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跳起来叫道:“刘兄,你只带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们可是一下子十停里去了八停啊。你想,我们都是远道而来,若不多带些人,岂不事事不方便?他审配倒好,一张薄纸就想撵走这么多人,分明是针对我们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说了实话,大家也都索性放开了,纷纷表示不满。卢毓也问刘平:“刘兄,你说这事不简单,莫非还别有隐情么?”
刘平笑道:“隐情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不过从这一张告示里,倒是可以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有些推测,不知诸位是否愿意听听……”其他人一听他这样说,都围过来。刘平环顾四周,一指外头:“我这也只是猜的,未必做得准。你们听听就罢了,不要当真,也不要外传。”柳毅拍拍桌子,竖起手掌发誓道:“今日刘兄之言,若泄与无关人知,我柳毅甘愿五雷轰顶。”众人见他带了头,也都纷纷起誓。
刘平不缓不急地啜了口酒,转了转酒杯,抬头对柳疑道:“柳兄,你可还记得告示原文是什么?”
过目不忘是读书人的基本功,柳毅张嘴就开始背了起来。当他背到某个特定段落时,刘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诸位,听到了么?告示这一段说,邺城不稳,亟需整顿,闲杂人等一律驱逐出城云云。”
诸人交换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刘平的意思。刘平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这告示说要驱逐闲杂人等,可这闲杂人等究竟是谁?怎么界定?却没提及,没有规章可循。换言之,他审配指谁是闲杂人等,那谁就是。今天他可以说你们的仆役是闲杂人,赶出城去;那明天万一说到你们也是闲杂人等,你们如之奈何?这一句模糊的话,就是审配的手段。”
众人俱是一愣,他们倒没想这么多。可刘平这么说,似乎又颇为在理。卢毓道:“审配再偏袒,也不至于驱逐我等把,难道他想把幽并青几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刘平冷冷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又继续说道:“你们可去看过告示原文?那落款处有个大红印,乃是大将军的专印。”柳毅道:“审配代袁绍掌后方,这又怎么了?”
刘平道:“整顿邺城,只用邺城卫就够了,审配何必多此一举用大将军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绍带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审配要用印,还得跟刘夫人去借。”
这一句质疑一出,堂内登时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审配这个古怪行为,殆不可解,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平,等他解密。刘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点:“前日寿宴你们也去了,那些杂耍艺人表现不俗,得了刘夫人不少赏赐,好多官吏请他们府上献艺。可如今这告示一颁布,这些艺人居然都被清出邺城了,审配为何要急匆匆地赶他们走?”
“只怕这里面鱼龙混杂,有曹贼的奸细混入吧?”一人试探着说。
刘平的指头一敲桌面:“不错!你会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但这恰恰是审配让我们这么想的。”他负手在堂下来回踱着步子,不时伸展右臂,用力挥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势。
“若只是为了对付杂耍艺人,审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费周章搞整肃清城?可他却发了告示,还用了大将军的副印。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审配的用意,根本不是这些窃居邺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图!这个图谋还相当得大,已经超越了邺城卫的能力范围,所以他才会用大将军印镇在那里,以便未来有事的时候,可以随时代表袁绍的意志。”
刘平这么一分剖,卢毓忍不住问道:“那刘兄所谓大事,究竟是什么?”
刘平把酒杯举起来,一下将其中酒水泼在地上,抬眼逐一把众人扫过去:“审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诸位身上。他搞这么一出,是打算不动声色地把你们与仆役之间隔离开来。这些仆役一离开新城,你们身边只剩寥寥数人,届时审配便可随心所欲,你们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士子们听到这一句,无不色变。他们带这么多仆役来,表面上是照顾衣食住行,实则是有保镖之用。这些人都是家族选拔出来的好手,危急关头可以起码做到自保。若按照刘平的说法,审配处心积虑,就是魏了把他们这点最低限度的武装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卢毓道:“刘兄,兹事体大,你可确定么?”
刘平道:“虽无明证,但咱们被赶来这个旧馆居住,岂不就是个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声道:“你是说……”刘平淡淡道:“把冀州与非冀州的人分开,自然是方便他们办事喽。”
“办什么事?”柳毅沉不住气。
刘平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把泼光了酒水的杯子掷到地上,“啪”地摔了个粉碎。
之前的馆驿是混住,冀州与非冀州的混杂一处。可这一次迁移,搬家的却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许多人心怀疑惑,刘平这么一解释,他们顿时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动作,犹如向滚烫的油锅里扔入一滴水,激起无数议论。
刘平注视着激动的士子们,心情却异常平静。
他刚才的那些推断,若是细细想想,都是牵强附会、不成道理。但他的听众已经对审配先入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问与疑问,不断把不相干的论据往审配身上引,听众自然会补白出他们最想听到的结论。他们对审配怀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动,审配做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处心积虑。
其实馆驿搬迁之事,是刘平向辛毗建议的,审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刘平刻意隐瞒了这个细节,夸大了审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则告示的内容,其实是司马懿代审配起草的,用大将军印只是因为审配这个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显得威风。两处关键,均与士子无关。
正如卢毓所言,审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断不会对这些士子动手,得罪诸州世族。这些浅显道理本来一想就通的,可众人为刘平言语蛊惑,竟无一人醒悟。
这就是司马懿所谓的补白之计,刘平小试牛刀,却发现效果惊人。
刘平见众人的情绪越发激动,弯起指头磕了磕案沿:“诸位莫要高声喧哗,若被人听见,便不好了。”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他无形中已成了这些人中的权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脸激愤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刘兄,你说如何是好?”
刘平闭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惊扰他,都焦虑地等待着。过了一阵,刘平唰地睁开眼,沉声道:“危机迫在眉睫,诸君若想活命,惟有离开邺城,或有活路。”
卢毓道:“审配布了这么大的局面,岂会容我等随意离开。”
刘平道:“辛先生不是帮我们争取了三日么?这三日里,诸位不妨以搬迁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来,尽量不要分开。你们每人都带着十来个仆役,三十几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数,可堪一战。”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如同一把大锤在每个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战,这就要说,要跟袁氏彻底撕破脸了?这些人虽对审配极度不满,可要让他们公开与河北袁氏决裂,却实在为难。何况这里是袁氏腹心,他们这三百人,能有什么用处?
刘平看出了他们的犹豫,顺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断;三根竹箸,纵然能折断,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诸位都明白。审配为何搞邺城整肃,还不是忌惮你们聚在一起的力量么?这三百人夺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话,他们却也遮拦不住。”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速,“人为刀俎,你们就甘心做鱼肉么?”
“可走去哪里呢?各自回家吗?”卢毓满面忧色。如果就这么回去,家族势必会招致袁绍的怒火。刘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许都。”
这个建议提出来,大家都是一楞。去许都?许都不是曹操的地盘么?柳毅狐疑地瞪着刘平:“刘兄,你是让我们去投曹?”
“诸位莫要忘了,许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刘平淡淡说道,然后虚空一拜,“当今皇帝,汉家天子。”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失笑道:“刘兄,你说别的在下都很认同,可这个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么境况谁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篱下,哪里还有投效的价值。”另外一人道:“我听说董承败亡以后,汉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给的朝职都封了曹家人,咱们过去,怕是连个议郎都当不上啊。”第一人道:“说不定天子还得跟你借仆役呐。”
大家一齐哄笑。刘平心中苦笑,用极细微的动作摇了摇头。老一辈的人曾感受到过汉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这些年轻人生于末世,长在乱世,心目中的汉室早就成了一个大笑话。观一叶而知秋,从这些边陲世族士子的态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谓汉室衰亡,实际上就是汉室逐渐为人淡忘的过程。这个趋势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会不会只是缘木求鱼?一个疑问悄然钻进刘平心中。
这时,卢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柳毅问他怎么了,卢毓大笑道:“我等乱了方寸,竟然没体察到刘兄苦心。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这下别说其他人,就连刘平都愕然地望向卢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卢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们呆在邺城的理由,是同去许都聚儒。我们出城南下许都,不过是提早几日离开罢了,审配就算气疯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许都是曹氏地盘。如今袁曹开战,袁绍万一打胜了,咱们家族岂不惨了?”卢毓抚掌笑道:“许都是曹氏盘踞不错,但毕竟打出来的是汉室大旗。袁绍又是汉家的大将军,我们公开宣称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与他彻底撕破脸,家里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汉不投曹,这就是刘兄之计的精妙之处了。”
大家一听,轰然叫好,看向刘平的眼光又多了几丝敬服。刘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标,只是煽动这些士子的情绪,没想到卢毓居然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分剖出这层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这些人能够进入许都,汉室局面应该也会为之一变吧。刘平暗暗攥了下拳头,想要不要把计划修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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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刘府门口,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他与大门之间,有五名卫士排成一条线,彼此相隔数尺。最中间的那一位壮汉神色阴郁,披挂齐全,手中还握着一把佩剑。
曹丕现在知道了,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俨,名义上是专门负责刘府的安全,实则是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铠甲披挂整齐,连绦带都束的一丝不苟,应该是个认真谨慎的人。曹丕偶尔抬头,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个茫然的微笑,然后低下头去。
甄俨盯了一阵曹丕,又把视线转移到即将靠近大门的一辆木轮车上去。其实无论是曹丕还是那木轮车,甄俨都不认为是个威胁,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四个字修炼成了人形。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疯狂的办法,甄俨自认在想象力上无法与妹妹相比,只要用最笨拙的办法去杜绝一切可能性。
甄俨根本不想做什么刘府的护卫,这对一个校尉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实职是邺城卫的统领,管理着整个邺城的城防。可审配告诉他,甄宓是你们甄家的人,理应由你来亲自解决。甄俨知道这是审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甄宓逃出邺城,那家族的声誉就全毁了。为了甄家的前途,甄俨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不能假手他人。
这时府门发出一声响动,旁边校门开了半扇,一名衣着华美的女子提着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甄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心情紧张起来。他认识这女人,她叫貂蝉,是邺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刘府最受欢迎的人,可以来去自如无须通报。据说前几天让这些卫士疲于奔命的寿宴献艺,就是出自她的建议。
不知为什么,甄俨一看到貂蝉的身影,身体就莫名激动。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蝉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任红昌走出门来,撩了撩额头的头发,把篮子伸向甄俨,妩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检查一下吧。”甄俨忙不迭地把篮子接过去,随手翻了翻,篮子里都是些鲜果布帛,想来是刘夫人的赏赐。甄俨把篮子还回去,交接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红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这是何等滑腻细嫩的手啊,甄俨一瞬间有点迷醉,然后又紧张起来,这可是唐突之极的行为。不料任红昌面色如常,把篮子接过去,向甄俨道谢后就离开了。甄俨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自己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那种滑腻感让心头一阵荡漾。
任红昌走到曹丕跟前,说咱们回去吧。两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处河道旁。邺城新城为了追求风雅,在城内修了数条纵横河道,道旁还遍植垂柳,石基垫肩,是个幽静的去处。尤其是大战开启以后,来的人就更少了。
任红昌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开篮子把里面的瓜果都拿了出来,摆满了石案。曹丕安静地站立一旁,一言不发。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个侍女一个童子在忙里偷闲地赏春。
篮子拿空了水果以后,任红昌从从底下一个垫层里抽出两张折好的麻纸文书,递给曹丕。曹丕打开一看,落款都盖着殷红的大将军印,条印分明。他赶紧将其揣在怀里,还左右看了看。
见文书收置妥当了,任红昌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这都是甄宓的功劳。那姑娘可真是个奇才。她想出来的办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书重新折叠好,放入怀里,没动声色。任红昌眨了眨眼睛,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这男孩的表情,促狭道:“这么聪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凤求凰》勾搭上,也算是个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声,脖颈处的牙印隐隐做疼。他父亲曹操和袁绍年少时是亲密好友,可没想到有一天曹操的儿子居然会去勾引袁绍的儿媳妇私奔。
“对了,她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好好练琴。”任红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种匈奴时间。”曹丕有点恼火地嘟囔了一句,脸色却有些泛红,“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任红昌身子却没动,她软软靠着石案,欣赏着河道旁已经翠绿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现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寂寥。她轻轻磨动红唇:“真羡慕你们啊……”
曹丕惊讶地看向任红昌。在他的印象里,任红昌虽然形象多变,可从来都把自己的内心裹得严严实实,从不袒露心声。刚才那一声轻叹,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红昌转过头来,对曹丕道:“你是否觉得我水性杨花、不守妇德?”曹丕吓得连连摇头。任红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饰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纵然不说,心里也一定在嘀咕。我从前追随吕布,后来做了郭祭酒的宠妾,又来做皇帝的侍婢,岂不是*得很?”
一时间曹丕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任红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扬手丢入河道里,泛起几丝涟漪:“我羡慕甄宓那样。我应该如她一般率性而为,轰轰烈烈地谈一段情,才不枉费此生。甄宓说她心羡卓文君,我又何尝不是——”她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点,“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样,学学女红,读读女诫,寻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终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是奢求。”
“生逢乱世,皆有不得以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劝解道。一抹苦涩与坚决同时出现在任红昌的脸上:“你说的不错。我有我不得以的责任,我舍弃了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完成这份责任——二公子,你会帮我么?”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红昌不是中原人氏,她来这里是想寻求支持,以求复国。他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任红昌的打算。但一接触到她忧郁的眼神,曹丕热血涌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帮你!”
他对任红昌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既不同与对母亲的眷恋,也不同于对伏寿的迷恋。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应该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几乎见不到她们。身为弟弟的体验,他要从黄河被救起时才觉醒。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红昌身上感觉到了来自姐姐的呵护,这让他感到温馨,同时也激起了保护欲。
面对曹丕的慷慨激动,任红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诺是很贵重的,不要随意许诺啊。”曹丕道:“怕什么,有郭祭酒在呢。”一听到这个名字,任红昌面色一黯,却没多说什么。
曹丕见任红昌似有疑虑,抬起三指对天发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复兴国统,子孙亦然。如有违背,天雷共劈。”
任红昌摸摸他的脑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这句承诺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来,递给曹丕一个果子,说你把文书带回去给陛下和司马先生,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曹丕一楞,问她去哪里。任红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谈谈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曹丕脸色一红,赶紧转身离去。任红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后,仰望东方的天空,忽然轻轻叹了一声,把头发挽起一个蛇鬓,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怀揣文书,朝着馆驿走去。他现在身上也带了一块随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担心沿街搜捕的卫兵。他怀里的这两份文书,都是司马懿亲自拟定的,一份是城防调令,还有一份是模拟袁绍笔迹的书信,后者是为了进入许攸私宅而准备的。许攸被软禁在家,任何人不得进入,唯一可能接近的办法,就是伪造袁绍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文书,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念头悄然爬出曹丕的意识深处,像春天的毛毛虫一样,顽强而坚定地向上攀缘,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书既然在我这,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呢?”
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便无法抑制。胡车儿想要通过徐他转达给许攸一句话,而这句话与当年宛城之战密切相关。曹丕来到邺城,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许攸,搞清楚当初在宛城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曹丕,这件隐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单独去见许攸。无论是任红昌还是当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时,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曹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可他别无选择。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后退了五步,脚尖一转,眼神变得坚定,整个人朝着右边毫不犹豫地走去。
许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们一早就已经打听好了。这是一座位于西城区的深宅,许攸一家都在这里住。门口有大将军幕府直属的卫兵看守,这些人连审配的面子都不卖,唯袁绍命令是从。平时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门前,再由卫兵送进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脱掉,从成衣铺里买了一套成人的旧短袍换上。他的身材不低,这套短袍并不显宽绰。他又用炭笔在嘴边淡淡地扫了几笔,让自己起码看起来年长了五岁。曹丕准备停当以后,忽然又想到什么,就地打了一个滚,沾了好多灰尘在衣服上头,径直朝着许攸深宅走去。
“干什么的!?”一名卫兵看到曹丕走过来,端起钢枪大吼一声。曹丕毫不畏缩,一直走到快顶到枪尖才停下脚步。没等卫兵再次发问,曹丕先低声做了一个手势:“东山来人。”然后亮出一块木牌。
那块木牌是蜚先生赠送给刘平的,代表了东山身份,在他们逃离白马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现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来,打算故伎重演。卫兵拿起木牌检验了一番,面露疑惑。这牌子是东山颁发的无误,但东山的活动范围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许他们的势力进入,而且,眼前这个家伙未免太年轻了吧?
东山在普通袁军士兵眼中,多少带有点神秘色彩,里面充斥着奇人异士。所以卫士对曹丕的疑心稍显即逝,东山的人嘛,古怪一点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官渡急报,主公有密事与许先生相商。”然后他把司马懿伪造的袁绍手令递了过去。卫兵接过手令,打开来看,确实是袁绍手笔,说见信如见人沿途不得阻挠云云,落款大印鲜明无比。
曹丕道:“我可以进去了么?”卫兵犹豫了一下,身体却没动:“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与之接触。你可以把信函给我们,我会转交给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怀里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个边:“主公在手令里说的明白,这函干系重大,必须亲自交到许攸手重。在许先生亲手拿到这封密函拆开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么?”
卫兵没敢接受这种挑衅,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道:“可我们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质疑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声吼道,把袁绍手令扔到他脸上:“官渡战事正急,若因为你而耽误,这责任你敢承担么?!”
卫兵没有回答,可还是没动。曹丕冷笑道:“很好,我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没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让主公在官渡获胜,所以在此许以阻挠。曹丕说完,转身要走。
刚才那句话太诛心了,卫兵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曹丕这一走,就等于坐实了他里通曹操,这个罪名扣的实在太大。他连忙把曹丕拉住,解释说我也是照章办事。曹丕道:“我对你的解释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凭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进去?”
卫兵这次不敢再阻拦了,但要求必须有人跟随。曹丕也没坚持,就让两名卫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趋里往里走去。卫兵们把守的位置,是在许家宅邸外围的里坊,再往里走上二十几步,才算是许家宅邸的正门。
卫兵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侍婢。侍婢以为是来送饭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来,卫兵一挥手,表示不是为了这事。侍婢一愣,连忙放下食盒,放他们进来。
院子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还算不错的女子在一旁照顾着他。女子看到他们,连忙别过脸去,用袖子挡住。曹丕心想,这大概就是许攸的家眷了吧。他没有多做关注,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间青砖铺地的瓦房前,许攸就在里面。
曹丕迈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门。他看到卫兵也跟了进来,眉头一皱:“你要干嘛。”
“你递送密函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曹丕冷冷道:“笑话,你都说是密函了,还要在场?等下我呈递完密函,还要等许给主公回书,才赶回官渡。这等军机大事,你区区一个小卒也配参与?”
“我必须确保许先生安全。”卫兵还在坚持。
曹丕转向他,高举双手,不耐烦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带着什么凶器!”卫兵检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别无可疑之处。卫兵没办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却不肯离开,站在院子当中等着曹丕出来。
曹丕敲敲门,大声道:“东山来人,主公密函!”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这声音尖细锐利,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曹丕轻轻推门迈进去,把门顺手带上。他一抬头,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奋笔疾书,背后堂中还挂着一把长剑。这人头发花白,脸形极瘦,下巴尖的好似一枚锥子。
他对曹丕的进入恍若未闻,也不抬头,继续在写。直到这一页纸都写满了墨迹,他才心满意足地吹了吹气,把毛笔挂起来,用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东山来人,主公密函。”曹丕重复了一遍。许攸看看窗外,问道:“卫兵没为难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许攸“哦”了一声,却不急着追问,他走到窗前,对院内的妻子挥了挥手:“我要谈主公的要事密,你们都站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他妻子连忙扶着孩子进了隔壁厢房。那名卫士本来不想走,可许攸一双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实在顶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门的位置。
许攸把窗户关好,回到案几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瞒好胆识,竟敢把自家公子送进邺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