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厌恶地吸了口气,周围充斥着腐烂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动身体,发现手底下的地面沾着一大块不知质地的污垢。他吓得赶紧把手抬起来,擦了擦,想换一个地方,可是这个狭窄的牢笼根本没有太多选择。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摆垫在手里,勉强靠坐在墙壁上,往后一抹,抹了一手绿绿的尿藓。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进来的。他本来只想打听一下许攸的府邸,结果误入了贵人区,被附近的卫兵给盯上了。好在他自称是游学儒生刘和的仆从,负责审问的老吏没敢特别为难,把他关到一个单监里,还特意派人去邺城驿馆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早上刘和过来缴纳一笔钱,就能给赎出去了。
不过这一夜,就比较难熬了。曹丕不惮于吃苦,但躺在这么龌龊的地方,实在有点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后,决定不躺了,干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贴着墙壁,就站在监牢正中间,呆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索性右手虚握,开始在这个狭窄的监牢里练起剑来。
一套剑法走完,曹丕头上隐有热气,呼吸微促。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不要跑来跳去,扰人清净。”曹丕一楞,这里是单间,怎么会有另外一个人的说话声?他再一听,却又没了声音。这监牢里只有一床稻草席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绝不可能藏着别人。曹丕脸色“唰”地变了,心想不会是以前死在这里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体靠在墙角,瞪大了眼睛,开始念诵驱魔的咒语——那是他从一个术士那里学来的。
“不要吵,烦死了。”声音再度响起。曹丕这次听清楚了,这是来自于隔壁的一间牢房。他蹲下身子,扯开草席,看到在脏污的墙角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他把头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对面一个硕大的白眼珠子在转,曹丕吓得“啊呀”一声,朝后躲去。
“原来是个毛头小子,无趣!”
声音意兴阑珊,眼珠子旋了几圈,从洞口离开。曹丕这才知道,隔壁的是个活人——不过这人的眼睛可是够大的,快赶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愤愤道:“君子贵慎独,讲究的是非礼勿视。你逾墙窥隙,已是无礼之举,反来怨我?”
他这一句话里,带了《论语》、《大学》、《孟子》中的三个典故。隔壁的声音“咦”了一声,颇为惊讶:“小小年纪,谈吐倒也不凡,你是谁家的子弟?”
读过这些经籍并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农刘家的书童,这次是陪主人赴邺游学而来,只因举止不慎,被关了起来。”声音沉默片刻,复又响起:“弘农刘家啊……家教果然不错,小小书童,说话都这么有雅识。也罢!总比那些狱吏强点。长夜漫漫,咱们勉强来聊聊吧。”
曹丕一楞,心想这人倒是个自来熟,刚才还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动要求聊天。
“聊什么?”他谨慎地问道。
“诸子百家、诗经楚辞、三坟五典……无论什么,老夫都可以迁就你的水平,随便教诲一下。”声音傲气十足。
曹丕顿时无语,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急不可待要教诲别人的人。他左右无事,又不愿睡觉,于是开口道:“那就……谈谈文章吧。”文章无关时政,不用担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墙壁,扑簌簌震下无数灰尘:“好!咱们就来说说这文章之事!”
曹丕面对墙壁,席地而坐。牛眼透过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颇有讲学聆听的仪态,很是满意,便开口徐徐讲了起来。
这人的声音老成,带着一股威严之气,一听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没提身份,曹丕也就不问,只谈历代文章。慢慢地,曹丕听出来了。这人一定是个孔融似的名士,满腹经论锋芒毕露,一日不说便浑身难受。偏偏这监狱里都是目不识丁之辈,他一腔议论无处宣泄,憋闷非常,正巧碰到曹丕这种懂行的听众,自然是如获至宝,要一吐为快。
这个人的学问相当大,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曹丕本只是打算打发时间,却没想到他的言谈确有精妙之处,不知不觉被吸引,听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学不错,自己一向也颇为自负,所以听到这人的议论,顿时感觉到一扇大门被缓缓推开,引着他登堂入室,一窥文章秘奥。而曹丕偶尔的几句反问或驳论,让那人的谈兴更浓。
曹丕自从踏足官渡以来,无时不刻不惦念着手刃噩梦,一心一念怀着仇恨苦练剑法,又要掩饰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松懈。时间一久,精神疲惫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平心跪坐,抛开杂念,安静地听一个不知名的老者说些单纯的东西。这时候,曹丕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绽放开来的,居然是一颗文人之心。原来,他渴望着有一场这样无拘无束的谈天,已经很久了。
“这一夜,就让我歇歇吧。”曹丕闭上眼睛,压抑住戾气与杀伐之气,像一个太平盛世的普通学子一般,沐浴着春风,心无旁骛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说。于是,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交相论辩,浑然忘记外界的险恶,隔着一个极其肮脏的孔隙,说起最清雅的话题来。
“总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经国之大业,盛事不朽。咱们的寿数都有尽头,身死之日,一身富贵也就烟消云散。而文章却是万古长存,无穷无尽!我说完了。”
这人说完这一句,长长叹息了一声,手掌拍打着膝盖,似是感慨万分。曹丕抬头一看,窗外蒙蒙微亮,这才惊觉两人竟谈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动已经麻木的双腿,反复琢磨老者最后的话语,心情异常平静。这一次对谈结束了,他既无遗憾,也无不舍。
声音道:“天已大亮,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赎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里的牛眼一闪而过,声音道:“你这孩子,见识与悟性都不错,若非屈就书童,也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面墙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书先生强多了。”
“哼,昨夜与你所谈,都是老夫这几年来殚精竭虑的奥义,岂是寻常腐儒可比!”那声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来,“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个题目,名曰《典论》。可惜监牢里无有纸笔,不能写下来,估计是没机会传世了——想不到这《典论》唯一的一个听者,居然是个小书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声道:“先生所言,我已尽记在心。等我禀明了主人,抄录下来,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于世。”
孔隙里的眼睛消失了,一个疲惫的声音传过来:“呵呵,你有这心思,我很欣慰。不过等你出去以后,赶紧告诉你家主人,找个理由离开邺城吧,不要横死在此处。”
“为何?曹军不是远在官渡么?”曹丕大惊。
对方沉默片刻,缓缓道:“审正南这个人,对各地宗族觊觎之心已久。他把你们召来邺城,绝无好意。若不及早脱身,必致大祸。”
听到这话,曹丕脊背为之一凉,不由得退后数步。审配对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怀有偏见,这谁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对这些人下黑手,这却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皱着眉头,轻轻咬住嘴唇,突然意识到,这老人对审配的心思似乎了若指掌,一定和邺城高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曹丕心念一动,开口问道:“我家主人是许攸先生的旧识,有他在邺城庇护,应该没什么事吧?”
声音发出一声嗤笑:“许子远?他算得上什么名士,趋炎附势之徒,天性凉薄之辈。你那主人,可谓是有眼无珠!”
“……听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自从进了邺城以后,我们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导着问题。
声音道:“哦,这不奇怪。他之前惹恼了袁公,被罚在家紧闭。除非有袁公的凭信,谁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强多了。”
说到这里,曹丕忽然听到外面铁锁哗啦作响,有狱吏喊道:“魏文,有人来赎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对着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诲,在下铭记于心。未敢请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机会将《典论》发扬光大,恐怕有师出无名之憾。”
“哈哈哈,师出无名,你这童子倒是会歪解。”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老夫姓田,叫田丰。”
曹丕告别田丰,被狱卒带出监牢,卸下镣铐。狱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时外头阳光耀眼,曹丕手搭凉棚四下望去,没看到刘平或者任红昌,却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怀好意地靠近。曹丕连忙回头,狱卒“咣当”一声刚好把门关上,断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脸色一沉,知道自己有*烦了。这种事他曾听人说过,叫做“逋遗”,是一种汉代陋习。监牢里的狱卒会专门盯着那些轻犯,一旦发现他们能用钱赎罪,则说明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狱卒会在头天晚上收了赎买钱,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来,外头联络好几个泼皮,把犯人强行掳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这种做法风险极小,获利却大,在桓、灵时代曾经颇为盛行。
曹丕没想到,在邺城这个地方,居然还保留着如此陋习。此时天色刚蒙蒙亮,监狱又地处偏僻,来往行人不多,正是绑人的最好时机。这几个泼皮散成一片扇形,朝着曹丕围过来,嘴角都带着贪婪的狞笑。曹丕停下脚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压抑下去的戾气呼啦一声又翻涌上来,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朝着猎人发出沉沉的低吼。
他环顾左右,缓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檐之下。一个泼皮对这么个半大孩子没什么警惕,咧着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颈。曹丕猛然跳起来,双手奋力一爬,把那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地拽下来。泼皮猝不及防,高抬起手来去遮挡。曹丕趁机用脚猛踢他的下裆,泼皮惨呼一声,捂着裤裆倒在地上。
曹丕趁机迈过泼皮佝偻的身体,撒腿就跑。其他几个泼皮见势不妙,发一声喊,一起追去。这些人身高腿长,比起曹丕来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赶上去,嘴里还骂骂咧咧,说要打折这娃娃的狗腿。
包围圈越来越小,曹丕眼见要被挟住,他猝然就地一滚,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手做剑指,朝为首一人刺去。他现在的剑法,已有了王氏快剑五成火候,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窝,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大声*。
这些泼皮倒也悍勇,见到同伴倒地,不退反进,纷纷从腰间抽出大棒或木刀,朝着曹丕没鼻子带脸狠狠砸去。曹丕抵挡不住,只得转身继续奔逃。邺城对他来说是一个迷宫,他不辨方向,只得凭着直觉在小巷里七转八转。泼皮们显然比他更熟悉地形,分进合击,有好几次险些得手。曹丕慌不择路,忽觉眼前一阔,居然冲出巷口,来到一条宽阔大街上。
曹丕还未松口气,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去看,看到迎面一辆单辕马车急速朝自己冲来。那车夫看到有个人斜里冲出来,急抖缰绳想躲开,孰不知犯了驭车大忌。只听辕马一声嘶鸣,车轮在青石地面横里滑过,整架马车轰隆一声,侧翻在地。曹丕急忙躲闪,身体堪堪避过,却被倾覆的车厢压住了衣袍下摆。那车夫也被甩出车去,撞到一旁的墙壁上,一动不动。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让那些尾追而来的泼皮楞住了。能用得起马车,这车主一定身份不低,现在凑过去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究竟是继续追那孩子,还是化为鸟兽散,他们一时都拿不准主意。为首的泼皮打量了马车一番,注意到无论车厢还是辕头均无装饰,便吼道:“怕什么,出了事,有审荣老大给咱们担着,上!”
曹丕听到那边大吼,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想尽快脱身。可这时,从倾覆的车厢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曹丕大惊,定睛一看,发现这只手白皙细嫩,一看便知是属于年轻女子的。
“救,救我……”
一个少女狼狈地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面露痛楚,朝着曹丕小声呼救。曹丕瞥了她一眼,霎那间呆在了原地。这少女的眉眼,竟与伏寿有几分相似,翘鼻丰唇,双眸美得惊人,缺少的只是后者的沧桑成熟,看上去更多的是青涩的纯净。
泼皮们叫嚷着冲了过来。曹丕如梦初醒,知道这不是发花痴的时候。他低下头,想继续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却紧紧抓着他,似乎在抓着自己最可信赖的人。曹丕想甩开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怜的眼神,总在脑海里和伏寿的样子重叠起来,让他心中为之一软。
就这么一耽搁,泼皮们已经杀到身旁。他们恼火曹丕的不老实,恶狠狠地对他拳打脚踢。曹丕为了避免受伤,只得把身体蜷缩起来,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毒打。他身体扑倒,恰好挡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是把她保护在怀里。少女面色绯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曹丕却是满目赤火,心中郁闷不已。
泼皮们打了一阵,要把曹丕扯起来带走。这时街道的另外一端传来一声喝叱:“你们这些贱奴想干什么!?”泼皮们一看,原来是那个车夫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孔,年纪大约是在二十五、六岁。
“原来是谁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泼皮们哄笑起来。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驾着马车要离开邺城,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夫闻言大怒,疾步扑过来挥拳就打。这人别看行事鲁莽,手底的功夫却是不弱,出手狠辣无比,毫无花哨,拳拳都是打击对手要害。没几个回合,那七、八个泼皮都被打倒在地,捂着下阴或者眼睛*。
车夫抓住曹丕肩膀,粗鲁地将他拽开,飞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从车厢里拽出来,上下检查一番,用手比划了几下,少女红着脸,一指曹丕:“多亏了这位义士挡住那些坏人……”
车夫冷哼一声,似乎对曹丕的行为不以为然。曹丕这才发现,原来这车夫是个哑巴。不过他对这一对男女没兴趣,也不想辩解,自顾站起身来,扯断下摆,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街道两旁突然出现了几十名士兵,个个腰挎短刀,头裹黑巾。这是袁氏在邺城最精锐的卫队。他们神情严肃,呼啦一下把倾覆的马车团团围住,登时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丕有点糊涂,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书童,即便是被泼皮“逋遗”,也不至于惊动这种级别的卫队。那车夫把少女抱在怀里,狠狠“呸”了一声,怒目以对。曹丕这才恍然大悟,这卫队原来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
一名校尉模样的人走进圈子,略扫了一眼现场,阴沉着脸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十几名士兵出列,把那几个泼皮以及曹丕从地上拽起来,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卫士长手指轻晃,示意把他们都带走。这时少女忽然站出来,对校尉大声道:“这人跟他们不是一路,刚才还舍身救我,不是坏人。”
校尉眉头一皱,对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女很是无奈。少女昂起下巴,显得很坚决,他只得低声吩咐了一句,架着曹丕两支胳膊的士兵稍微松了松手,让他感觉好受些,但还是被紧押着不放。
这时候街上已陆续有了些行人,看到这一番景象,都远远看着,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功夫,一辆新的马车从街道一头开过来,停在众人身前。校尉比了个手势,请少女登车。让曹丕惊讶的是,那个车夫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
少女进到车厢以后,脸在小格窗棂里一闪而过,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气质和伏寿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几丝忧郁。曹丕望着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马车很快离开,可是校尉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曹丕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那些泼皮试图“逋遗”的事情和盘托出。校尉点点头,看来对这种陋习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么?”曹丕问。现在事情很明显了,他跟那辆马车上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校尉却伸手拦住了他,摇摇头,眼神射出两道既讽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脸色“唰”地变白了,他早该想到,能够惊动这种级别卫队,那女人想必是邺城哪个大族的亲眷。她闹出这种淫奔的丑闻,家族肯定会设法掩盖,目击者肯定会被灭口。
曹丕手脚冰凉,周围都是精锐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来,他大概就会被带去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处死,尸体扔到什么沟渠里慢慢腐烂。一想到这种可怖的场景,噩梦便重新复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让他汗如雨下,几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这孩子的异状,但没什么表示。他接下来的工作,是把倾覆的马车推开,所有的目击者都带走杀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无辜,有没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只要这件事不被泄露出去,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扑倒,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穿青袍的儒生轻轻把左脚放下,一脸厌恶。曹丕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屁股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鞋印。他强忍着臀部的剧痛,茫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儒生——这人他从来没见过。那儒生伸出手来,“啪”地给了他一耳光,狠狠骂道:“狗奴才,你还敢出现!”曹丕被这一巴掌打出火气来了,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儒生的腰,两个人纠缠成了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校尉以及他的卫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这孩子一顿,这样的行为,需不需要阻止?谁也不知道。
两人正扭打的热闹,儒生借着缠斗的姿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二公子,继续打,而且要哭,越大声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间,可他毕竟聪明,立马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他哭的丑态百出,鼻涕眼泪滚滚而落,俨然一个被小伙伴欺负的顽童。
校尉啼笑皆非,觉得这有点不像话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开。不料儒生更来劲了,一边狠狠踢打曹丕,一边痛骂,似是有深厚大很一般。这时另外一个儒生装扮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指那儒生鼻子就骂:
“好你个司马懿,为何打我的书童?”
那叫司马懿的儒生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主贱仆蠢;主愚仆愚。他做了什么好事,你会不知?看来书抄的还不够多啊。”周围有人认出来了,知道昨天这个弘农的刘和与河内的司马懿打了一架,结果输了,还被罚抄了一本庄子。看来这两个人结下冤家,今天又在街头斗了起来。
刘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来,厉声喝道:“你太跋扈了,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去叫辛先生、审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请来,也没用。”司马懿毫不客气地反击,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声震天,刘平一把拽过他来,躲过这一脚。三个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动声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范围。
校尉不认识刘平,但他认识司马懿,知道这是最近邺城风头最劲的一个读书人,连审配都啧啧称赞。现在他们三个打得斯文扫地,半点仪态都不顾了。忽然右边街角传来几声喧哗,柳毅、卢毓等人也纷纷从馆驿赶过来,看到“刘和”跟司马懿这一对冤家又打了起来,又惊又怒,还带着几分兴奋,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阵。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肃杀的气氛,却被搞得如同花朝节一般喜庆。
校尉无奈地发现,这一场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势里,他已不可能将所有目击者悄无声息地带走。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从校尉身后传来。校尉一回头,心里暗暗叫苦,原来来的人是审荣。他虽然只是一介儒生,但却有个权势滔天的叔叔审配,在邺城无论是谁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审公子,这里有人斗殴。”校尉当然不可能去提马车的事,只得避实就虚地描述了一下。审荣看到斗殴的双方是司马懿和“刘和”,神情微微一滞,低声对校尉道:“当街斗殴,有辱斯文,快把他们拉来吧。”校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别的选择,便下令让卫兵们拉架。
几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冲过去,这才把司马懿与刘平、曹丕拽开。刘平趁着混乱的当儿,扯着曹丕钻到柳毅、卢毓那一伙儒生的队伍里去。卫兵们现在若是还想动手抓人,必须得先突破这一群气势汹汹的天之骄子不可。
另外一边的司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审荣面前,深鞠一躬道:“审公子,现丑了。”审荣的脸似笑非笑:“仲达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见识呢?”
“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点亏,是不知道尊重为何。”司马懿晃动着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审荣道:“下次何必弄污仲达的手,跟我叔叔说一声,有他们的苦头吃。”
这时候,在他们身旁,那几个被拘押的泼皮忽然大声鼓噪起来。为首的挺直了脖子对审荣喊道:“审公子,你得为小的们做主啊。我们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围的泼皮也是一片求饶声,喊成一片。
审荣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识到这里似乎别有隐情,急忙喝令卫兵让他们住嘴。可一时之间,这么多张嘴哪里堵得住。司马懿眯起眼睛,对审荣道:“审公子,借你的宝器一用。”审荣还没答话,司马懿欺近他的身子,“蹡踉”一声把他佩带的长剑抽了出来。审荣大惊:“你要干什么?”司马懿笑了笑,提着剑走到那几个泼皮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道:
“当街闹事,妖言惑众,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说到这里,司马懿的双眸突然暴射出两道寒光,手里长剑猛地刺出,把为首的泼皮刺了一个对穿。整条街霎时安静下来。大家开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态,却没想到几句话没说完,居然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司马懿握紧剑柄,轻轻一旋,泼皮的面部剧烈抽搐,口中发出嗬嗬的*。然后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把剑从泼皮的胸膛抽出来,动作很慢,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珍品。鲜血顺着慢慢抽离的剑刃涌出来,腥味弥漫四周。
接下来,司马懿手里的长剑不停,连续刺了七次,七个泼皮一声不吭地被刺死。司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干净剑刃,双手奉还给审荣。审荣脸色略有发白,接过长剑,嗫嚅道:“仲达……你,你做的不错。”审荣知道这是司马懿在帮自己灭口,可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水,想要呕吐。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有些人不吃点亏,根本不知尊重为何。”司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只蚂蚁。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经沙场,可也没见过杀人杀得如此举重若轻,谈笑间即斩杀七人,这得需要何等的果决与毅定。
司马懿这种做法,让校尉松了一口气。现在围观者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马懿杀人上去了,至于那个倾覆马车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有人再感兴趣,无形中为他减少了很多压力。至于那七条人命,本来校尉也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有司马懿代劳,更省事了。
司马懿把剑还回去以后。校尉走过来,向两位致谢。审荣说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声,连声说家门之事。司马懿奇道:“为何是家门之事?”
甄校尉脸色一僵,没有回答。审荣把司马懿拽到一旁,悄声道:“他姓甄名俨。刚才驾车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马懿眉头一抬,这身份倒有趣。
审荣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妇,可这女人三天两头想着往外跑,被抓回来好几回,已成了邺城的笑话——我估计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卫队给追回来了。”
司马懿奇道:“这么大笑话,袁熙也不管管?”
审荣嗤笑道:“据说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的不得了,袁熙喜欢还来不及,哪敢惩治啊,都是给惯出来的毛病。现在外头打仗,袁熙在邺城呆的少,索性就让她与婆婆刘氏同住。那刘氏也是个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约束不住了——不过这话仲达你听听就算了,莫要乱说。老袁家的家丑,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绍一共四子,其中长子袁谭和三子袁尚一门心思争嫡。而次子袁熙对位子没兴趣,自己又手握实权,地位超然,两方都是尽力拉拢,不敢得罪。所以这个甄氏动辄出走,邺城诸方都是装聋作哑,只在心里笑笑,不敢公开议论。
审荣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拍拍司马懿的肩膀道:“对了,那个弘农的刘和那么讨厌。要不要我禀明叔叔,为仲达你出出气?”
司马懿扬扬手:“算了,把他的书童痛打一顿,算是公开羞辱了。我也不想闹大,你知道么?他还是辛毗先生特别批准放进来的呢。”审荣狠狠道:“辛先生为人太老实,总被这些鼓唇摇舌的家伙骗。哼,若让我逮住把柄,让叔叔整死他。”
司马懿打了个呵欠,似乎对这些事毫不关心。
街上的尸体和马车很快都被抬走,围观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司马懿毕竟杀了人,被邺城卫请去做笔录,审荣也跟着去了。“刘和”一下子成了柳、卢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们认为他敢于站出来,实在是解气,对冀州儒生的横行霸道越发不满。这些人簇拥着刘平,从当街一直走回到馆驿,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馆驿,刘平借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侧。曹丕没多说什么,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一去监狱里的腌臜污气。
过不多时,任红昌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斗笠,曹丕眼神一动,正是刚才打过他的司马懿。
“这位是河内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
刘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绍。他们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狱后,立刻就赶往赎人,然后被告之次日早上来提人呢。结果他们抵达之时,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马懿急中生智,使出这一招乱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来。
目的虽然达到,但手段有些过火,刘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气,无端挨了这么一顿打,不知能否能接受。谁知曹丕一见到司马懿,立刻走过去,一躬规规矩矩鞠到底:“多谢司马公子救命之恩。”
司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记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计,我岂能脱身。大恩还不及谢,怎么会心怀怨恨。司马先生您急智着实让人佩服,尤其是杀泼皮时的杀伐果断,真是棒极了!”
开始曹丕还说得郑重其事,说到杀泼皮时,不免眉飞色舞起来,露出顽童本性。司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亲说过,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司马先生你一定会成为他的知己!”
他说话时双目放光,可见对司马懿是真心钦佩。刘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马懿为了达成目的,从来不惮于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类人。两人甫一见面,一见如故,一点都不奇怪。可这种行事风格,刘平并不喜欢,还一度想把曹丕扭转过来——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司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适的。
司马懿忽然转过脸来,对刘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学我们。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儿。刘平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过司马懿,这是他在试图开解自己。
曹丕一听司马懿口称“陛下”,立刻猜出刘平把两人身份都告诉司马懿了,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对司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们认识?”司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邺城的眼线。”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当地大族的人,这个理由顺理成章,曹丕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接下来,曹丕把自己在监狱内外的遭遇讲了一遍。刘平和司马懿都没想到,关在曹丕隔壁的那个健谈大儒,居然是田丰。这个人是袁绍麾下最知名的幕僚,无论是声望还是才智,都凌驾于沮授、审配、逢纪、郭图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岳之镇。南阳派和颍川派策动袁绍讨伐曹操时,田丰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公开指责袁绍,结果惹得袁绍大怒,把他关在监牢里,谁也不许探望。
“你身为曹氏之子,能得到这位河北名士的指点,福分不少啊。”刘平道。
曹丕叹道:“那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我能得拜为一夜之师,真是幸运。这等人才,却不为袁绍所用,他一定会败给我父亲的。有朝一日,我要第一进入邺城,亲自把田老师迎出牢狱。”
司马懿道:“田丰地位极高,对袁绍高层秘辛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听到过什么?”于是曹丕把田丰临行前那几句话也复述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捏着下巴道:“审配对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动作?这个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刘平见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么辛辣的东西。这时候曹丕补充道:“我还从田老师那里套出了许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绍软禁,没有袁绍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马懿看了眼刘平,后者轻轻摆了摆头。刘平找许攸的目的,司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为何要找许攸,这就没人清楚了。
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红昌突然上前一步,眉头紧皱:“二公子,那辆倒地的马车……那个车夫,生的什么模样?”曹丕一楞,他� ��才叙述的重点都放在田丰身上,对那辆马车只当是意外事故而已,没多注意。在任红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忆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红昌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是了,就是她。”
“谁?”
“吕布的女儿吕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进了袁府,怪不得我寻不着!”任红昌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莫非是个哑巴?”曹丕惊道。
“不错。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过吕温侯毫不嫌弃,仍很宠爱她。”
刘平和曹丕都是一阵惊讶。吕姬居然在袁府,还化装成车夫掩护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种蕴涵的曲折内情,可当耐人琢磨。
审配的野心、许攸的处境、吕姬的出逃,甄氏的态度……曹丕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线索,千头万绪。在场的几个人又都各怀自己的心思,一时间全沉默不语,试图从中理出个次序来。
“不能借助东山的力量吗?”司马懿突然问。如果这里有蜚先生的东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东山被严格限制在前线以及敌区发展,在冀州反而没多少根基。袁绍终究是对蜚先生不放心。”刘平回答。
司马懿闭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刘平:“陛下你要找许攸。”脖子迅速转动,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许攸。”他又指向任红昌:“你要找吕姬。”他最后又指向自己:“而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做完这些事以后,顺利离开邺城。一共是这件事,对不对?”其他三个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马懿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踱了几步,忽又回身,欲要开口,却忽然啧了一声,自嘲似地摆了摆手:“我已有了一个一石四鸟之计。”
等到司马懿说完以后,任红昌皱起眉头:“听起来不错,可是这计谋完全以你为主,一旦你有异心,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为什么会帮我们?第二,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司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第一个问题,我愿意;第二个问题,你们没得选择。”这个有些无赖的回答让任红昌脸色一沉。她觉得这个人在试图模仿郭嘉,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司马懿已走到她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马懿一甩袖子,忽然厉声道:“这里是邺城,不是许都。无论你们以前什么身份,最好都给我忘了!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赢,就必须对我这个棋手无限信任,不能有丝毫动摇。即使我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脑袋伸过来。做不到这点的话,不如趁早离开邺城。”
曹丕听得双眼发亮,觉得这样的气度太对胃口了。任红昌却没被轻易说服:“我们无限信任你,但你若出卖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想算计你们,你们已经死了。”司马懿冷脸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红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红昌甩开曹丕,对刘平说:“陛下,你信任这个人吗?”刘平毫不犹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红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没什么反对意见,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回首道:
“吕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经这么说过,两位可要记好。”
吕温侯英雄一世,却被侯成、宋宪、魏续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卖。任红昌在白门楼前,亲眼目睹了吕布绝望而悲愤的怒吼。从那时候起,她就对男人之间所谓的“信任”全无好感,那些东西可以轻易被贪婪和怯懦撕碎。
任红昌默默离开了屋子,曹丕对司马懿道:“司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别再出什么意外。”司马懿笑道:“二公子请自便。”曹丕也推门出去,屋子里只留下司马懿和刘平两人。
望着曹丕离开的背影,刘平对司马懿道:“你觉得这孩子如何?”司马懿歪了歪脑袋:“胸中一团戾气,却能含而未露,引而不发。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得了。日后成长起来,成就不可限量呐。”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刘平矛盾地说。曹丕成长得越快,对汉室的威胁就越大。
司马懿侧眼看向刘平,似笑非笑:“其实我这计谋早想好了,只不过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后落埋怨。”
“嗯?”
“我这计划,其实不是一石四鸟,而是一石五鸟。”
“一石五鸟?”刘平先是讶异,旋即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不错。这第五只鸟,就是曹丕。我觉得不如趁这次机会把他干掉,为汉室除掉一个心腹小患。”司马懿漫不经心地翘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脸轻松。
许褚大吼一声,像扔石头一样把两名乌巢贼惯入水中,激起两团水花。在他身旁,三十余名虎卫正在浴血奋战,与数倍于己的敌人相持。
这里是乌巢大泽内的一处偏僻水域,数个奇形怪状的无人小岛把水面切割得支离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纹。此时大约有十几条小船正围攻着曹军的三条舢板。
三只舢板上的曹军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许褚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虎卫。他们身披甲胄,手持木楯与长浆分列在舢板两侧,总有一半人在划船,另外一半人则挥舞着木桨,不让敌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褴褛的乌巢贼只在数量上占优势,他们连续冲击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乱桨砸下水,就是被那个危险的剑手刺杀。
“再坚持一阵,援军马上就到了。”
许褚站在船头挥动着孔武有力的双臂,虎目圆睁。他身后的虎卫们一齐发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纹一乱。乌巢贼们的攻势为之一顿,又被曹军的木桨扫落了数人。这十来条船不敢再强行冲击,只能相隔几十步,把舢板团团包住,围而不打。为数不多的几支小弓远远射来,都被木楯轻轻挡住。
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岛上,两个人并肩而立,冷冷地注视着水面上僵持的战局。
“不愧是与典韦齐名的虎痴啊,比之前的几队曹兵难对付多了。”一个水贼模样的大汉感慨道,言罢双目凶光毕露,掂了掂手里的一根粗铁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韦的覆辙,把命交在这乌巢泽里!”
另外一人眼下有两道泪疤,他双手抱臂,却不言语,腰间那柄长剑闪着阴森的光芒。水贼首领道:“王大侠,你干掉的曹兵够多了,不如把许褚的人头让给我,去蜚先生那里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军大将人头者,以同级相授,这是我跟你们约好了的。许褚虽只是个亲军校尉,但名声在外。首领你若能取得他的人头,一个中郎将的印绶是跑不了的。我没兴趣,让给你吧。”
水贼首领大喜。王越的剑法太过狠辣,已经有七、八队潜入乌巢的曹军精兵被他杀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别人就抢不到功劳。这个杀神今天看来心情不错,居然肯拱手相让。水贼首领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几声。从其他几处水道里,立刻又涌出几条船来,船上站满了人。
“待我亲自割下许褚的虎头,来与大侠交换印绶!”水贼首领迈腿踏入水中。一条船飞快地撑过来,把他拽上船。“看来今天的收成,会很丰富。”王越摸摸胡子,他身形微动,双足略点了几下水面,像一只大鸟一样跃上船头。
在此前的乌巢之战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许以巨利,让王越只身入泽,利用威望与武力说服了几大首领倒向袁绍。结果突然奋起的水贼让曹军吃了大亏,不得不拱手让出乌巢城,战线被迫后撤了几十里。
如今袁绍的主力已全数渡河,沿着白马、延津一线徐徐展开,对曹军的官渡阵线形成全面的压制。乌巢距离官渡不远,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绍选为一线屯粮之地。蜚先生的当务之急,变成了肃清乌巢泽以及附近地区的曹军余孽——而这正是郭嘉所要极力避免的。
于是,围绕着乌巢大泽,东山与靖安曹都投入了惊人的力量,这片湖泊大泽成了两条隐秘战线的角力场。
许褚带着虎卫进入乌巢是三天前的事情,这是直接来自于曹公的授意,目的是为了实行报复。若是乌巢贼的这种公开背叛没得到惩治,恐怕从官渡到许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会有人蠢蠢欲动。
依靠靖安曹的眼线,许褚的这支精锐小部队攻破了几处乌巢贼的水寨。但他们的运气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觉察到了这个异状,驱使几支乌巢贼联合起来,巧妙地把许褚诱入这片错综复杂的水面,陷入优势敌人包围。
现在,是时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
生力军的加入,让水贼们士气复振。数条大船同时调转船身,把侧舷对准舢板的狭窄船头。这样一来,水贼们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敌人发起进攻。与此同时,两侧的数船甲板上抛起抓钩,一下子抠住了舢板的船边,控制住了它的行进。
很快这三条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不料这时许褚的战意反而更加浓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只抓钩,双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条舢板朝着大船拽去。当二船接近之时,他松开抓钩,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里的一把大戟只是简单地横扫横扫再横扫,就让甲板上的水贼们死伤枕籍。他身后的虎卫也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俨然要夺下这一条船。
水贼首领见状不妙,急忙指挥自己的坐船靠拢过去,然后跳船而过。他手里的铁棍沉重无比,几名虎卫躲闪不及,木桨被铁棍磕飞,人也被震到了水里。许褚怒吼一声,急忙回身,与他缠斗起来。这个首领确实有些手段,居然能和许褚旗鼓相当,让他无暇别顾。
少了许褚这尊山岳之镇,其他地方的战线顿时开始吃紧,虎卫们寡不敌众,不断被敌人隔着水刺过来的长戈与飞戟打中,开始出现了伤亡。王越站在船头,注视着战局的进展。虽然虎卫战力惊人,但这么消耗下去,许褚早晚是败亡的结局。
看来不需要自己出手了。未能和这个虎痴一战,倒有些可惜。想到这里,王越微微觉得遗憾。可突然他的眼神一凛,不由发出“咦”的一声。剑客的眼神何等敏锐,他突然注意到在这乱纷纷的战场里,有一道极危险的身影。这身影不显山露水,可每及之处,必喷涌出一朵血花,那浓郁的杀机瞒不过王越的眼睛。
“原来虎卫里还有这样的高手。”王越摸了摸腰间的长剑,慢慢拔出鞘来。
水贼首领与许褚此时已经打了十余回合。许褚的招式并无甚新奇,只是倚仗着臂力猛砸,水贼首领初时还能应付,时间一长,虎口震离,有些吃不住劲了。他卖了个破绽,朝后退去,同时脚下踢来一捆解散的帆绳。许褚在船上站的不稳,被绳子一绊,登时倒在地上,露出脑后的大片破绽。
水贼首领大喜过望,趁机举棍要砸。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挡在了许褚跟前。只听噗的一声,那瘦小的身影被铁棍砸中,直直落入水中。乌巢贼们发出一声呐喊,却发现自己的首领没有继续进攻的动作,再一仔细看,无不吓的魂飞魄散。只见水贼首领却僵立在原地不动,硕大的眼珠凸出来,咽喉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寒剑。
“王大侠!请快出手去救首领啊!”船头的水手惊慌地喊道。
王越原本已把长剑从鞘里半抽出来,此时却大手一按,把剑身重新按回鞘内,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妙的笑容“撤吧。”他淡淡说道,转身欲走。
“你怕了?亏你还是个什么大侠!”水手怒吼道。王越泰然自若,手里却骤然闪过一道寒光,比刚才那一道还要快上几分,水手的脑袋就这么“唰”地飞到半空,盘旋一圈,落到水里。
“你懂什么,徐他是要做大事的,我这做师父的,怎么好阻止他呢。”王越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水面,喃喃道。
水贼首领的阵亡,让这次围攻很快落下帷幕。乌巢贼们垂头丧气地划船离开,而同样伤亡惨重的曹军也没有追击,而是停留在原地。许褚亲自跳下水去,率领幸存的虎卫打捞落水的同袍。
“咱们虎卫不许丢下一个人,一具尸体!”许褚的吼声在小岛与水面间回荡。
王越在半路跟乌巢贼们分道扬镳。他留在一处极小的小岛之上,抱剑而立,面色比眼前的水面还沉。这岛上只有一颗大树,占据了差不多六成岛面,繁茂的树冠遮蔽了附近的水域。王越站了一阵,忽然一阵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王越冷哼一声,勃然出剑,直刺树冠,与另外一把剑猛磕在一起,发出金石铿锵之声。随后一个面涂白垩的人从树顶飘然落下,站在王越面前。
“我不喜欢别人躲起来跟我说话,尤其是你。”王越淡淡地说。徐福道:“我怕我忍不住会对你出手。”
王越连眉毛都没抖一下:“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今天为什么没动手?”徐福问。他虽被郭嘉强行征调来官渡,但立场却是偏向杨家的,对东山和王越在乌巢的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所以当他看到王越中止围攻放过许褚时,大惑不解,要来问个究竟。
王越问:“你看到全程了没有?”
“是。”
“难道你没看出来曹军之中有个高手?”
“确有一个,出手极快,毫不窒滞……”徐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恍悟,“王氏快剑,他是你的弟子!”王越不置可否。徐福心中大约猜出几分用意,便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其实我今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汉室向袁绍派出了一个绣衣使者,但最近失踪了,你可知道些什么?”
这次王越的眉毛“唰”地耸立起来,牵动着那两条泪疤一颤:“哦?这可巧了。蜚先生也捎来消息,问我这个人的动向。”
这两个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徐福最后一次与刘平发生联系,是在郭图的军营里。那一次,他转达了贾诩对于延津之战的规画,让刘平把全部计划透露给逢纪。随后延津之战果然如贾诩推想的进展一样,说明刘平的运作奏效了。但随后天子就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与天子同时失踪的,还有曹家的二公子,但这件事徐福无法告诉王越。
这个变故在知情人圈中引发了巨大波澜。无论是曹公还是远在许都的卞夫人、杨彪,都给予了巨大压力。郭嘉只得敦促靖安曹全力追查,最终只能确认那一夜白马城的骚乱,可能与他们有关。徐福此来乌巢,就是想查清此事。
王越并不知道天子微服,更不知道曹丕同行。在他的心目中,失踪的不过是个绣衣使者罢了,不值得特别关注。若不是蜚先生先后几次写信,他才没兴趣留意这些事。
徐福看到王越的反应,心中稍定。看来袁绍方也失去了对刘平的掌握,这总算是个好消息。他不能深问,唯恐王越看出破绽,便拱手告辞,转身离开。
王越在他身后突然说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读书人,为何要选择做我们这一类以武犯禁的游侠?”
徐福肩膀微颤,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去。
“一个人适合不适合剑击,老夫一看便知。你虽然隐术无双,剑术出众,可终究不是这块料。你骨子里,根本还是个读书人,还憧憬着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辅弼王佐。你若不及时回头,便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这与你无关。”徐福冷冷回答,沙砾滚动般的嗓音却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你的母亲尚在吧?”王越问。徐福闻言,肩膀微颤,眼神变得锐利:“你要做什么?”
王越道:“当年老夫伤你,未尝不有愧疚。所以这次给你个忠告。若你还想走这一条路,这个软肋须要尽早解决,否则早晚会被拖累。”
徐福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么你呢?已然全无弱点?”
“老夫家中亲眷死得干干净净,两个弟子也都不在身边,生死都是一人,还有什么好怕。”
王越的声音里殊无自豪。徐福总觉得今日的王越与往常不同,睥睨天下的豪气仍在,只是多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忧伤——不知这是否与他遭遇了那个身在曹营的弟子有关。
这时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传来,两人同时抬头,看到一大群乌鸦自树顶飞起,散在乌巢大泽的天空中去。王越道:“听闻此地乌鸦极多,无树不巢,是以名为乌巢。这里,可真是个不祥之地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