是得帮他时时留心。
按道理,他应该去找杨修联手,才符合汉室利益。但司马懿在确定刘平的行踪之前,没有这个打算——杨修也许愿意为汉室尽忠,而他司马懿只是帮自己兄弟罢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司马懿问。
“我之前去找贾诩探听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搅了局。现在贾诩装死,我没办法逼问。杨修找到我,说他辅佐张绣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过张绣与贾诩发生争执,贾诩警告他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议我去找张绣问问。”
“张绣?”司马懿拿指头敲了敲床榻边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对,他也是宛城之战的亲历者,没道理比贾诩知道的少。”
“可杨修无缘无故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讨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强。
“这世界上没有笨蛋,每个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杨修年纪不大,在你父亲府中的资历又浅。与其跟那一群宿老争雄,不如早早与你结交,为今后绸缪。”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谁稀罕他,我已经有仲达你了。”
司马懿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其实杨修的建议很好,你去找张绣,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何?难道不会动摇军心么?”曹丕虽然年纪小,这些事还算看得透。张绣是降将,非常敏感,如果贸然去找他质问,导致对方心存惊惶乃至叛逃,对父亲的事业将大为不利。他就是顾虑这点,才来与司马懿商量。
司马懿诡秘地笑了笑,声音变低:“你的亡兄之殇,比之丧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楞在了原地。
“你父亲的一言一行,天下瞩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为兄复仇,谁也不能说什么。”
经过司马懿这么一提点,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愿牺牲自己,为父亲承担污名!我马上去找他!”说完他匆匆离开帐子。
司马懿重新阖上眼,好似养神一般。他的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从离开邺城开始,司马懿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曹丕那一句话,让他有了点触动。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将无数漂浮在半空的线头捋顺。突然一道闪光划过,散乱的线索纠结到了一处……
“嗯……不好!”
司马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罕有地闪过一丝惊慌。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他深知刘平的秉性,那个混蛋是个讲究仁德的滥好人,既然不愿给别人添麻烦,那就只能牺牲自己——他不会返回官渡或者许都,一定会只身再探袁营,去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曹丕所言不错,昨晚袭击贾诩的是王越的话。那么很有极大可能,袁营中会有人从曹丕的剑法里,推测出刘平的真实意图。那对刘平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届时对刘平来说,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而那个办法,会把这个迂腐的笨蛋推上最危险的风尖浪口。
“该死……”司马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右手狠狠抓住被子,脖颈急转,朝着北方望去。他纵然有百般妙计,此时也是力无处使。
司马懿磨动牙齿,脸色阴沉地拼命思索着。这时候曹丕掀帘踏了进来,一看到司马懿要起身,赶紧过来要扶。司马懿抬头问他:“怎么?没找到张绣?”
曹丕摇摇头:“他的部队今日开拔了。”
“去了哪里?”
曹丕挠挠头:“他们走的特别突然,所以杨修临走前给我留了个字条,至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到他们原来的营里竖起不少假人,看来抽调的兵力不小。”
司马懿的双目一亮,勉强支撑身体站到地上,看来事情还有转机。
“仲达,你想到了什么?”曹丕惊问。
司马懿阴测测地说道:“贾诩既然能料到你去找他问话,自然也能算到你会去找张绣。”
“你是说,张绣这次调动,是贾诩为了避开我而故意搞出来的?”曹丕大怒。
“也不尽然。两军对峙,兵马调动岂是儿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把张绣从这么重要的位置撤走,恐怕我军会有什么大动作。”司马懿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提高,“所以我们先等一等,你这几日查查张绣调去了哪里,但别有动作。等到时机成熟,贾诩警惕心一去,咱们再偷偷去寻张绣不迟。”
“可那都是军中机密,就算是我……”
“不是还有一个热心的杨修嘛。”
曹丕恍然大悟,高高兴兴离开。司马懿望着他的背影,咧开嘴笑得有些奇异。
“义和,你可得坚持住我去。”他心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