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国转过头去看着财政局和交通局的局长:“市里能拿得出这笔钱吗?”
财政局长面露难色:“许副市长,您是分管财政的,市里那点家底还不清楚?现在是寅吃卯粮啊!”
许建国对交通局长道:“莫局长,今年的‘路路通’资金都安排完了吗?”
交通局长习惯性捋了捋油光发亮的头发,无奈道:“年前做的预算,都安排下去了。”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许建国追问道。
莫局长沉吟着说道:“要是十万八万元还可以调整一下,上百万数目太大,一时半会还真调剂不过来。”
许建国双手一摊:“小天同志,今年的预算早就安排下去了,再者全市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样吧,明年畅通工程资金下来的时候,优先安排你们老山村,把路修起来。你看怎么样?”
市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陆小天还能说什么。至少许建国承诺明年拨钱把路修起来,这已经很难得了。当然,从现在到明年时间还很长,其中还存在很多变数。
“谢谢许市长!”陆小天勉强道。
许建国嘱咐莫局长道:“老莫,明年做预算安排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一声。我事情多怕忘了。”
莫局长点了点头:“好的。您就放心吧。”
陆小天有所不知的是,许建国根本就不想拨钱帮老山村把路修起来。全市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要花在刀刃上,首先考虑的能不能带来经济效益。像老山村这种经济十分落后的地方,市里才不会花这笔冤枉钱呢。刚才许建国不过是同财政局、交通局的局长唱双簧。这样的双簧戏他们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都唱过,因此配合得天衣无缝。陆小天初涉官场,又如何看得透。
许建国推诿着不肯拨钱给老山村修路,除了上述因素外,还有一点就是他也不清楚究竟什么级别的领导要到老山村视察。到目前为止,B市的领导谁都不知道省里为什么对老山这么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如此重视。在许建国看来,这不过是例行的视察。毕竟这些年来,从国家到地方扶贫的力度不断加大。老山村的贫穷在全省都是出了名的。正因为政治上的麻痹大意,许建国错过了一次拍上层马屁,向上爬的绝佳机会。
“好了,咱们到村里走走。”许建国站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外走去。
陆小天是东道主,又是驻村干部,自然有陪同和引导的义务。他刚站起身就被武装部长高林生喊住了:“小天同志,请留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事。许副市长、于秘书长,我借小天同志用一下。”
许建国、于志同以及随从人员都感到诧异。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们都不清楚此次老山之行有武装部什么事。
“好,你们谈。我这边有老林和老黄陪同就行了。”许建国说着,下意识看了于志国一眼。见他也是一眼茫然,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一无所知,也就释然。
“小天同志,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下。”高林生笑着道。他一看就是北方人,身材魁梧,国字脸,一脸刚毅之色,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虎虎生风。这些都是军人特有的气质。
“要不就到二楼我的办公室吧。那里没人很安静的。”陆小天用征询的口吻道。这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预判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那个要到老山村视察的大领导很有可能是孙家政。果真如此,对老山村,对他,都是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陆小天抑制住内心的喜悦。
“行。你前头带路。”高林生爽朗道。
到了二楼办公室坐下之后,陆小天习惯性地掏出香烟,递一根给高林生。高林生摆了摆手:“我不抽烟。你抽吧,没关系的。”
陆小天将烟重新装了回去,不好意思道:“您是领导,您都不抽我哪里还有意思抽?”
高林生哈哈一笑,对眼前这个年青人的好感陡然而升。这也难怪,他是当兵出身,当前的征兵制度就是只要初中毕业都可以去应征。这些人大多文化水平低,素质不高,即使经过军营的锤炼,能有所进步的也是极少数。高林生接触的基本上是这些人。所以,遇到大学毕业,当过老师的陆小天,自然有耳目一新之感。有好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好,我们开始了。”高林生道,“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要告诉你,咱们这次谈话是秘密的,你不能让第三方知道。否则,我们会以泄密罪惩罚你。要是因泄密铸成大错,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们还会逮捕你,军事法庭还要罚你的罪。听清楚了吗?”
陆小天点了点头,严肃道:“听清楚了。”这时,他更加认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大领导就是孙家政孙猴子,他爸爸陆天明曾经的上级领导。
“陆小天同志,请问你是老山村人吗?”高林生问。
“是。我从小在老山村长大。”陆小天答。
“村里所有人你都认识吗?”高林生又问。
“当然,没有一个不认识的。”陆小天又答。
“你们村有一个叫陆天明的吗?”高林生再问。
陆小天笑了:“不仅认识,还熟悉得很。”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天明是我老爸,您说我不熟悉吗?”陆小天笑得更欢了。
“陆天明是你老爸?”高林生颇感意外。
“这个世界上还有乱认亲爹的吗?”陆小天笑着反问。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是这样的,接省军区的秘电,让我们查一下陆天明这个人,看看还在不在世,身体状况怎么样,生活怎么样,都要一一搞清楚,并且要详细上报。”说到这里,高林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全盘托出,毕竟眼前这个后生是陆天明的儿子。“我听说这道秘电是从中央军委直接下达的,省里和市里都不敢怠慢。既然陆天明老人家还健在真是大喜事一件。小天同志,要是方便的话,咱们到家里去看望一下老人家。”
“没问题。走。”陆小天锁上办公室的门,领着高林生向自家走去。陆小天家离村委办公室很近,高林生并不开车,只带一名战士随行。
陆天明和吴淑英两位老人都在家,他们上了年纪,也算见过世面,不像村里其他人,尾随围观市领导去了。
“爸,我回来了。”陆小天喊了一声。
“你不去陪市领导回来干什么?”陆天明抬起头,见儿子后面还跟着两名当兵的,其中一个显然还是领导,心中顿生疑云。
陆小天笑道:“爸,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市武装部的高林生部长。”
高林生已经知道眼前这位老人就是上头要寻觅的陆天明,正正规规行了个军礼。礼毕,才道:“老人家,你好啊!”
陆天明当过兵,经历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对军礼实在是太熟悉了。自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之后,几十年来已经没有人向他行军礼,他也没有向别人行过军礼。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把烟枪收起来,颤颤微微却又无比庄重地回了一个军礼。
看到这一幕,陆小天异常感动,心里一热,差点没落下眼泪来。
高林生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陆天明长满老茧的双手。许久,许久,才松开。
“老人家,身体还好吧?”高林生问。
“硬朗得很呢!现在要是有仗打,我还能扛枪上战场。”陆天明老眼里放射着熠熠的光芒,仿佛一下子回到战争岁月。
“那就好。”高林生沉吟道,“我是奉省军区的秘令来找寻你的,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详细汇报的。”
陆天明一下子有了找到组织的归属感,热泪盈眶,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人家,您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如实向省军区反映。”高林生又道。
“你告诉省军区,我生活好着呢,没什么困难。”陆天明道。
没有困难是假的,但与冤屈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十年动乱时期,陆天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游行批斗,连工作的权利都没有。**结束后,尽管得到平反,但职务没有恢复,工作也没有了,连到赔偿都没有。跟他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不停上访,但是陆天明没有。几十年来默默窝居在老山这个山沟沟里,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这时,高林生发现陆天明走路的时候,脚一瘸一拐的,关切问道:“老人家,你这是痛风吧?”
陆天明还没说话,吴淑英抢过话头:“他哪里是痛风,腿里面有子弹,还没拿出来呢。”
陆天明狠狠盯了老伴一眼:“就你话多!”
高林生道:“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陆天有叭嗒叭嗒抽了一口烟,向高林生说起了往事:“那是1948年的冬天,国民党的军队围困了南山镇墟,我所在的部队负责掩饰大部队撤离。战争打得极为惨烈,整整打了一天一夜,我所在的部队全部光荣牺牲,只有我拣回了一条性命。不过大腿上也中了一枪,直到现在子弹还没有取出来。只要天气一阴,就会痛得死去活来。”
“老人家,您真是大英雄!”高林生由衷赞叹。
又寒暄了一会,高林生起身告辞。临走时再三嘱咐,一定保密,说不定省军区甚至更高层会派人下来查证他的问题,彻底给他平反。
陆小天和高林生回到村委办公大楼,许建国、于志国他们已经在那了。见了他们俩边走边谈,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本来还有一个反馈会,各位领导将存在的情况反馈给老山的村干部,然后整改,迎接省领导过来视察。不过许建国、于志同和各职能部门的头头对老山村的环境卫生整治还算满意,再加上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早就饿得肚皮贴后背,反馈会便免了。
许建国道:“陆小天同志,老山村虽然落后了点,但村容村貌,还有人的精神面貌都还不错。要继续保持下去。至于省里什么时候过来视察,‘两办’会通知你的。”说着,钻进了越野车。
其他官员也钻进各自的坐驾,在警车的开路之下,缓缓驶离老山村。
直到车队消失得没了影踪,陆小天、陆昌照、顾长卫等村干部才长舒了一口气。秋风一吹,背后凉飕飕的,早就汗流浃背。
顾长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总算走了!”
符曼丽打趣道:“顾村长,别高兴太早,不是说省领导还要来吗?我们可不能放松啊!”
陆小天借着符曼丽的话题说道:“符主任说得是,咱们绝不能放松。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把今后一段时间内的工作布置一下。是不是把村里一些热心,做事又认真的同志组织起来,成立若干个环境卫生纠察队,队长由村干部担任,每天对村里的环境卫生进行检查。对做得不到位的通过村里的广播进行通报,做得好的进行表扬。大家看怎么样?”
村干部们纷纷叫好。陆小天这两天的表现已经完全征服了他们,对他的话自然言听计从。
“大家没有意见就这样定了。具体的分组情况明天向大家公布。散会吧。”
忙了一个上午,大家早就饿了,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陆小天回到家里,陆天明、吴淑英两位老人还没吃饭。陆天明还跟原来一样默默抽着烟枪,但陆小天明显感受得到他内心并不平静。也难怪,沉寂了几十年,再一次得到认可与重视,任谁都无法平静。况且,高林生还真真切切称他为“老英雄”,这一声,将陆天明带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他想了很多,想到差点丧命的南山突围战,想到并肩做战的战友——他们有些在战争中英勇牺牲,有些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惨遭迫害而死,有些则死于贫病交加,能活到他这个岁数的寥寥无几。陆天明还想到孙家政孙猴子,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通过音讯,不知道他有没有躲过那场浩劫。陆天明坚信孙家政一定安然无恙,因为他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脑袋掉了还会长回来。
“爸,吃饭了。”陆小天把一瓶酒拿出来,满满倒了两杯,“咱爷俩庆祝一下。”
陆天明收起思绪,坐到饭桌前,端起酒杯又放下:“小天,你帮我分析一下,省军区找我究竟是什么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未完待续)