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潇啪得一下推开病房门的时候, 林秋只是抬了下眼皮,然后又低下头,将目光转回到书上。
进门的那看看林秋脑袋上的绷带, 又看看他手里的书,一副气得不行却又发不出火的憋屈模样。
他站原地晾了许久, 脸色红了又白, 白了又青,最后像一泄了气的皮球, 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责问来。
您老这是又跑到哪儿去拯救世界了?
林秋连眼皮没抬,懒洋洋地接道:只是不小楼上摔下来了。
俞潇立刻跳脚:不小到三楼飘窗上摔下来?
林秋毫不虚地点头:嗯。
俞潇没忍住爆了粗口:放屁!明明又是为了追犯人!
林秋终瞥了他一眼:知道还问什么。
好像很嫌弃他这么多此一举一样。
俞潇气得房间里连着转了好几圈。
楼底下那么多人呢,就算警察没守后门, 那边不是闹市区?随便喊一声抓贼不就一堆人帮忙,用得着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不怕摔死你!
他手上有刀啊, 叫他跑出去就是害人。
那你不能叫警察,非要三楼往下跳?
这不是没来得及……
林秋看一眼俞潇的脸色, 终想起来关键问题是什么:三层楼已,还不至摔死。
俞潇斜眼看他:那你脑门上的伤哪儿来的?
林秋沉默了片刻,答道:热市民误伤。
真相让人默然。
林秋跳楼是常, 三层楼往下跟玩儿一样,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也可以说是习以为常,除了生命力非同一般的顽强以外, 熟能生巧也是重要原因。
该往什么地方落脚,他看一眼就有数。
即便是自毁倾向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里, 他也不会故意拿自己脑袋去撞水泥地。
这次入院算是无妄之灾,抓嫌疑犯轻轻松松,倒是路口凶残地按倒犯人之后, 路的热市民把林秋当成了危险分子,挥舞着拖把就朝他脑袋上拍了去。
林秋躲闪的时候一头撞上后面的墙角,又结结实实拍了一拖把。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医院了。
就俞潇进门前几分钟,那位热市民放下一大篮子水果,满脸羞愧地离开。
林秋看到俞潇面色古怪,不由翻了白眼:想笑就笑吧。
俞潇顿了顿,背身趴房门上,肩膀抽了几下。
然后就是一阵惊天地的大笑。
林秋摸了摸脑门,觉得这伤受得还算有几分价值。
直到隔壁的护士来敲门示意俞潇声音小一点,他红着脸点头,勉强止住笑意,但转头跟林秋说话的时候,一看到他脑袋上的绷带就有点控制不住表。
为了表示幸灾乐祸并非本意,俞潇离开之前还记得正经嘱咐林秋几句。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让他注意身体,别总是冲得那么猛,不然要警察干嘛。
其实也不就是一次寻常的探病,这样的场景林秋回来之后的那几年里复刻无数次,差别无非就是俞潇后来稍微学会了一点佛系的平常,不再总把林秋往狂热的自杀爱好者的方向上想了。
非要说有什么别之处的话,大概也就是林秋第一次主跟朋友谈及生死的话题。
他本来没想说什么的,抬头看到俞潇脸上掩不住的担忧,反应来的时候已经叫住了他。
我觉得活着挺好的。林秋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俞潇用带着一点困惑的神打量了他片刻,最后神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最好是这样。
-
“哗——”
林秋好一会儿听不到别的声音,世界万籁俱寂了不知道多少分钟,耳边一道轻微的水声划开了那阵嗡鸣声。
河岸边有一片垂杨,主枝杆有一小片伸进了水里,林秋拽住枝条,慢慢爬上岸,然后顺手将兰煦也拖上来。
他身上全湿透了,兰煦口袋里剩下的那点存货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
林秋把兰煦拽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崖壁上的树枝,兰煦靠里侧抽了好几下,胳膊划破了,鲜血直流,根本抬不起来。
他明明还是睁着眼睛的,却好像已经失了魂。
林秋揉了下耳朵,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和通讯器,伸手捣鼓了几下毫无反应。
只能自救了。
林秋叹了口气,倒不算太失望,抬头看看周围,草木茂盛,远处是一片树林,再回头看,几片连绵的崖壁,只能往前走。
就林秋琢磨着拖兰煦的哪条腿比较好的时候,躺尸的那冷不丁地开口了。
“为什么?”兰煦没头没脑地问。
“除了你,不会真的有人用到那些炸药的。”林秋说着看他一眼,“你能听我说话吗?”
兰煦缓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可以听到一点。”
林秋踢了他一脚:“那就站起来自己走。”
兰煦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追问:“为什么?”
林秋:“因为他怕死。”
兰煦不知道是没听还是没有反应来,没接话。
林秋:“山里用那些东西很危险,他就算再怎么听你的话,也会把自己的命放第一位。”
兰煦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讽刺,但落兰煦的耳朵里就是胜利的宣告。
原本他想得很简单,林秋答应他最好,如果坚持跟他作对,干脆叫他跟着一起陪葬。
他挺喜欢林秋的,但感觉又很矛盾。
自报纸上洗白之后,林秋就很低调了,查案方面给警方提供的帮助很多,聪明得让常人望尘莫及,某些角度看也算是主持了“正义”。
但某些方面,他又死板顽固得令人恼怒。
他做事全按照“规则”走,对法律之外的理却好似全然不顾,哪怕是再可怜、再无可奈何的犯人,只要杀了人,就得不到他的任何怜悯和同。
更不必说偏袒和帮助。
通黑客网友获得更详细的案件资料之后,越是深入了解林秋协助破案的程,他就越难以控制自己生出的钦佩。
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和那两脑残粉网友一样,对林秋有所崇拜。
哪怕他未真正面。
有时候又忍不住生气,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努力去让世界变得更好,不是做无的秩序机器。
各种复杂的绪堆积到一处,当同伴提出“干一票大的”,他就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林秋。
另外两扭曲的脑残粉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并且似乎还挺兴奋。
说服其他人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不兰煦并没有告诉他的同伴,实际上这计划并不完美,失败的几率很大,甚至连他自己有可能赔进去。
兰煦做了二十几年好人,感受很多善意,却也同等多的黑暗和丑恶。
对比之后的结论是,好人总是很难得到善待,坏人却总能逍遥法外。
最后的时刻,他下定决要做坏人,是连对同伴的同没剩下多少。
他没觉得愧疚。
不显然他的同伴跟他也一样,并没有真的准备赔进性命跟他一起玩。
说不准听到静之后就已经先自己逃跑了。
如果是林秋的话,一定不会就这么丢下同伴不管的,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兰煦莫名有着这样的自信,即便他现已经清楚林秋不可能去做那些规则外的事,且他也没真正跟林秋打交道。
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兰煦还躺地上不愿弹,神游了许久,忽的说道:“我快要死了。”
林秋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毫不意外:“我猜到了。”
兰煦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样的人我的多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轻易打破规则的。遇到再不幸的事也能咬牙忍下去,说直白点就是包子性格,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会破罐子破摔。”
兰煦呆了半晌,扭回头看着天,没有计较的力气了:“是遗传病,治不好……我就想着,至少死之前能做点有用的事。”
他说着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林秋杨了下眉,理所当然地答道:“你犯罪了,当然要交给警察。”
兰煦不说话了。
他不肯走,林秋也只能停下来等他,憋着的那一口气下去之后,腿软手软,看着近咫尺的林间小道,暂时也是走不到了。
太阳渐渐升高,季节踩夏天的尾巴上,还是难消暑热,好处是身上水淋淋的衣服渐渐就干了一些。
林秋坐木桩上缓了一会儿,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起身。
准备去拉兰煦的时候,就听到他问:“你为什么一点不怕?为什么好像什么知道?为什么那么厉害?”
一连串的“为什么”像炮|弹似的打出来,林秋本来不想回答,但嫌他烦,两字堵了回去:“经验。”
经历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不是习惯生死选择,只是习惯不将那些惶恐和不安表现出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点点微末的机会不能错,满脑子是计算着活下去的最佳方式的式,看起来是云淡风轻,但每次是挣扎着活下去。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林秋走到旁边,兰煦看了一下草丛里藏着的小刺,挣扎着爬起来。
林子外面隐约有警笛的声响。
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耳鸣的感觉还是有些严重。
他也不知道自己交流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声音。
兰煦看了林秋很久,终忍不住问:“那份手稿里的……是不是真的?”
林秋看了他一眼,拍着他的后颈让他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也可能是回答了他没有听。
兰煦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问:“那我能知道结局是什么吗?”
林秋这回答了:“全死了。”
警察是林子外面撞林秋的。
这两人走走停停,就快要走回到大路上了。
前面刚找来专业人士排查炸药风险,爆炸的地方没到尸体,剩下的就分头找人,还是有人奇思妙想注意到后面那条河。
同伴吐槽他电视剧看多了,那么高的地方傻子往下跳,再说爆|炸的时候也不一定来得及反应。
但是没有尸体是好消息,为了不错漏任何一点可能性,还是有人绕到了后方去搜寻。
看到身上还有些湿的两人的时候,搜寻者也震惊了。
原来还真有那么不要命的。
但他很快就反应来,连忙联系上其他人,一边帮着把兰煦押回去。
车就停外面的平地上,医疗组的医生已经旁边等着,好也就兰煦胳膊上的伤需要紧急处理一下,剩下的还需要再去医院做检查。
梁队听到消息立刻就赶了来,看看低着头毫无攻击性的兰煦,又看看林秋,问:“怎么回事?”
林秋答道:“没事,爆炸之前就跳下去了,就耳朵有点受不了,其他应该没什么事。其他人呢?”
梁队眉头微蹙:“一共下来八,两死了,按照视频里的数目,还有两失踪。”
林秋朝兰煦抬抬下巴,示意道:“问他,他会说的。”
梁队脸色微妙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林秋礼节性地假笑了一下:“什么没有,只是对他进行了一点点的思想教育。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得了绝症之后的放纵已,倒是他剩下那些同伴更加危险。”
一兰煦抓也就抓住了,剩下还能活着的人却未必甘这么偃旗息鼓。
梁队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还真是命大,那么高的地方也敢跳,万一下面有礁石你就完了。”
“有缓冲,五年前就有一例山上滑下去冲到下游生还的。”林秋还算平静。
“合着你是有备来啊。”梁队斜他一眼,说实话不是很相信他的说辞。
林秋却点了下头。
梁队有些惊讶:“真的?离确定位置这多长时间。”
林秋说道:“我之前来。”
梁队:“嗯?你也来这儿探险?”
林秋:“算是吧,记一下位置。”
梁队愣了一下,这说辞他听着有点耳熟,目光转到后面熟悉的人影身上,他回想起来。
差不多是两三月前的事,他办案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城市角落里碰了林秋。
要不是对林秋的事故体质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几乎要怀疑到林秋身上去了。
等案子破完他想起来问林秋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那时候林秋好像也是这么答的。
——记一下位置。
一开始梁队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某一次抓捕罪犯,凶手跑进旧城区的巷子里,巷子四通八达,没几步就是岔路,七拐八绕就把一群年轻警察给绕晕了,也就林秋看了眼巷子口的监控,直接预测出了凶手会选择的出口,抄着近路就把人给堵住了。
梁队至今还记得他巷子之间穿梭得如同自后院一样的气定神闲。
只要是走一遍的路,林秋能记住。
无数条曲折蜿蜒的路径重叠一处,印他脑子里就是一张活地图。
林秋的说法更简单,他以后大概率长时间待云城,了解一下这座城市的构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且他时间自由,一直待里也无所事事,倒不如出来走走。
梁队倒是没想到他的“走走”已经连周边的郊区涵括内了。
“所以你早上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另外两边可能性不大了?”
林秋点了下头:“不如这里空间大,也更容易逃出去,不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队摸了下脑袋,放弃继续纠结这问题了。
“行了,有况记得告诉我,我刚叫怀霜来了,他快吓死了,叫他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事再联系。哦对了,怀霜他弟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梁队说着拍了下林秋的肩,示意他转头看。
戴着眼镜的男人形色匆匆,对上林秋的视线之后忽的一滞,稍稍放缓了脚步。
很快叶怀霜就走到他面前。
“怀霜,就麻烦你带林秋去医院做检查吧,我这边还有后续要处理,暂时脱不开身。”
梁队跟叶怀霜打招呼,转身就往回走去了。
叶怀霜上下看了林秋好几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的车还停外面的路边,叶怀霜拉着他快步上了车,关上车门就翻出车上的湿巾和干毛巾递给林秋。
林秋低头拿湿巾擦手,叶怀霜便拿着毛巾帮他擦头发。
不知道无意间碰到了哪里,林秋“嘶”了一声,叶怀霜的作立刻停下来。
“怎么了?”
“可能是火星燎到了。”林秋抬起手,右手手侧有一小片红,像是烫伤的感觉,他用湿巾碰了一下,“回去涂点药应该就没事——”
林秋的声音卡喉咙里。
轻微刺痛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叶怀霜抬起他的手,那一片红上很轻地亲了一下。
可能只是为了感受一下那片的温度,本能一样的反应。
时间了这么久,当然也就只剩下身体的温度,林秋倒是叶怀霜这突如其来的作烫了一下,手指下意识蜷起来,正好落进对方的掌里。
叶怀霜扣住了他的手指。
林秋慢慢放松下来,往后倚到靠背上,正想调侃两句,一抬头撞进叶怀霜眼里,却忽然卡了壳。
叶怀霜眼眶有些微红,林秋宁愿相信那是熬夜熬出来的。
但担忧与慌乱毋庸置疑。
“我不会真的去做不要命的事的。”林秋说道。
以前或许有,但……
“现不会,以后也不会。”
林秋看向叶怀霜,牵住的手指一点点扣紧了,他笑了一下。
“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想要带你一起去看看。一人的旅行,其实还挺无聊的。”
“嗯。”叶怀霜的呼吸和跳渐渐平缓下来。
也许有一世纪那么久,直到前面的车陆续开走,叶怀霜终能控制自己放开林秋的手,将车钥匙插|进|去的时候,他的手还有点抖,但声音已经平稳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
“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