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地下。
幽深而黑暗。
小云坐在牢狱之中,一堆干草上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牢,并且陷于即将面对死亡的境地。
一个人面对处刑之前,会想到一些什么,没有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
也许每个人都想得不一样,也许每个人都各有各的遗憾。
小云没有。
当然不是他没有遗憾,而是他没有去想那些遗憾。
那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的是他少年时候,坐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不知疲倦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风摇动叶子的声音,听着夏蝉低鸣的声音,听着流水细细的声音........
后来在星空之下,就渐渐多了一些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善人,也有恶人。有岳环山、田思思、杨凡、秦歌;有哈哈儿、有屠娇娇、有小仙女;有邀月怜星、小鱼儿、花无缺;还有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
他认识的人实在不少,但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站在星空之下,显得静谧而神秘。
最后一个人坐下,就坐在他身旁,这位少女是慕容九。
慕容九也不说话,就像是她修炼的“化石神功”一样,木木的,石石的,静静的,幽幽的。
小云仰望星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该不该留恋这些人。
——如果留恋这些人,也许就不能碰到另外一群有趣的人。
——就好像小云如果永远留在富贵山庄,很可能就碰不到柳长街、秋凤梧、愤怒的小马这些人了。
人好像永远都在思考怎么不失去,而从没想过失去之后,又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
人们永远活在失去的恐惧之中,就好像做了一个金箍,将自己牢牢箍住,乐此不疲。
既然不知道失去之后会得到什么,那为什么要害怕失去?
那么究竟该不该失去呢?
该失去的又是什么?
小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面会突然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什么合适的答案来。
而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除了送饭,当然就只有苟县令。
苟县令走过来,站在栅栏外面,先是仔细欣赏了精钢铸成的一根根铁杆,而后又退了两步,才对小云说话。
“小云先生,牢里的日子还好过么?”
小云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思考着先前的那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苟县令道:“我专门从六扇门借来的镣铐,你用着还舒服吗?”
小云埋着头,依然不言。
苟县令嘻嘻笑道:“哈哈,你用不着这样子嘛,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说书了,平平安安地过几十年日子,何必非要去江湖混呢?”
听到这句话,小云终于抬起头,盯了他一眼,有些怪异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毒死?”
苟县令既然要下毒,为什么不直接下致死的剧毒?而要千里迢迢,花费重金从六扇门买来一个“化力散”将自己捉住,秋后问斩。
“哈哈哈,我从贾活那里得知,你好像和华山派的大师兄有些牵扯。”
苟县令笑眯眯地看着小云:“我若是将你暗中毒杀,难免要遗留下一些蛛丝马迹,遭人猜疑。若是惹得华山派大师兄来调查,当然就十分不好。”
“而现在,我是以正正当当的手段,按照法例将你处斩,任谁也不能说什么闲话!哈哈,更没有人会想到,我是为了那柄价值连城的绝世好剑才杀的你!”
苟县令说完话,表情就像是完成了一件精致的工艺品,也总算对外人展示完毕。
“明天七月十五,就是你处斩之日。今天多吃点饭,做个饱死鬼吧!”
·········
七月十五,阴,中元。
百鬼俱行。
宜祭祖,祈福。忌杀生。
秋日天气并不炙热,天光透过密密的云层默默洒下,反而显得苍天淡漠。
一大清早,集市口便已挤满了人。
认识小云的人实在不少,想替他打抱不平的人却不多。
没有人想做出头之鸟,但所有人都想来送小云最后一程。
熟悉的囚车,熟悉的路径,熟悉的人群。
唯一区别的是小云身上所戴着的镣铐,夹板都是特殊制作的,据说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也不可能凭借自身力气挣断。
而且天牢昨日的饭中又被加入了大量的“化力散”,苟县令非常谨慎,生怕他在刑场上突然用出内功来。
小云倒是很坦然,那饭中有毒他早就知道,不过他无所谓,该吃还是吃了。
“罪人游行,速速退避!”
囚车旁边站着的是密密的捕快,把旁边的百姓都挤到了旁边去,不容许他们靠近。
囚车渐渐行至刑场之前,车门开启,小云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按住手臂,缓缓送往刑场。
行刑的快刀正亮!
行刑的人是一个光头大汉,臂膊粗壮,肌肉结实,长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散露着凶光。
这很符合刽子手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所以苟县令一直对他也很满意。
刽子手粗声粗气地道:“跪下!”
他的声音很洪亮,一开口说话后,叽叽喳喳得吵闹的人群便安静下来了。
他叫小云跪下。
所有人都看着小云,他们内心深处可能是希望小云像他讲书中所说的那些人物一样,英勇不屈,绝不低头的!
跪下也就代表着屈服。
但是小云真的跪下了。
两腿弯曲,身子匍匐,双膝紧紧地贴着地面,如同两块烙铁打在刑场上面!
“唉。”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叹息。
小云在跪下的一瞬间,迎接死亡到来的前一刻,心头却觉得无比的安稳。
还有什么姿态,比现在更加令人不安,比现在更加令人屈辱,比现在更加不安全呢?
直至此刻,小云才算真正地落到了山崖的最底部。
接下来该苟县令说话了。
他说的还是之前对说书先生也说过的那句话。
“小云,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告别,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如果还有人愿意做你朋友的话。”
悦来客栈的小二最先迈步,但是走了两步,脚却不听使唤一般打着颤停下,他哭丧着脸,嘴中喃喃道:“我才刚娶了老婆,我不愿意惹上麻烦.......我真没用,我真该死.......”
书生也想上来的,但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叹了口气:“我娘还在等我考上功名,我若得罪了无良的官府.........”
“那么没人的话,就......”
苟县令正要照常掷出那根代表着王法铁律的杀人签,却有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
“我有话要说!”
小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细嫩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道:“大哥哥,我从家里偷跑出来看你了。”
苟县令皱起眉头,大声说道:“小云此獠,蛊惑人心,直至此时,这个小女孩还被他的面具蒙骗着,真是罪大恶极!”
小云勉强抬起头,对着她道:“听你家里人的话,回去吧。”
小女孩却倔强地道:“我不,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我一定要来。”
小云终于笑了笑,道:“那你现在也看完了,就赶快回去吧。今天风大,又没有阳光,吹着不免难受。”
眼泪在小女孩眼中滴滴地打着转,她皱着鼻子,鼓着嘴,又气又哭地说道:“为什么好人都要被杀呢?我不相信!为什么会这样?大哥哥.......呜呜呜......”
小云想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却发觉身躯都被缚住,动弹不得,于是只能苦笑道:“话都说罢了,你快走吧!”
苟县令也在催促:“说完了话就快离开吧!来人,将这个小女孩拉走!然后即刻行刑!”
一个衙役冲上来拉住小女孩,将她往场下面拖去,小女孩哭喊道:“我不走!我还没说完话,我还有好多话要说!”
“大哥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衙役已将小女孩拉得越来越远,她的双腿拼命地摆动着,却无济于事。
“大哥哥,糕点店的绿豆糕又涨价了。”
“大哥哥,昨天我听见悦来客栈的掌柜在悔过!”
“大哥哥,原来你卖艺的地方来了一对拉二胡的老人和少女,那个姐姐唱得可好听了.........”
她已被拖得越来越远,声音嘶哑,渐渐说不出话了。
刽子手看了看天色,将刑刀贴在自己的衣服上,又重新擦了一遍。
“大哥哥,还有一件事我记起来了。说书先生说的那个与谢晓峰打成平手的神秘剑客,他是有名姓的,他姓苏,叫作苏微云!”
“你还没有给我讲述他的故事啊.........”
原来他是有名姓的。
姓苏,名微云。
苏微云!
小云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呼。
喧闹声,叫喊声,呵斥声,喘息声,长叹声,惊叫声,议论声,埋怨声,怒吼声全都顿时一止!
唯有刑刀携裹着风声,猛然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