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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邺,邺,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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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瞩目的袁、曹之战在四月末五月初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碰撞,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战场上,文丑先击败了新降的胡车儿,然后在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在延津被曹将徐晃斩杀。有传闻说玄德公也参与了这次战役,还及时收拢了败军,不致形成溃败。据说玄德公还与他的二弟关羽直面相对,但这个说法没得到任何确证,因为关羽仍留在曹营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马。

但袁绍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在乌巢战场上,高览与张郃两员大将以乌巢为中心,与曹军主力展开了数次战斗。乌巢大泽的地形复杂,两军都无法展开太多兵力,互有胜负。本来夏侯渊、李典两部已对袁军进行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合围,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结果曹军不得不退出乌巢泽,袁军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

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黄两色分布在这一张兽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交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土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干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干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摘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干,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这比喻倒是很新鲜。”贾诩乐呵呵地夸赞一句。

“呵呵,哪里,是杨修说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认,“哎,说到杨家,那个徐福已经被我派去乌巢泽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帮我盯着点。”

徐福收为郭嘉所用的因果,贾诩都清楚,那算是从杨家半强迫征辟出来的。于是贾诩摇摇头:“老夫这几日殚精竭虑,灯尽油枯,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

郭嘉给他斟了一杯酒,赞叹道:“文和你又谦虚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我都有点想提前动手把你干掉算了,太危险了。”他眼睛微眯,说的十分真诚。面对这*裸的威胁,贾诩胡须微颤,却像是没听出来:“延津有陛下为内应,我不过略做补缀,何功之有——比起你在乌巢的用心,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里的镰刀,而蜘蛛依然稳坐在蛛网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终打破尴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内的小吏,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案椟,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来的军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过目。

最上面的几封文书以朱色套边,这是一切与袁绍军有关的汇报,属于最要紧的一类。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声,又看了几眼,然后扔到贾诩面前:“文和,你看看。”

贾诩拿起来一看,也微微有些动容。文书里说昨天晚上白马城里似乎出了点状况,惊昏锣响彻全城,袁军搜了一整夜的城内外。据一名内线说,似乎是有要犯脱逃。至于抓没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报。

“是二子内讧,还是冀州、南阳两派起了冲突?”贾诩喃喃自语。曹军没有中高层将领被俘,够得上称为要犯而且被关在白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触怒袁绍的随军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转了几转,又扫了一眼文书:“如今在北边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绍麾下那些人呐……”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药丸,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瘪了下去,想来里面所剩无几。郭嘉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最近吃的药可是越发多了。”贾诩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积如山的卷牍,难得露出无奈神色:“分忧的少,牵心的多,这官渡虽小,要照顾的事情可太多了。”

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郭嘉忽然拍了拍手。从里帐出来一个艳丽的女子。随军带女人,这事连曹公都不敢公开做,整个曹营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过除了陈群,其他人也不会公开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着袁绍。

女子先向贾诩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图和兵俑收拾好,然后蜷伏在郭嘉怀里。郭嘉握着酒杯,吃着药丸。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女子上下摸索,脸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贾诩知道,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现在需要静一静。看来郭嘉从这一封白马文书也嗅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迹象,是所有策士最为厌恶的东西。令贾诩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还流露出一丝担忧,这可并不多见。

“他是在担忧别人。”一丝惊讶闪过老人的脑海。

贾诩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居然不是任红昌,而是张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红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对官渡兴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过来。”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贾诩评论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阴阳,各占一半,我可从来不敢看轻她们。”

“我也是。”贾诩说,然后就告辞了。

从郭嘉的住所离开以后,贾诩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去了张绣驻扎的官渡营地。

中牟县内的官渡并非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但这里是许都的北门户,如果官渡一丢,许都将彻底敞开,再无阻碍。所以官渡是曹军的底线,绝不可以被突破。有鉴于此,曹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此经营。如今官渡已经以牟山为中心,筑起了十余个营寨和土城,绵绵相联,都是深垒高墙,严阵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运之地。当年曹公从洛阳出逃,在中牟被亭长擒获,幸亏有县内的功曹赏识,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幸运,不可能只发生一次。

张绣的营地驻守在整个阵线最中央的土城之内。这里地势相对低洼,左右没有丘陵、山林可资利用,硬生生筑起几道营城,沟堑挖深,墙壁夯实。一旦要展开对攻,这里将会承受极大的压力。曹公把新降的张绣搁在这里,大家都是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贾先生,胡车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绣一见到贾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这几天来无时不刻不在蹙眉忧思,额头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贾诩从容把他按回到茵毯上:“胡将军中伏而死,为国捐躯,曹公自会优加抚恤。”

“贾先生,跟我不要打这种官腔!我看过战报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牺牲的吗?“张绣的表情非常愤怒。任何人在发觉自己的亲密部属被友军当成牺牲品,都会压抑不住愤怒。他的愤怒里,还有一丝恐惧。

“将军,你可记得出发之前,我是如何叮嘱的么?”贾诩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抚慰一个生气的大孩子,“官渡的水太深,做个单纯的武人就好,多想无益。”

“可是……这次是胡车儿,下次可能就是我啊。不,不用下次。贾先生,你看,这个营垒根本就是个死地。袁绍一旦打过来,我只有坐以待毙。我是个骑将,不是守将,先生当初的建议,真的是对的吗?曹公这么安排,说明还是在记恨宛城之事吧?”张绣滔滔不绝地说着。

贾诩的眼神突然变成无比严厉,像是一团棉花里探出一枚尖针:“闭嘴!”

张绣还从没见过贾诩露出这样的神情,一下子满腔的惊慌都被噎了回去。老态龙钟的贾诩仿佛年轻了十岁,皱纹舒展开来,浮在面上那一层病弱之色像是强风骤然吹散,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严厉面孔。

“宛城之事,绝对不许再任何人面前提一个字。”贾诩一字一句道。

“那我该怎么办……”张绣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贾诩的强硬稍现即逝,重新变回到老病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是曹公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根刺,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伸手去拔呢。”

张绣点点头,眼神里却带着点点不甘。贾诩知道他的秉性,深深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只要老夫在此,只要将军不乱说话,必有平安。”他浑浊的双眸迅速转动两下,嗓音沙哑低沉,几不可闻:“凡事要多想想好的一面,胡将军这一走,能拔刺的人,可是又少了一个。”

这次连贾诩也没注意到,张绣身后的帐帘悄悄动了一下,帘后那位有着一张狐狸脸的年轻人浮现起莫测的笑意,手里的骰子捏得紧紧。

与此同时,徐他站在一处大纛下面,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曹营,但却是他第一次毫无危险地进入曹营。周围士兵们投来的不是杀意,而是羡慕。

站在高处的徐晃昂起下巴,大声喊道:“徐他出列!”徐他走出队伍,身体挺的笔直。徐晃一挥手,一名亲卫端来一个木盘,盘子里搁着两小块马蹄金、两匹绢和一块腰牌。

“徐他虽为乡野游侠,忠勤可嘉,奋勇忘身,甘心伏事敌酋,诛杀文丑,居功阙伟。特有赏赐,并擢屯长。”周围的士兵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徐他接过木盘,无惊无喜。

徐晃第一次接触徐他的时候,真的想杀了他,但徐他扔下的竹简却让他改变了主意。竹简里写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竹简上看到了一个印鉴。这个印鉴很隐晦,只有少数人能看懂,徐晃恰好是其中一个。他知道,这是曹府世子的标记。

世子入袁营是曹军的头等机密,徐晃只是略有耳闻。按照徐他的说法,他是游侠出身,曾在袁绍营中险遭杀人之祸,却被一个神秘人所救。这人教他用荆轲刺秦之计,潜入文丑身边,伺机杀之,来投曹公。这个神秘人是谁,徐他却没说,徐晃也就没问。

“听说这里有一个能以一敌十的高手?”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旁边发问。徐晃转头一看,先看到的是一面宽阔高大的肉墙,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那人硕大的脑袋。

这个给人以压迫感的健硕男子,是曹公的侍卫长许褚。侍卫长这个位子品级不高,但却极其重要。尤其是上一任队长典韦战死以后,悬了很久,最后才任命了许褚,军中都叫他“虎痴”,虎是指他勇猛,而那个痴字,则是说他脑子一根筋,对武力的追求已经超越了正常的需求。

徐晃见许褚过来,连忙施礼。许褚他没理睬徐晃,打量了一下徐他,说道:“咱们来打一架。”

士兵们连忙给让开了一块空地,他们知道,许褚这人是个武痴,看到高手总是忍不住技痒。徐晃也无法阻止,只得退开十几步去。

两人对面而立,许褚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戟,示意徐他进招。徐他毫不客气,挥剑便刺,许褚用短戟的侧枝挡住,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徐他一击不中,退后调整姿态,许褚却抓住这个机会,巨臂一挥,短戟劈头砸了下来,徐他举剑格挡,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戟端猛然压来,震得他几乎脱手。

徐他暗暗心惊,他知道这个大汉的臂力一定非常强劲,但威力之大,还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为先,却被许褚的力所压制。两个人打了十几招,徐他逐渐处于劣势。眼看许褚的短戟力道一阵强似一阵,徐他微微闭目,想到徐州的惨状,一股戾气自胸中横生。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长剑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许褚躲闪不及,被他的剑刃划破了脖颈。许褚眉头一皱,暗哼一声,抬脚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开一丈多远。

现场一阵混乱,好几名侍卫宠上去把徐他制住。许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迹,很是开心:“好快的剑!很久没人能伤到我啦。你们别为难他,游侠之剑就是这样,一往无前,没有后路。尤其是这种剑法,易发不易收。”

徐他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腰眼处生疼,那一脚力度着实不小。他相信,许褚若是下狠手的话,此时他已脾脏破裂而死。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给曹公当侍卫?”许褚公然当着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营,就担任近侍,这不妥当吧?”

许褚浑然不为意:“文丑不是他搞死了么?我正好在用人之际,需要这种单兵强劲的家伙。”徐晃无奈道:“只要徐他本人愿意,在下自然无不应允。许褚把视线转向徐他,徐他默默的点了下头。

许褚很高兴,他把短戟扔开,一只肥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你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就有任务要交给你。”

“嗯?”徐他眼神闪烁。

“随我潜入乌巢泽,好好整治一下那里的贼寇。”许褚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在讨论什么美食,“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荐你去曹公那里做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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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皇帝病倒以后,许都的朝会便不怎么热闹了,本来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现在连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现,更加没有必要参加。但是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说是三日后朝会,落款是司徒赵温和少府孔融。

这封朝函的内容很简单:“司徒赵温、少府孔融上表,言称九州纷乱,经学残破,多有不彰,计议聚天下宿儒于许下,重议典籍,参详圣贤。请陛下安车蒲轮、束帛加壁,延请高密郑公至许都主持。”

安车平阔,以蒲叶包裹车轮,绢帛垂挂于车壁,可避免颠簸。当年汉武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枚乘接入京中,从此视为汉室敬贤的最高礼节。郑玄是当世最著名的大儒,这个礼节放到他身上,谁都不觉得过分。孔融在信里说,安车蒲轮若无诏而发,则于礼不正,于贤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议,这才合乎规矩。

一部分官员在家里低声嘟囔,觉得孔融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屁大点的事,也要搞的如此大张旗鼓。更多官员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无事可做,偶尔上朝发发议论,总比呆在家里长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员的眼里,孔融这举动实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举是个特立独行的孤高名士,这些城狐社鼠的议论,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说,在这许都还有什么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个荀尚书了。所以,给荀彧的朝函,孔融是亲自送到尚书台,还在信上粘了一扇蒲叶。

荀彧从堆积如山的案牍里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他扯下蒲叶,把朝函放到一个标着“即阅”的书筐里,对跪坐在对面的孔融说道:“郑公今年七十四岁,身体岂能折腾。万一在半路有个闪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呐。”

孔融抬起右手,夸张的摆了摆:“身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成就经典,留芳后世!郑老师若能来许都聚议,重现白虎观的荣光,他一定会高兴得年轻十岁不止——”他说到这里,有意拖长声调,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

郑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党,两派都颇有些议论。只不过他学问太大,这些议论声都被压服,偶尔腹诽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对郑公一向以师事之,可不敢有半点不敬。”

孔融释然而笑:“郑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荀令君规严方正,不是背后搞些小动作的人,不会以权势来逼压异见。纵有学术歧见,也会交由聚众论辩,当场分剖。”他把这顶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时机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荀彧:“郑公给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两拜,这才展信开读。这笔迹他一看便知是郑玄亲笔所书,笔力微弱,但字体品格不减。信并不长,郑玄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前代几次大儒聚议之事,然后表示许都若能让盛世重现,必成一代佳话。他虽已是老弱之躯,也必会效仿伏生、枚乘这些前贤,亲自前往京都襄助。

对于孔融能请动郑玄,荀彧并不觉得意外。孔融当年在北海的时候,对郑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请,郑玄不会不答应。以郑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参加聚议,荀彧无法直接拒绝。孔融求这一封亲笔信,正是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郑玄的信,问道:“郑公远在高密,如今是袁谭的势力范围。曹、袁交战正炽,你如何把他安然送来许都?”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孔融早有准备:“荀令君真是灯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绍军中,有一人身居要职。这人恰好还是郑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亲族。有了这三重关系,他出面斡旋,谁也不会为难。”

“荀谌……么?”

荀彧捋了捋胡须,表情古井无波。熟悉荀彧的人会知道,这种表情的他,情绪才是最不佳的时候。荀谌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为他这位兄弟选择了袁绍阵营——乱世之中,各地大族多边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寻常之事——而是因为从几年前开始,荀谌变得神秘莫测,几乎不与族中来往,连专门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长都见不到。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许都里的雒阳系一直有勾结,现在他又突然跳出来,积极与孔融合作,无异于把荀彧推到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颜面辅佐曹公?你会不会和袁绍私通,以谋求退身之路?会不会假公济私,利用手中权势把曹公陷入败亡?”

当然没人会当面对荀彧说这种话,但每次荀谌的名字一出现,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响起。日积月累,三人成虎,以后难保会形成什么局面,造成什么影响。如今是曹、袁交战的敏感时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谌也插手,文举,记得把这次聚儒的朝函,给骠骑大将军也送去一封,这事要做的公开大气,没必要藏着掖着。”

荀彧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夸口说袁绍对他的文章一向赞赏有加,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道:“对了,咱们还可以发道诏书,责成荀谌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统一赶往许都,省得我们一一去发邀请了。”

孔融这话有点得寸进尺,荀彧却眼前一亮。

聚儒这事对曹公是个麻烦,却也未尝不是个保护伞。若是郑玄参加,这次许都聚儒将会成为近四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学术盛事。几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里这么一摆,就算是座不设防的空城,袁绍也不敢发起进攻。届时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从容撤回许都,多些喘息和回旋的余地。

孔融只为了声名,荀彧的眼光却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这一层,荀彧便开口道:“我会请陛下尽快下诏给河北。对了,郑公与那么多位隐士逸儒要莅临,少府没什么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吧?”

“我请了杨俊来帮我,他在北边认识很多人。”

荀彧一听这名字,眉头一皱。杨俊已被郭嘉定性为极端可疑之人,只是还没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来帮忙,显然是有意为之。不过这无关紧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个人,怕是不够。我让徐干来协助你。”

孔融表情一滞,发现自己居然被绕进去了,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钉转角把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里如明镜一般。徐干接替了满宠担任许都令,文声也不错,荀彧派他去,可谓名声言顺,任谁都无可指摘。这一把沙子掺进去,孔融对古、今派的人数比例控制便无法随心所欲,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

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谦冲退让,实则绵里藏针,还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谁也不必撕破了脸皮。

孔融扬长而去,而荀彧则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牍中来。刚才的交锋,只是一个短暂的小插曲,与其说是一个烦恼,倒不如说是难得的喘息机会。荀彧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让曹公心无旁骛地在官渡作战上。

曹公若是战败,这一切伎俩的基础,也就荡然无存。

杨俊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在荀彧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此时刚刚拜别伏完,正要离开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门口。

伏完与杨俊的年纪相仿,可面相却老得像贾诩一样,走起路来佝偻着腰,似乎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巨大压力。他在许都的朝职不高,只是个中散大夫,但身份却颇为尊贵。原因无他,只因他有一个叫伏寿的女儿。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样,这是个深自内敛、极懂谦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跸许都时,本来曹公给他封了一个辅国将军仪比三司,地位只比董承低一线,可是他坚辞不受,缴还了印绶,最后只封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平时他极少与宫内来往,府里的大门除非有朝议,否则很少打开,生活的无比低调。

杨俊来拜访他,是为了聚儒之事。伏完除了外戚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格外显赫的身份——他是今文《尚书》的鼻祖伏生的十一世孙。

伏生是秦时博士,私藏《尚书》二十九篇,一直到孝文帝时方才开帐授徒,地位极其尊崇。今文尚书一派,归根溯源皆出他的门下。而伏家世传经学,历秦汉二世四百余年,号为“伏不斗”。孔融搞许都聚儒,伏家这块大牌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的。

可惜杨俊的请求,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应参预政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连天子都大权旁落,他这个外戚又能干预什么政事,无非是个借口罢了。但杨俊没有勉强,有人甘愿为了汉室付出一切,有人甘愿深藏身名以求保全,这都是个人的选择。

伏完把杨俊送到门口,杨俊用独臂向他拱手告辞:“请恕在下肢体不全,不能施以全礼。”伏完把笑容挤在层叠的皱纹里,上前扶住:“先生客气了,还请转告孔少府,小老勋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议。有女儿做了皇后,伏家就知足了。”

杨俊看着他的脸,不知他只是客气几句,还是有所暗示。这时伏完的动作却僵硬了一下,杨俊觉察有异,回过头去,看到徐干站在身后,身后还有几个许都卫的探子。

“杨俊杨季才?”徐干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是我。”杨俊回答。他知道徐干代替满宠担任许都令,这个脸上白白净净的儒雅之士,不比那个阴毒的*子好对付。

“先生能否造访许都卫一趟?董承案颇有几个疑点,要与您商榷。”徐干说。

杨俊眉头一皱:“我和车骑将军素无瓜葛,恐怕有负所望。”

“等一下我们能可以慢慢说。”徐干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

赵彦之死让徐干一直耿耿于怀。那是他出任许都卫以后的第一件任务,结果办砸了不说,还当着郭祭酒和满宠的面大大地丢了脸。徐干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再有机会挽回这一切,证明自己的才干。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离许之前,告诉他对汉室要保持距离,绝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宫里的几个耳目都撤了下来。徐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郭祭酒的话他又不敢违背,只得另辟蹊径打别的注意。

徐干查阅了满宠遗留下来的资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发现杨俊身上的疑点。他认为这是个合适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线。当他听说杨俊拜访伏完,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宫内和外界勾结的阴谋,便兴冲冲地跑过来了。

杨俊不肯去,用单手推开冲上来的探子,大声道:“不知杨某是何罪名?”

徐干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个字来:“中外勾结,祸乱朝纲。”汉时朝臣与外戚交往,确实是件很忌讳的事,但在许都的形势下,这个罪名委实有些滑稽。徐干知道伏完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恼他。

他话音刚落,从伏府内走出一人,冷冷说道:“徐大人,你说中外勾结,是何意指?”徐干闻言一楞,再一看,认出这是中黄门冷寿光,皇帝身边的一个宦官而已。徐干放下心来,倨傲道:“许都卫在办事,你一个宫内的宦官插什么嘴。”

冷寿光淡淡:“杨先生月前曾觐见陛下。如今徐大人说中外勾结,莫非是对陛下心有所疑?”

徐干眉头一跳,这可真是诛心之论。郭祭酒临走前明确指示,汉室绝对不能碰,现在冷寿光把这杨俊和汉室绑在一起,形势变得棘手起来。徐干连忙解释说:“许都卫只是怀疑杨先生与逆贼董承有关,和陛下无涉。”

冷寿光道:“董承之乱,有杨修判词在先,荀尚书朝决在后,早有成议。徐大人翻出旧账,拷掠大臣,可是要让阖城官员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线打仗,后方无论有什么理由乱起来,许都卫的责任都小不了。徐干没想到冷寿光一个宦官,词锋却如此锋利,心里暗暗骂我他妈还没拷掠呢再说杨俊一个司空府的幕僚算个屁大臣啊!

不料冷寿光踏前一步,又抛出一顶更大的帽子:“杨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来的河内名士,你如此对待,消息传出去,河内士子与大族会做何想?”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徐干可有点受不了。冷寿光在暗示杨俊一旦被抓,必会引发河内各界不安。在这个敏感时期,万一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整个河内倒向袁绍,那徐干有几颗脑袋,都要被砍了。

徐干脸上阴晴不定,在原地尴尬。伏完这时开口道:“徐大人,杨先生造访敝府,实只是为聚儒之议,老夫可为其担保。一会儿老夫修书一封,送到许都卫解释,您看如何?”这个台阶铺下来,徐干只得就坡下驴,硬生生把郁闷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声望,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搞得人人侧目。徐干冲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还请伏大夫早早把折辩送去,以证清白。”然后匆匆离去了。

望着徐干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顾,均是一笑。杨俊要向冷寿光道谢,冷寿光摆摆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来些手织的绢布,恰好撞见此事,多嘴几句罢了。”杨俊看着这个肌肤光滑如镜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刚才冷寿光那三句反问,字字诛心,却又无从辩驳,可不是寻常人能问得出的——这个宦官,不简单。

冷寿光已经办完了事,出言邀请杨俊一路走走。于是两人拜别伏完,一路朝着皇城走去,两名随从远远跟着。杨俊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诧异:“曹氏对汉室,可比从前放心多了。”

之前汉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无时无刻如影相随,所以杨俊有此一说。冷寿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皇帝远在官渡,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汉宫内的耳目都撤了出来,只在外围布置了些人手。他离开许都以后,针对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寿光一外一内负责,汉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宽松环境。

杨俊听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间多了些担忧:“陛下的身体……”天子曾经是他的儿子,他始终对刘协有种父亲式的关怀。冷寿光看出了他的忧虑,微微一笑:“杨先生不必担心,天子很好。”杨俊听到弦外之音,他是个知轻重的人,立刻改换了话题:

“冷公公曾师从何处?听阁下言辞,实有人杰之风啊。”

冷寿光停下脚步,仰头望天,杨俊以为问到他的伤心事,连忙致歉,冷寿光摆摆手,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的意味:“我乃是华佗门下,说起来,还是郭祭酒的同学呢。”

杨俊惊愕地望向冷寿光,他可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冷寿光简单地把他与郭嘉的恩怨说了一遍:郭嘉化名戏志才去投华佗学艺,却骗奸其侄女华丹,以致华老师震怒,把一门弟子尽数阉割。他讲述的时候,语调异常平静,如同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 �”杨俊感叹。华佗不光以医术出名,名下弟子无所不学,冷寿光有这等见识,就是做州郡之长都不为过。可如今却因为毁损了身体,只能屈居宫中忍受竖阉之辱,他一定对郭嘉怀有极深的怨恨。

不料冷寿光轻轻摇头道:“我如今专心侍奉天子,个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说到这里,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温和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听说杨公你将不日北上,去迎郑玄公?”

“不错。”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师为他亲自调制的药方,才勉强支撑。只是那药方未臻完美,还缺一味养神的药引。我前几日略有所得,杨先生路过官渡时,能否代我转交给他?”

“你难道想毒……”杨俊有些吃惊。“即使你我有这心思,郭嘉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上当?”

冷寿光轻笑道:“放心好了。我这药引绝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缩滋寿的妙方。郭嘉跟随华老师时间很短,鸩毒之术我不如他,养生之道他却不如我。”

“这么说,这药引反而是为他延寿的喽?”杨俊还是不明白。

冷寿光双手垂拱,双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间,涌动着奇妙的情感:

“我虽不恨他,但也不曾宽恕他。这药引是毒是药,全在他一念之间。如何抉择,就要看郭嘉自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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